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玛·[西班牙]洛尔卡》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叶尔玛结婚已有两年之久,但至今膝下犹虚。在观念保守的安达卢西亚农村里,没有孩子不仅意味着在全村人面前脸面无光,而且生活的意义也全然丧失。因此,她想方设法要生孩子。然而,丈夫胡安对此却毫无兴趣,这个牧羊人既干瘪又冷淡,只对财产有兴趣,对妻子的要求却是无动于衷。一年之后,她遇到令其怦然心动的小伙子维克托,但古老的观念和强烈的荣誉感使她不敢越雷池一步。尽管如此,丈夫对她没有呆在家中还是极度不满,竟然派来自己的两个妹妹对她实行看管,令其愤怒不已。而叶尔玛的行为也开始在村里引起流言蜚语。胡安也不断指责妻子举止不端,叶尔玛则反驳丈夫无理怀疑。维克托在将自己的羊群卖给胡安之后,前来与叶尔玛告别。夜晚,在巫婆的蛊惑下,叶尔玛前往墓地乞灵。清晨,胡安带着两个妹妹前来寻找妻子,叶尔玛欲与之拥抱却被他猛烈推开。最后,在一年一度的庙会上,叶尔玛获知自己不孕的原因在于胡安之后,在愤怒、荣誉感和绝望多种情绪交织之下,她竟亲手扼死了丈夫!
【作品选录】
第二幕
第一场
幕启时有歌声。女人们在村子的河边洗衣服。洗衣妇们处在不同的层次上。她们在唱歌。
歌声我为你洗腰带
在寒冷的小溪,
你的笑声
像热情的茉莉。
洗衣妇甲我不喜欢说话。
洗衣妇丙可大家都在说。
洗衣妇丁说说没什么不好。
洗衣妇戊谁想要贞操,谁就能得到。
洗衣妇丁种一棵百里香,我看着它成长。想要名誉的人,行为要高尚。
一齐笑。
洗衣妇戊人家都这么说。
洗衣妇甲可谁也无从知道。
洗衣妇丁那丈夫真的让两个妹妹和他们一起住去了吗?
洗衣妇戊她们是老姑娘吗?
洗衣妇丁是。她们本来负责看教堂,现在看嫂子了。要是我,可不能和她们住在一起。
洗衣妇甲为什么?
洗衣妇丁可怕。她们像突然从坟墓上长出来的大片的叶子,脸上涂着蜡。关在家里。我想她们是用灯油做饭。
洗衣妇丙她们已经在家里?
洗衣妇丁从昨天起。那男人又下地了。
洗衣妇甲能说说出了什么事吗?
洗衣妇戊前天夜里,尽管很冷,她却是坐在门槛上度过的。
洗衣妇甲可为什么呢?
洗衣妇丁她很难呆在家里。
洗衣妇戊这些不生育的女人就是这样: 本来可以绣花边或者做蜜饯苹果,可她们却喜欢到屋顶上去,要么就光着脚到河滩去。
洗衣妇甲你凭什么说这种话?她没有儿女,可这不是她的过错。
洗衣妇丁想要,就能生。问题是贪舒适、图快活的懒女人可不愿意弄松了肚皮。
众人笑。
洗衣妇丙她们涂脂抹粉,佩戴着夹竹桃去找野汉子。
洗衣妇戊再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
洗衣妇甲不过,你们见过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吗?
洗衣妇丁我们没见过,可人家见过。
洗衣妇甲总是人家!
洗衣妇戊听说有两回。
洗衣妇乙他们在干什么?
洗衣妇丁在说话。
洗衣妇甲说话又不是罪过。
洗衣妇丁世上有一种东西,就是眼神。我母亲说的。女人看玫瑰花和看一个男人的大腿,那不是一回事。她就看着他。
洗衣妇甲看谁?
