《厨房·[英国]威斯克》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厨房里有十四位不同国籍的厨师,在饭店老板马兰戈的统治下,厨师长、各级厨师以及杂役、女侍者在厨房里各司其职。他们脾气相异,各自有着生活中的烦恼,在忙碌的工作中有争吵、有芥蒂、有暧昧的感情,也有彼此间的同事友情。有的厨师无法顾及家庭; 有的厨师放纵自己; 地位颇高的厨师长则对混乱的厨房听之任之,偶尔表现一下权威的态度; 新来的厨师凯文期望用诚实的劳动换取更好的生活,结果第一天上班就累得半死。德国厨师彼得脾气暴躁但却充满理想主义,抱怨自己在厨房里无法实现梦想。彼得与女侍者莫尼克产生婚外恋情,但莫尼克不愿意离婚,最终,彼得将自己手腕砍伤。在老板的催促下,厨房又运转起来。
【作品选录】
插曲
随着吉他的声音灯光渐暗。
这是下午的休息时间。炉火的声音只有原来的一半大。保尔和雷蒙在他们的角落里干活。只有他们两人整个下午呆在厨房里。凯文四肢伸直平躺在一个木凳上,累坏了。迪米特里慢慢地扫上来。彼得坐在一张桌旁等莫尼克。汉斯在一个角落里玩着吉他,用德语唱着“啊,罪人”。
凯文完了!我累惨了!我给煮烂了!你们给我弄晚饭吧!
保尔(好像在报菜一样)两份煮爱尔兰佬!外带配菜!
雷蒙(也在叫菜)两份他的耳朵加番茄,他的头加土豆,他的嘴加青豆。
凯文我在给自己造坟墓!你们看见了吗?看见那个了吗?一千五百名顾客,有一半要吃鱼。我该从星期五开始干活!
雷蒙天天都是这个样,我的朋友。
凯文(抬起身子来)瞧瞧我吧。全身都湿透了。瞧瞧这件夹克,都能拧出水来。这不是汗,没有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水分。(又猛然躺下)凯文,你要是呆在这儿,非累死不可。我警告你,凯文,听听朋友的劝告,走吧!离开这儿!你还有自己的青春,凯文,别让它毁了!这儿不是人呆的地方——你要累死的,我告诉你。
迪米特里喂,爱尔兰佬,你在嘟囔这个地方什么呀?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两样?人们来来去去,热热闹闹,忙忙乱乱。(发出噪声和手势)为的什么?说到头你能怎么样?你跟这厨房交朋友,你一辈子把它当朋友,可当你离开这儿——嘘!你就忘了它啦!你干吗要怨它啊?
彼得你可真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迪米特里。
迪米特里可你是个地道的傻瓜。我不想跟你说话。
凯文哦,别再像和盖斯通那样争吵吧。一上午就听着彼得怎么打肿了盖斯通的眼睛。现在是休息,请别吵了,好不好?现在要和平。你们能听见它吗?和平是可爱的,安静的。它什么也不是——啊!(动一动)哦——我要淹死了,淹死在自己的汗水里。上帝呀!这是怎么个死法呀。
迪米特里(对彼得)你简直是个大傻瓜!
彼得拣起一个硬纸板箱,扣在迪米特里的头上。迪米特里生气地把它甩掉,准备把它扔回去,但他看见彼得把头埋在手中。他没有甩回硬纸板箱,却拿出一个烟盒,替彼得卷一支烟。他把纸递给彼得让他舔一下,然后继续搓,搓好后递给他。
彼得嗨,爱尔兰佬,我想你不乐意呆在这地方。你干吗不回家去睡一觉呀。
凯文我的家就一间屋、一张床和一张圣母玛丽亚的画像,总是那样。
彼得就像这个地方、这间房子——还有这个,它也总是这样。这是你们爱尔兰佬的一种思想。这个——这座疯人院总在这儿。你走了,我走了,迪米特里走了——这座厨房还是呆在这儿。就是我们死了,它还在,想想这个吧。我们在这儿干活——一天八个小时,但是这不算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拿走。这儿——厨房,这儿——你。你和厨房。厨房对你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你对厨房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迪米特里说得对——你干吗要怨厨房呢?那些衙门和工厂怎么样呢?爱尔兰佬。——对那些你怎么说呢?
凯文你想一个早上起来,就看见这些全没了吗?
彼得只有一个早上,想想吧,嗯?没了。所有这些全没了。
凯文那你就没活儿干了!
彼得那我就要死了吗?
凯文我想你不会去操那份心的。
汉斯你又在做梦啦。
凯文他说什么?
彼得他说——我在做梦。
彼得站起,开始在厨房里无聊地踱步。拿起垃圾箱盖,一把长勺——盾和剑——抛向雷蒙。雷蒙拿起一把扫帚。来一场决斗。彼得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彼得对呀!打仗!你们从前这么玩吗?打仗,用垃圾箱盖这些东西打?我用过。是啊,人们说孩子们玩打仗长大了性情温和,我想不那么简单吧?我从来不喜欢打仗的游戏。我领着一帮——男孩们,我们盖什么城堡啦,小房子啦,军营啦。
这当儿,彼得拿起两个垃圾箱,把一个放在炉子的一角,把另一个放在他的煤气炉的相对的角上。然后他在每一个垃圾箱的顶上放一个食品箱,再在上面分别放一只带柄的深平底锅。接着他把迪米特里的扫帚搭在顶上,把抹碗布挂在扫帚把上。他又看见厨师长桌上放着一瓶花,他挑了其中最大的一朵,把其余的给了保尔; 然后他把那朵花插在平底锅的一个柄上。他背对着观众,面向他的创造物。
保尔好看,那是什么?
彼得那是我的圆顶拱门,我是……我是……(抓起一把长勺当致敬剑)我是一位伟大的德国骑士!
汉斯喂,彼得——你还记得吗?
这时汉斯开始用吉他弹“霍斯特·韦赛尔歌”。彼得昂首阔步地通过他的圆顶拱门,保尔把花扔给他和汉斯。
凯文(唱)爱尔兰共和军把事儿搞得乱七八糟。现在这里头有些事不是发疯吗?
彼得你以为这就是疯吗?
凯文怎么,不是吗?这不是小孩在闹着玩吗?
彼得这个说是游戏,那个说是做梦,你说这是浪费时间?你知道游戏是怎么回事?做梦又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你忘记你自己是什么,使你成为自己理想的那个样子的时候。一个人做梦的时候——他就长大,变好。你以为这是傻话吗?
汉斯你太老了,彼得!
彼得我不太老,永远、永远不会太老,别跟我说这个。太老!你死了,你才是太老呢。
汉斯啊,你还相信我们会有时间去做梦。
彼得有!有时间去做梦。我要梦想。每个人都应该梦想,人一生中应当做梦。喂,爱尔兰佬,你也会做梦,告诉我们你都梦见些什么了?
凯文你玩你自己的把戏吧,彼得,别缠着我,我对那已经没兴趣了。
彼得你晓得人什么时候就不是人了?当他觉得天真幼稚是件丢丑事的时候,他就不是人了。你就是这样,爱尔兰佬。你以为做孩子是件丢人的事。你害的哪门子臊?大伙儿在这儿都是哥们,你干吗觉得做梦说不出口,我给你个机会。
凯文我谢谢你了!
彼得喂,保尔、雷蒙、迪米特里,歇一会儿。还有时间呐。都到这儿来。我们大家都来做做梦。谁也不要笑,我们互相热爱,互相保护——人人都得说说他的梦,只告诉我们,不告诉别人,炉子闷上了,顾客走了,马兰戈走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上帝给了我们机会,再不会有机会了,做梦吧——哪个人——谁?迪米特里——你,你先来做。
迪米特里在这个地方吗?周围到处都是铁?还有垃圾箱?还有黑黝黝的墙?