洗衣妇丁看一个男人,听见了吗?自己打听吧,难道让我大声地说出来吗?(笑声)她不看他,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因为他不在眼前,但这个人的形象却在她的眼睛里。
洗衣妇甲这是谎话!
洗衣妇戊她丈夫呢?
洗衣妇丙她丈夫像个聋子似的。一动不动,活像太阳底下的蜥蜴。
众人笑。
洗衣妇甲要是他们有孩子,就全解决了。
洗衣妇乙这全是那些不肯认命的人才有的问题。
洗衣妇丁在那个家里,每过一小时就是向地狱靠近一步。她和两个小姑子,一声不吭,整天价在粉刷墙壁,擦拭铜器,用呵气擦玻璃,给地板上油,可那住房越是发亮,里面就燃烧得越厉害。
洗衣妇甲男人的错,就是他,一个男人不生儿子,就要照顾好女人。
洗衣妇丁女人的错,因为她的舌头硬得像一块火石。
洗衣妇甲什么鬼附在你身上了,让你说出这样的话?
洗衣妇丁谁允许你来教训我?
洗衣妇乙别吵了!
洗衣妇甲我真想用做袜子的针,刺穿那些散布流言飞语的舌头。
洗衣妇乙住口!
洗衣妇丁我要堵死那些虚伪女人的心。
洗衣妇乙安静!你没见她的小姑子们过来了吗?
窃窃私语。叶尔玛的两个小姑子上场。身穿黑色丧服。在寂静中开始洗衣服。铃声起。
洗衣妇甲牧羊人走了吗?
洗衣妇丙走了,现在羊群全出去了。
洗衣妇丁(吸气)我喜欢绵羊的气味。
洗衣妇丙是吗?
洗衣妇丁怎么不是?一个女人发出的气味。我真喜欢冬天从河里带来的红色泥巴的气味。
洗衣妇丙怪毛病!
洗衣妇戊(看着)羊群都走了。
洗衣妇丁羊群泛滥。卷走了一切。绿色的麦苗要是有头脑,看见它们过来,一定会发抖的。
洗衣妇丙你瞧它们跑得多快!多大一伙妖魔呀!
洗衣妇甲全走了,一群不少。
洗衣妇丁看看……不……少一群,是的,少一群。
洗衣妇戊哪一群?
洗衣妇丁维克托的那群。
两个小姑子直起身,张望。
歌声我为你洗腰带
在寒冷的小溪。
你的笑容
像热情的茉莉。
我愿生活在
那茉莉薄薄的雪花里。
洗衣妇甲啊,结了婚而不生育的妇女!
啊,乳房像沙丘的妇女!
洗衣妇戊告诉我你的丈夫
是不是将种子收藏
以便让水流
为了你的衬衣歌唱。
洗衣妇丁你的衬衣
是白银和风的船儿
沿着河岸开航。
洗衣妇甲我来这里洗涤
我宝贝儿的衣裳
为了它像水一样
像水晶般透亮。
洗衣妇乙我的丈夫下山
到这里来用餐。
他给我一朵玫瑰
我却要以一还三。
洗衣妇戊我的丈夫从平地
到这里来充饥。
他献给我和风
我还给他爱意。
洗衣妇丁我的丈夫乘风
到这里来安眠。
我把紫罗兰送他
他用同样的花报还。
洗衣妇甲当夏日将农夫的血液烤干
应该使花儿与花儿相连。
洗衣妇丁当冬天颤抖着来敲门户
要打开不能入梦的鸟儿的腹部。
洗衣妇甲要在床单上呻吟。
洗衣妇丁而且还要歌唱!
洗衣妇戊当男人给我们带来面包
并把王冠戴上。
洗衣妇丁因为手臂已经交叉。
洗衣妇乙因为光线已使我们的喉咙嘶哑。
洗衣妇丁因为花枝儿已经变甜。
洗衣妇甲风儿已经笼罩群山。
洗衣妇己(在激流上方出现)
为了让一个孩子
将黎明冷静的玻璃冶炼。
洗衣妇甲我们的躯体具有珊瑚愤怒的枝头。
洗衣妇乙为了在海面上
出现水手荡桨。
洗衣妇甲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
洗衣妇乙鸽子张开了嘴和翅膀。
洗衣妇丙一个呻吟的孩子,一个儿子。
洗衣妇丁男人们在前进,
像受伤的鹿一样。
洗衣妇戊快乐,快乐,快乐,
衬衣下圆圆的肚子!
洗衣妇乙快乐,快乐,快乐,
肚脐儿,金盏花娇嫩的花萼!
洗衣妇甲可是那婚后不育的妇女!
啊,她的乳房就像沙地!
洗衣妇丙让她闪光!
洗衣妇乙让她奔跑!
洗衣妇戊再闪光!
洗衣妇甲让她歌唱!
洗衣妇乙让她躲藏!
洗衣妇甲再歌唱。
洗衣妇己我儿子带来黎明在他的围嘴儿上。
众洗衣妇(齐唱)
我为你洗腰带
在寒冷的小溪。
你的笑容
像热情的茉莉。
哈,哈,哈!
(有节奏地抖动并捶打衣服)
第二场
深山中,一座神殿的周围。近景,一些车轮、毯子,构成一个简陋的商店,叶尔玛在那里。女人们带着供品走进神殿。第一幕中的欢乐老妇人在舞台上。幕内歌声起。
当你是闺女,
无缘识尊容。
待到结婚后,
与你会相逢。
午夜黑茫茫
钟声正敲响,
我在庙会上
会让你脱光。
老妇(嘲讽地)你们喝过圣水了吗?
女人甲喝过了。
老妇现在,看看那个人。
女人乙我们相信他。
老妇你们来向圣徒求子,可到庙会来的光棍汉却越来越多。这是怎么回事?(笑)
女人甲既然你不相信,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妇来瞧瞧。为了来瞧瞧,我都要发疯了。还要照顾我的儿子。去年为了争一个不生育的媳妇,有两个男人丧了命,我想看着点。即使我什么也不为,至少是因为我想来。
女人甲愿上帝宽恕你!
人们进来。
老妇(讥讽地)还是宽恕你吧。(离去)
姑娘甲来了吗?
马丽亚车就在这儿。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她们才来的。她已经在椅子上坐了一个月了。我怕她。我有个念头,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念头,反正是个坏念头。
姑娘甲我是和姐姐一起来的。她来了八年了,毫无结果。
马丽亚该有孩子的就会有。
姑娘乙我也这么说。(人声)
马丽亚我从来不喜欢这个庙会。咱们到场院去吧,人都在那里。
姑娘甲去年,天黑的时候,一些小伙子揪我姐姐的乳房。
马丽亚方圆四里格之内,到处是难听话。
姑娘甲在神殿后面,我看见有四十多桶葡萄酒。
马丽亚成群的光棍汉像河水似的涌下山来了。
走开。人声嘈杂。叶尔玛和六个去教堂的女人进场。
她们赤脚行走,拿着有花纹的大蜡烛。天色渐暗。
叶尔玛主啊,让玫瑰开花
别把花给我抛在阴影下。
女人乙在她枯萎的肌体上
让黄色的玫瑰开放。
叶尔玛在你女仆的肚子里面
是大地昏暗的火焰。
众女人主啊,让玫瑰开花
别把花给我抛在阴影下,
众女人跪下。
叶尔玛天上有花园
种满欢乐的玫瑰,
在玫瑰花丛中
有一朵神奇的花。
好像黎明的光线,
天使守护着她,
翅膀恰似风暴,
眼睛宛如闪电。
在她叶片的周围
乳汁温馨的细流
将平静星星的脸庞
打湿并玩耍。
主啊!让你的玫瑰开放
在枯萎的肌体上。
众女人起来。
女人乙主啊,用你的手来平和
她面颊上的烈火。
叶尔玛在你神圣的庙会
请听她的忏悔。
尽管我的肌体布满针刺
请绽开你的玫瑰。
合主啊,让玫瑰开花,
别把花给我抛在阴影下。
叶尔玛在我枯萎的肌体上,
神奇的玫瑰开放。
众人进去。
姑娘们从左边跑着出来,手上拿着长长的飘带。另外三个姑娘从右边跑着出来,望着身后。舞台上,人声和马匹的铃铛声越来越响。在更高的层面上,出现七个姑娘,她们向左面挥舞着飘带。嘈杂声更高,两个头戴民间面具的人物进场。一个代表雄性,一个象征雌性。他们戴着很大的假面具。雄性的拿着一只牛角。一点儿也不粗野,相反却很优美,并具有纯朴的乡土气息。雌性的挥舞一串大铃铛。舞台深处充满了人群,他们一边叫喊一边对舞蹈发表评论。夜已深。
孩子们魔鬼和他的老婆!魔鬼和他的老婆!