彼得假想嘛!这儿没有垃圾箱,那是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拱门。假如说墙就是天空,铁,那是海岸上的岩石; 桌子(想一下)那是玫瑰花丛; 炉子是风刮的声音。瞧那电灯——那是星星,迪米特里。
汉斯彼得,你在浪费时间呀!
彼得那有什么!我浪费时间了,那有什么了不起?能浪费时间是好的。我还有六十年要活,我能活得了。迪米特里——梦吧——做点儿梦,你看见什么了?
迪米特里一个小的,一个小的,嗯——你叫它什么——一所小房子,就像一种——
彼得茅草屋?
迪米特里不对——
凯文一座棚子?
迪米特里对了,一座棚子。里面放满了仪表、工具,我可能做了那么多收音机、电视机,还有……
彼得啊,不,傻孩子。那是一种喜好,不是你真正要的东西。你要的还要多,还要多,——迪米特里。
迪米特里我——我不能,彼得,我看不见更多的了,我很想,但看不见了。
彼得可怜的迪米特里——喂,爱尔兰佬,你——你梦吧。
凯文如果你以为因为我是爱尔兰人,我就会开始瞎扯那些妖魔鬼怪,那你就想到别处去了——
彼得不,不,不是那些神仙鬼怪,是真正的梦,说人的——
凯文可我不做关于人的梦。
彼得那你做什么呢?
凯文睡觉!睡觉!许多人都睡觉、做梦; 我——我梦见睡觉!
彼得你们都怎么啦?汉斯——你,你的梦是什么?
汉斯继续唱,仿佛不回答问题似的。然后——
汉斯钱!金子,彼得,金子!有了钱我就是一个好人!我大方!我爱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钱,彼得,钱!钱!钱!(继续唱)
彼得汉斯,你正在唱呢,怎么说起钱来了。
汉斯做梦,我亲爱的,做梦,做梦。
彼得雷蒙多?
雷蒙我吗?女人!
彼得哪样的女人?大的,小的,愉快的?黑的?黄的?什么样的?
雷蒙不止一样,难道还有许多样吗?
彼得雷蒙——你叫人太失望了。保尔——你呢?
保尔照顾照顾我吧。
彼得请吧!
保尔不。(心软了)听着,彼得……我给你说说。我要老老实实地跟你说说,你不会因为我说实话生气吧?对!我跟你实说了吧,我不喜欢你。等一等,让我说完。我不喜欢你!我看你是头猪!你是个暴徒,你嫉妒,干活时发疯,总是跟人吵架。好了!现在安静了,炉子封了,活儿暂时停了,我想了解你,可我总觉得你是头猪——只是现在,你不那么太像猪。这就是我梦的。我梦见一个朋友。让我休息,给我安静,把这个疯狂的厨房弄走了,因此我们交了朋友,我想——我原来想人们全是猪,可现在又不完全是猪。
彼得你把人们都当猪吗?
保尔听着,跟你说。我也和迪米特里想的一样; 要是世上到处都是厨房,就到处都是猪——告诉你。我住家的隔壁是一个开公共汽车的。他是霍克斯顿的人,就我这个年纪,结了婚,生了两个小娃儿。他早上跟我招呼,我问他过得怎么样,给他的小孩糖吃。这就是我们的关系。他好像吓怕了,不敢多说话,晓得吗?我本来可以好好问问他,上帝不许。因此我们谁也用不着谁。有一天,公共汽车司机举行罢工。他五个礼拜没活儿干了。每天早上我总是对他说:“顶住,伙计,你们准能赢。”每天早上我给他打气; 我说我理解他们的事业。我得起得早一点儿去上工,可我不在乎。我们是邻居呀!我们是一块儿的工人,他高兴了。后来一个星期天,街上举行要求和平的游行。我不相信这种游行能有多大好处,但我还是去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让大家知道他有说话的权利。你们都听着,第二天早上他跑到我这儿来,对我说,“昨天你参加和平游行了吧?”我告诉他,对,我参加了。完后他转过来对我说,“你知道什么?真该给这帮人头上撂炸弹!要知道咱们都拖家带口的,所以这帮人真该给炸死!”你们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惹恼了他?原来游行堵塞了交通,汽车没法开快了!我并不是要他说我是对的,我不要他对我做的事表示同意。叫我吃惊的是,他全然不想想,这个人以前支持过我们的事,也许,他干的事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得和他谈谈。不!汽车开不动了,他就说得撂炸弹!你们真该看看当时他眼中闪出的仇恨,就好像我杀了他的孩子似的。他脸上的样子就像一头野兽。叫人感到恐惧的是——这儿有一堵墙,在我和像他这样的千百万人之间有一堵高大的墙。我想——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完结?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干什么呢?我向四面看看,厨房、工厂巨大的楼房直往天上钻,那些个机关衙门、那些个人都在里面,我想,上帝!我想,上帝,上帝,上帝呀!我赞成你说的——也许有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这一切全没了。可我又想: 莫非我该不做点心了?工厂工人也不造火车和汽车了?矿工也把煤扔那儿不管吗?(稍顿)你倒给我说说呀。你对我们说说你的梦吧。
凯文别说了,做点心的!别响!现在很静。很静。
汉斯把一枝红花扔给保尔。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寂。汉斯早就不弹吉他了,现在又开始弹。炉火轻声地哼着。保尔把花别在衣领上。
彼得我让你说梦——可你讲的是恶梦。
保尔我就是这样梦的!如果它是场恶梦的话,那是我的错吗?
凯文我们等着你的梦呢,彼得伙计。
迪米特里(突然跳起)这儿是联合国吧,嗯?正在开会。这儿是俄国,美国,法国和英国——还有德国。都在这儿。他们在竞争。仗打完了,吵闹也结束了。每个人都回家去。我们手上还有时间。最好的梦奖一百万美元。雷蒙多要每天晚上换一个女人。我要一间工棚。保尔要交朋友。爱尔兰佬要睡觉,汉斯要百万美元。好机会呀!快点,彼得。来一个了不起的梦。
彼得(向周围望望)这儿全没了吗?
迪米特里是你这么说的。有一天早上你到这儿来,到这条街上,这厨房没了。你往四面瞧瞧,想找更多的厨房,可哪里也没有。那你怎么办?联合国要知道。
保尔快说,快说。
彼得嘘,嘘!
彼得出的点子使他自己为难了,他显得窘迫。不好意思,笑了。
彼得我说不清。我说不清。
莫尼克来了,彼得忘乎所以,成了一个饥渴的情人,激动的孩子。
莫尼克好了吗?
彼得完事了吗?我就来,就来。喂,爱尔兰佬,你要快回来。回家去。换换衣服。你得肺炎了。(激动地)快!快!
疯狂的彼得和他的莫尼克冲出去了。其余的人留下了。吉他和炉火的声音响着。
迪米特里(朝着走掉的彼得喊)傻瓜!大傻瓜!我们还等你的梦呢。
保尔我不知道你们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
迪米特里我也不知道我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大傻瓜!
凯文你们要问我,我说他是个火山口。我走了。(站起)
保尔(又回去干活)他就没有梦。
凯文要是叫我说,那全是疯话。里面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看彼得那家伙也没什么玩意儿。他扯什么和平和梦,可今儿上午我跟他借砧板切切柠檬,他却说——找你的去。梦吗?再见!
凯文下。汉斯仍在弹吉他。迪米特里又接着清扫。
保尔(对迪米特里)你给我说说那些梦的主要意思。我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些什么。
迪米特里我怎么能知道?有时候,事情发生了,可谁也看不清它的意思——突然,又有什么事发生了,你看出了它的意义。彼得不是傻瓜!你也不是傻瓜!人们的脑子总是在动。总在不停地动。告诉你。
迪米特里继续打扫。汉斯弹完了曲子,站起来,弯弯腰,挂起吉他,下。
下一场景发生得非常慢,非常慢,说明下午过去了。
保尔一天里最好的时候。
雷蒙他们都走了,咱慢慢地干吧。
保尔(把一个烟屁股扔给迪米特里)这儿还有一点破烂给你。一天里最长的时候到了,对吧?