雌性在山区的河水里
伤心的妻子在沐浴。
水中一只只的蜗牛
爬上她的躯体。
岸上的沙粒
和山间的风
使她的笑容燃烧
使她的脊背颤动。
啊,姑娘的裸体
沐浴在水中!
男孩啊,她满腹怨言!
男人甲啊,清风与河水
使爱情凋残!
男人乙在等谁,快开言!
男人甲在等谁,快开言!
男人乙唉,肚儿已干瘪,
脸色更难看!
雌性庙会明亮的夜晚
那时我会直言。
待到庙会的夜晚
我会撕破裙边。
男孩夜晚顷刻来到。
啊,黑夜正在降临!
请看山中的溪水
变得多么浑!
吉它声响起。
雄性(站起并挥舞牛角)
啊,多么洁白,伤心的妇人!
啊,在花丛中,牢骚满腹!
一旦那汉子将斗篷铺开
你将会变成虞美人和石竹
(走近)
如果你来庙会
乞求腹中儿男,
别穿黑色丧服
换上透明绸衫。
只身到墙后面
无花果密林里边,
承受我泥土之躯,
直至黎明白色的呼唤。
啊,一片光辉灿烂!
啊,一片光辉灿烂,
啊,妇人颤成一团!
雌性啊,爱情为她戴上
王冠和花环,
金灿灿的投枪
刺进她的胸间!
雄性七次呻吟,
九次站起,
十五次会合,
甜橙与茉莉。
男人丙给她一牛角!
男人乙玫瑰与舞蹈!
男人甲妇人啊,抖得不得了!
雄性在庙会上面
男人说了算。
丈夫是公牛。
堂堂男子汉
逛庙的花朵们,
都讨他喜欢。
男孩给她吹口气!
男人乙给她一树干!
雄性请来看火焰
她沐浴其间!
男人甲像灯心草一样弯曲
雄性像花朵一样疲倦。
男人们姑娘们,请到另一边!
雄性将舞蹈点燃
还有俊媳妇
闪光的身段。
(人们拍着手掌欢笑地跳舞。唱歌。)
天上有花园
玫瑰多喜欢,
一朵神奇的花
开在园中间。
两个姑娘叫喊着重又走过。老妇欢乐地进场。
老妇看看然后叫不叫我们睡觉。不过然后就该是她了。
叶尔玛进场。
老妇你!
叶尔玛无精打采,不说话。
老妇告诉我,你来干什么?
叶尔玛不晓得。
老妇你不相信了,你丈夫呢?
叶尔玛显得疲惫不堪,一种固执的念头使她头昏脑涨。
叶尔玛在那儿。
老妇干什么呢?
叶尔玛喝酒呢。(停顿。用双手捂着前额)唉!
老妇唉,唉,少来点叹息,多来点朝气!从前我什么也没对你说,现在是时候了。
叶尔玛你要和我说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来着!
老妇已经不能不说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儿。问题在你丈夫身上。听见了吗?要不然,我把自己的双手剁掉。无论是他父亲,他祖父,还是他曾祖父,都不像男子汉。他们都是唾沫做的,软胎货。可你们家的人就不同。你在方圆一百里之内,到处都有兄弟姐妹或表兄弟、表姐妹。你看多么倒霉的事儿落在了你这美人儿的身上。
叶尔玛倒霉。一坑的毒液浇在了麦穗上。
老妇可是你有两只脚,可以离开你的家。
叶尔玛离开我的家?
老妇我在庙会一见到你,心里就扑通一跳。女人们到这里是另找男人来的。而创造奇迹的却是圣徒。我儿子在神堂后面坐着等你。我的家需要一个女人。跟他去吧,咱们三个人一起过日子。我的儿子,可有血性。像我一样。如果你去我的家,那里现在还有摇篮气味呢。你褥子的灰儿就会变成养儿育女的面包和食盐。他人对你无关紧要。至于你丈夫,我家有的是胆量和武器,叫他连那条街也不敢过。
叶尔玛住嘴!住嘴!没那回事!我绝不会那么做!我不会去的。你以为我会去找另一个男人吗?我的名誉往哪儿摆?水不会倒流,月亮也不会在中午出来。去你的吧!我会继续走我的路。你认真地想过我会委身于另一个男人吗?让我像一个奴婢一样去要求本来属于我的东西吗?你要知道我是什么人,永远别再跟我讲这种话。我不会去找。
老妇当一个人口渴的时候,就会感谢水的。
叶尔玛我是一片干渴的田野,那里容得下一千对耕牛犁地,可你给我的却是一小杯井水。我的痛苦已经不在肉体上。
老妇(强有力地)那么就这样下去吧。这可是你愿意的。就像旱地里扎手、干枯的刺儿菜一样。
叶尔玛干枯,是的,我知道!干枯!用不着你来数落我。你别像小孩子似的,拿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寻开心。从我结婚的时候起,我就在掂量这句话,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它,第一次有人当面对我说。我第一次看到这是真的。
老妇你用不着可怜我,一点不用。我会为我儿子去找别的女人。
离去。远处传来香客们合唱的歌声。叶尔玛向马车走去,她丈夫从车后面出来。
叶尔玛你一直在那儿?
胡安在。
叶尔玛监视?
胡安是的。
叶尔玛听见了?
胡安听见了。
叶尔玛怎么样?别理我,到唱歌的地方去吧。(坐在毯子上)
胡安也该我说说了。
叶尔玛说吧!
胡安该我发发怨气了。
叶尔玛为什么?
胡安我的苦在嗓子里。
叶尔玛我的苦在骨子里。
胡安已经到了忍受这无休无止的痛苦的最后时候了,这完全是由于不明不白的生活以外的事情造成的,是由悬在半空中的事情造成的。
叶尔玛(吃惊而又动情地)你说是生活以外的?你说是悬在半空中的?
胡安由于那些根本没发生的事情,你我都无可奈何的事情。
叶尔玛(强烈地)说下去!说下去!
胡安由于那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听见了吗: 对我无关紧要。我必须向你说明白。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手中的东西。看得见的东西。
叶尔玛(跪着欠起身来,绝望地)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一直想从你嘴里听到的……当事实在心里的时候,人并不觉得,可当它表现出来并举起手臂的时候,它便会变得很大而且会大喊大叫!对他无关紧要!我已经听见了!
胡安(靠近)你想想,应该如此。听我说。(抱她,欠起身)许多女人要是过你这样的生活,会觉得幸福的。没有孩子,生活更加甜蜜。没有孩子,我很幸福。我们没有任何过错。
叶尔玛那么你在我身上寻求什么呢?
胡安你本人。
叶尔玛(冲动地)原来如此!你寻求的是房子、平静和一个女人。然而仅此而已。我说的是真的吗?