雷蒙(从尼古拉斯的桌上拿起递给保尔)西红柿?萝卜?黄瓜?(保尔什么也不要。)是啊,最长的时候。
曼戈里斯上。迪米特里敲敲凳子、桌子和拱门的一部分。下午过去了。曼戈里斯在唱一支希腊曲子; 盖斯通上场,后面跟着尼古拉斯,他们四个人慢慢跳起了一种希腊舞……
第二部分
……
维奥莱特(对彼得)两份大菱鲆。
因为排着长队,她想自己动手。
彼得(对维奥莱特)你等着我,不行吗?我是做菜的,你是要菜的。
维奥莱特可你忙不过来。
彼得没关系。这是我的地方,那儿(指着酒吧间的旁边)那儿才是你的地方呢。
维奥莱特好,你等着,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
彼得你甭操心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大师傅,对吧?你是女跑堂的,在厨房我想干啥就干啥,对不对?在餐厅你要干啥我管不着。
维奥莱特(从炉子上又拿走一盘鱼)我不跟你订菜了,你知道吗?我……
彼得(喊,再次从她手中夺下盘子摔碎)放开!放开!我给你。我!我!这儿是我的王国。这是我活动的地盘。这儿。
维奥莱特(非常冷静)你这个德国佬,你这个讨厌的德国狗杂种!
她把盘子放在柜台上,走了。彼得跟着她。其他要菜的女侍者全都吵嚷起来表示抗议。
彼得你叫我什么来着?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朝她吆喝。)再说一遍!
她停下,吓得发呆。
彼得的喊叫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他们都瞪着他,像瞪着一头惊恐的野兽。
突然他在厨房里兜起圈子,在狂乱中想干什么更粗野的事。他冲向维奥莱特。似乎要揍她,但她并不是敌人。他把盘子从一个柜台上全部推下来。其他厨师们迅速跑来制止他。他挣脱出来,又冲向一把大砍刀。人人都向后退缩。随着一声“来啊”的喊叫,他又扑向柜台下的一个地方,砸碎了一些东西。传来一阵缓慢的嘶嘶声,所有炉中的火全灭了。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人们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弗兰克和另外两个人扑向他,想要控制他。厨师长最后想干什么事也冲了上来,但彼得再次挣脱,逃进餐厅。弗兰克和其他人跟上去。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太迅速,人们谁也无能为力制止事态的发展。可以听到在混乱的扭打中的喊叫声。
迈克尔他砸碎了煤气管!谁去关掉总闸!
曼戈里斯下场去关闸。
凯文上帝,他会杀死她。
汉斯别傻了!你少插嘴!他会放掉她的!
彼得冲进餐厅以后,又是一阵寂静,人们都等着听下面要发生的事。有些人甚至不敢确信已经发生的事。突然传来响亮的陶器和玻璃砸碎的声音,还夹着人们的尖叫声。有些女侍者走出餐厅进入厨房。
凯文圣母呀!他疯了。
盖斯通疯子!他把那儿桌上的盘子全划拉下去了。
迈克尔他的手都划破了。
凯文我知道要出这号事,我早知道。
当阿尔弗雷多和汉斯把彼得抓回来时,从厨房到餐厅进口处围观的人让出了一条路。彼得两手血污。他脸上也沾上了一些污痕。他显得精疲力竭了。他们把他带到舞台后部去。迈克尔忙找来一个小凳子。
厨师长(对迈克尔)打电话要一辆救护车来。
一名女侍者莫尼克正在打。
莫尼克从人堆中挤入。她在抽泣,手里拿着医药箱和一块台布。阿尔弗雷多从她手中抓过台布撕开。她想给彼得的手上轻轻敷点什么药水,他跳起来,推开她。她太受不住了,撂下东西冲出去了。阿尔弗雷多抓住彼得的手,用布条捆起来。
彼得疼啊,上帝,疼。
阿尔弗雷多住嘴!
厨师长(朝彼得弯下身子)傻瓜!(他直起腰,觉得一时没什么好说,弯下腰又说了一遍。)傻瓜!(稍停)好了,整个厨房都停工了。你这傻瓜!
彼得(对阿尔弗雷多)这阵儿他倒操心了。
厨师长(疑惑地、愤怒地)你说“这阵儿他倒操心了”什么意思?
阿尔弗雷多(把厨师长轻轻推出去,这样他可以包扎彼得的手)别理他,厨师长,别理他。
厨师长(又从另一个地方走到彼得跟前)你说“这阵儿他倒操心了”,什么意思?你叫我非操心不可吗?我活了四十岁,你叫我非操心不可吗?你?你?你是谁,告诉我?在这么大的世界上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这时人群散开,让马兰戈进来,他察看这破碎不堪的景象。
马兰戈(显出一种令人畏惧的镇静)你使我的世界全停顿了。(顿一顿)上帝给了你许可吗?给了你吗?除了上帝,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吗?没有任何人!
弗兰克好了,别发火,马兰戈。这小伙子要走了,要走了。他病了,别生气。
马兰戈(转向弗兰克,温和地请求)为什么人人都要跟我捣乱,破坏我的事业?弗兰克?我给你们活儿干,给你们大工钱,对吧?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是吗?我不知道还能给一个人什么更多的东西了。他干活,他吃饭,我给他钱。这就是生活,不对吗?我没什么错吧?我生活在一个一切正常的世界吧?(对彼得)你停止了这个世界。一条船!伙计!你把它停了。怎么,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告诉我。(没有回答)我倒想学点东西。(对厨房)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彼得站起,忍着痛走开。当他接近舞台后部正中时,马兰戈朝他大叫。)大傻瓜!(冲向他)你还要什么?还有什么,告诉我?(他摇彼得,但没有得到回答。彼得又想走开,马兰戈再次朝他喊。)还有什么?(彼得站住,在疼痛和悲伤中转过来,摇着头,仿佛在说——“如果你不知道,我也没法说。”他就这样下场。剩下马兰戈面对着厨房全体工作人员,大家围着他,用几乎是控诉的眼光望着他。他又一次问道——)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刘象愚译)
【赏析】
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威斯克艺术创作活跃的年代,他和奥斯本等一批出身下层阶级又受过高等教育的戏剧家和小说家一起,被冠以“愤怒的青年”之称。这位“愤怒的青年”虽然对世事常有激愤之情,但事实上从不沉溺于悲观和绝望。他的作品是写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完美的结合,代表作《厨房》为观众生动翔实地展示了一家餐馆的“后台”空间——厨房。此剧是一幅发人深省的现实图景,厨房里的每位工作人员在这部庞大的机器中丧失了作为人的独立尊严,而只是一个机械运作的零部件。分工严密、效率惊人的大厨房正是现代西方社会的真实写照。
本文所选的剧本片断是《厨房》两幕戏之间的“插曲”部分以及结尾的高潮段落。在这两部分所选片断中,可以较为直观地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甚至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作者借助剧中人之口,表达自己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和理想。
“插曲”表现厨房在经历了一上午的近乎疯狂的忙碌后,进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紧张的节奏突然松弛下来,有如暴风雨之后间歇的片刻。脾气暴躁的彼得,在前一幕戏中并没有给观众留下什么好印象,但在此时,他剥去了粗陋鲁莽的外表,表现出温情美好、充满理想的一面。他告诉身边的每一位同事:“我要梦想。每个人都应该梦想。”还把厨房想象为美好的大自然。他认为,这种梦想的本能绝不能在灰暗的现实面前丧失殆尽。厨房里的人在他的鼓舞下开始讲述自己的梦想,这些厨师们来自不同的民族和国家(这无疑是剧作家的刻意安排),他们的理想也各不相同: 有的想立即倒下不受打扰地睡上一觉; 有的想要有很多女人; 有的想发财赚钱; 有的想要一间工棚,从事自己喜爱的职业; 也有的渴望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宽容与团结。