胡安是真的。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叶尔玛别的呢?你的儿子呢?
胡安(强烈地)你没听见对我无关紧要吗?不要再问我了!我是不是必须在你的耳边大叫你才听得见,看看你会不会从此安静下来!
叶尔玛当你看见我想要孩子的时候,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他吗?
胡安从没想过。
两个人坐在地上。
叶尔玛我不能等着他吗?
胡安不能。
叶尔玛你也不能吗?
胡安我也不能。忍耐吧!
叶尔玛枯萎!
胡安平静地生活吧。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温柔地,愉快地。拥抱我!(抱住他)
叶尔玛你在寻找什么?
胡安我在寻找你。你在月光下很漂亮。
叶尔玛你寻找我就像你想吃一只雌鸽一样。
胡安吻我……就这样。
叶尔玛不,绝不。
叶尔玛叫了一声并掐住丈夫的喉咙。后者向后倒下。
她掐住他的喉咙直至将他掐死。响起庙会的歌声。
叶尔玛枯萎,枯萎,但是踏实。现在是的,我真的知道他了。而我剩下一个人了。(站起身)
人们开始到来。
叶尔玛我要去休息了,不会突然惊醒了,用不着查看我的血液是否在预示另一个人血液的到来了。我的身体永不会生育了。你们想知道什么?你们别靠近,因为我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儿子!
背景中的一伙人赶到。响起庙会的歌声。
(赵振江译)
【赏析】
在《血的婚礼》获得成功后不久,加西亚·洛尔卡就开始了《叶尔玛》的创作。1934年12月29日在马德里的西班牙剧院首演,取得了巨大成功。至1935年3月,已连续演出了一百场。
《叶尔玛》的主题虽然简单,却具有普遍意义,尤其是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农村,这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故事的冲突来自夫妻二人——叶尔玛与胡安对待生育的不同态度。对叶尔玛来说,生儿育女几乎是她唯一的人生目标。但胡安对此却态度冷漠,认为孩子是对现有生活秩序的威胁,意味着付出和牺牲,因而对妻子的强烈要求无动于衷。叶尔玛急切地渴望自己能生个儿子,说父亲“将能生一百个儿子的血液”给了她,可她却在一堵墙上“碰得头破血流”,因为丈夫只知道“沿途放羊,晚上数钱”,在与她同床时,“腰是凉的,好像是个死人的尸体”。这是一对典型的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的夫妻。胡安要的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情感、没有渴望的女人,所谓“羊在圈里,女人在家里”。他根本不能也不愿理解妻子的要求。在他眼里,叶尔玛的痛苦是自作自受、不可理喻。而叶尔玛一心想生儿育女,但她期待的儿子却永远不会出生。她对丈夫虽然很不满意,但却信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道德理念。她对牧羊人维克托一往情深,也萌生过爱的欲望。例如,她对老妇人,甚至对维克托本人都不无感情地说过后者曾“搂着她的腰跳过一条水渠”,那时她“颤抖得直打牙”。然而她不敢也不愿正视自己的感情,认为这是“下流女人”的行为。她在痛苦中煎熬,却不明白这痛苦的根源在哪里。殊不知正是男权社会和传统道德压迫着她、束缚着她,使她“只有欲望,没有自由”;而她的丈夫胡安正是这个男权社会禁锢和压迫女性的代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存在就是对叶尔玛的折磨与惩罚。这种分歧使得两人的矛盾日益加剧。胡安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越勒越紧,使叶尔玛透不过气来。后来,胡安竟然叫两个妹妹到家里来监视自己的妻子。正是在这种绝望中,叶尔玛呼喊道:“现在我可要走向深渊的最底层了。”当她终于无法抑制胸中的激情与愤懑时,便在绝望中爆发——亲手勒死了自己的丈夫,并叫道:“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儿子。”