这些梦想质朴而单纯,却揭示出他们拥有的东西是何等贫乏。透过这些愿望,我们可以窥见那些被压抑、被剥夺、也同时被玷污的心灵。其中糕点师保尔的观点似乎更贴近作者的政治理想。保尔把一个彼此疏离、只知庸庸碌碌求生存的世界比作一个猪的世界,他渴望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工人阶级、无产者能够团结起来。威斯克本人是一个坚持左派的社会主义者,在表现非理性、荒谬、绝对孤独、支离破碎的自我为主流文艺思潮的情况下,尚能坚持一种乐观、积极的左派思想,似乎显得有些过时,但却充分表现出一位有着社会正义感的作家,深谙世事黑暗但却不愿选择退守、旁观的犬儒姿态。他旗帜鲜明地反对“退回内心”,但又绝不空喊口号——保尔所举的汽车司机的那个例子一针见血地指出: 无产阶级所遭遇的痛苦,有时并不仅仅来自于其他阶级的压迫,更多的是自身的冷漠、愚昧、自私造成了人的悲剧。借保尔之口,威斯克发出了质问:“这儿有一堵墙,在我和像他这样的千百万人之间有一堵高大的墙。我想——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完结?”
可悲的是,厨房中的人们虽然都在畅谈自己的理想,但却只能白日做梦而已: 保尔找不到他的答案; 凯文虔信宗教,老实本分,但当他累倒在厨房时,也只能发出悲惨的呻吟:“哦——我要淹死了,淹死在自己的汗水里。上帝啊!这是怎么个死法呀。”他们梦想着有一天全世界万恶的厨房都消失,但是在世界上,像厨房一样,靠压榨人类的心血和摄取人的灵魂而存在的巨型机器无处不在,他们都没有勇气,也不相信能够挣脱这一西绪弗斯式的宿命。只有彼得是个例外,他敢于和违背梦想的一切事物抗争,可惜他处处碰壁,连他所追求的爱情也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和他偷情的女侍者莫尼克仅仅因为自己的丈夫可以为她提供物质保障而不愿离婚。这一切让彼得绝望,在最后一幕中,他选择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决绝方式,将厨房有条不紊的运转彻底打破,将这个看似正常实则畸形异化的厨房世界击了个粉碎。和同事发生口角只是一个小小的诱因,彼得之所以大闹厨房并不是出于个人私怨,而是他深刻地意识到,如果他再不挣脱、反抗,这个压抑人性的“厨房世界”将会把他彻底吞噬。但是他的反抗又是盲目的、歇斯底里的,就好比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一样。除了被当作疯子赶出厨房,他不能真正打破社会固有的秩序,逆转自己的命运。
在结尾部分,还有一位人物很值得一提,那就是饭店老板马兰戈。在前面的场景中,他的出现只是蜻蜓点水,但在结尾部分,他的戏份很足。通过剧作家对这个人物的处理,我们可以看出这部作品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易卜生式的现实主义戏剧。马兰戈虽然是厨房这个世界里权力和秩序的代表,但他并不是万恶之源,也并非凶神恶煞,倒有点像一个忧虑重重的长者。如果说是他这样的资本家造成了厨房的悲剧,那么一切令彼得等人困惑的社会问题也就有了明晰的答案,换而言之,只要推翻了马兰戈这样的资本掌控者,以厨房为代表的资本主义世界就会变成人间的天堂。但事实上呢?连马兰戈自己都困惑不解——“这就是生活,不对吗?我没什么错吧?我生活在一个一切正常的世界吧?”
全剧没有、也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这个荒谬、无情、压抑的世界竟然找不出一个罪魁祸首,这才是令人感到可怕之处。威斯克虽然本人还坚持着20世纪30年代积极的左派观点,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深处弥漫着50年代特有的迷惘情绪。他的作品表明: 他既不是一个中国观众常识中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者,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荒诞派——他怀疑,他苦恼,他厌倦,但他不停止追求。而他作品的魅力,也正是藉着这种深刻的矛盾得以彰显。
(周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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