《叶尔玛》的剧情简单,人物关系也不复杂,可为什么能够取得巨大的成功呢?这是与作者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他准确、鲜明、生动的语言分不开的。比如,对叶尔玛盼子心切的描述,作者就选取了一个她满怀激情地为怀孕的女友做婴儿的小衣服这样一个细节:她边做边唱,一下子就将她渴望做母亲的心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又如,作者用叶尔玛若有所思地注视自己被胡安握过的手这样一个简单的细节,便使观众窥见了她压抑在内心深处、难以言表的微妙情怀。《叶尔玛》是一部悲剧,却又是一部诗剧。诗的语言是最精炼的,洛尔卡的语言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剧中人物复杂的内心情感,往往是通过浅吟低唱的诗句来表达的。第二幕第一场开场的“洗衣妇之歌”就是个突出的例子,烘托了叶尔玛对生儿育女的强烈渴望:“我为你洗腰带 / 在寒冷的小溪,/ 你的笑声 / 像热情的茉莉。”随着剧情的发展,洗衣妇们又歌唱了各自婚后生活的快乐,从而反衬了叶尔玛的不幸。载歌载舞不仅活跃了舞台气氛,而且省去了多少笔墨。这种音乐剧的韵味也是洛尔卡诗剧的特色之一。
《叶尔玛》的另一个突出特点在于具有多重含义的形象的运用。首先,女主人公的名字本身就具有深刻的含义。“叶尔玛”的原意为“不生长树木的、无法耕种或未经耕种的土地”,这暗示着女主人公无法生育的命运。作为生命之源的“水”,是全剧中最重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它是通过血、奶、唾液等不同的形象来体现的。在第一场中,叶尔玛就问丈夫:“你不喝一杯奶吗?”“奶”体现着母性因素,暗示着叶尔玛与胡安似乎不是夫妻而更像母子,他们之间并没有情爱,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叶尔玛最后掐死自己的丈夫时会说“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儿子”。同样在第一场里,当胡安对她渴望有个儿子的话无动于衷时,她说:“……不停地落在石头上的雨水会使石头软化并生出草芥来的……尽管人们说这些草芥一点用也没有……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摇动着黄色的花朵。” 雨水、石头和花朵是三个密切相关的意象。雨水代表着性爱,有了它,连石头都会开花。叶尔玛渴望的正是“雨水”的浇灌。当老太婆吞吞吐吐地不告诉她为什么不怀孕时,她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任凭人家渴得要死,也不告诉人家。” 可见她想怀孕的欲望是多么强烈。当她听到维克托的歌声时,也曾产生内心的冲动,说他的“嗓子真豁亮,好像一股水流”。但是当她真的和维克托在一起时,却又“ 觉得有个孩子在哭……哭得快要憋死了”。可见“水”既能象征性爱,也能象征死亡。在《叶尔玛》的第三幕第二场中,有一个庙会狂欢的场面,其中戴面具的“雌性”唱道:
在山区的河水里
伤心的妻子在沐浴。
水中一只只的蜗牛
爬上她的躯体。
岸上的沙粒
和山间的风
使她的笑容燃烧
使她的脊背颤动。
啊,姑娘的裸体
沐浴在水中!
在这部剧作中,庙会的狂欢为那些已婚不孕的妻子提供了和光棍汉们野合的机会,所以在这段歌词的开始用“伤心的妻子”,而在结束时却用“姑娘的裸体”。只要稍加揣摩,“水”的含义是不难体会的。在此,尤其要指出的是佩戴雄性面具与雌性面具的两个角色的出现,这不能不说是加西亚·洛尔卡的惊人之举。作者丰富的想象和良苦的用心使舞台元素的运用是多么简洁、有力。在这热闹而又极富感染力的氛围中,全剧达到了高潮,叶尔玛的痛苦与绝望达到了顶点: 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丈夫,也永远断送了自己生儿育女的希望。全剧戛然而止,庙会歌声的余音给观众留下了不尽的沉思。这是一出名副其实的悲剧。
(赵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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