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报复·[印度]泰戈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一个修道士在山洞里修苦行，以为自己已经修成正果，摆脱了一切世俗的羁绊和尘世的烦恼，达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后来，他遇到一个自幼失去父母、没有任何亲人的非雅利安人小姑娘，这时候他那颗冷漠了多年的慈爱、怜悯之心又复活了。小姑娘称他为父亲，为他采集鲜花和野果，十分高兴地在他身边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因为小姑娘得到了父亲般的慈爱。但是修道士很快又揉碎并践踏了鲜花，他害怕自己多年来修行的成果会遭到破坏，于是又离开了小姑娘，重新回到山洞里。然而，他的内心里并不平静，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小姑娘。当他再次出来寻找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发现她躺在泥土里——已经死了。修道士悲愤至极，痛苦地唱起了悲歌 ——“这是何等残酷的报复啊” !
【作品选录】
第一场
山洞
修道士哪里是白天，哪里是黑夜，岁月在何处!
不知疲倦的时光之河在何处流动?
世界就像枯草一样在某处漂游!
我独自一人置身于黑暗的山洞，
我纹丝不动沉浸于自我之中。
无始无终的时光之夜屏住呼吸，
在四周进入静谧的深思。
涓涓细流沿着岩石缝隙，
一滴一滴落入潮湿的山洞之底。
黑暗中一群老蛙在冰冷的水中
静静地卧眠不醒。
蝙蝠从很远处飞进山洞，
带来了朔日深夜的语声。
谁会晓得何日或何时
从何处透进一缕光亮。
这白昼的密使在黑暗中
偷偷地窥视一眼就逃得无影无踪。
我坐在这里念诵着毁灭的咒语，
一点一点地摧毁宇宙。
心愿实现了，我今天多么高兴!
我沉浸在宇宙的雾霭里，
我坐在无形的黑暗之处，
我用强烈光束刺破幻想的帷幕，
宇宙匍匐在我的脚下——
我突然变得辉煌伟大。
我坐在这里令日月的光华熄灭，
宇宙的界限统统被突破，
景物、声响、气息、味道已经逃脱，
希望、恐惧、幻想、魔力已经破灭。
亿万个世纪的愿望实现之后，
在划时代终结的时候，我用毁灭之水
洗掉空虚世界的污垢痕迹。
湿婆大神令欢乐充满
无阴影无瑕疵的天空，
我感受到这种欢乐的光明。
是谁用宇宙的巨石镇压我的前胸，
把我关进监狱牢笼!
我每时每刻都在战斗，
宇宙啊，我要把巨石搬走，
心儿就会感到自由轻松。
大自然魔鬼呀，你带来了多少苦难!
陷入你的魔幻之网我已孤立无援。
你一旦闯入我的心灵王国，
就会煽动我的心儿反叛。
我日夜不停地进行斗争，
心里一直踌躇不决。
耳畔仿佛总是萦绕着心灵的哭声，
心血已将世界染成赤色，
白昼的眼睛也变得通红。
啊，在炽热欲望的鞭策下，
我犹如疯子一样在路径上驰骋。
为了把自己的影子控制在自己的心里，
我曾经日夜进行徒劳的努力。
你用幸福的闪电击打我的心灵，
将我抛入痛苦的黑暗深坑。
你用诱饵呼唤我的欲望，
把我带入巨大的饥饿之中。
心灵企盼的食物就是尘土。
消渴之水就是瘴气浊雾。
最后我发誓，如果我遭受痛苦，
总有一天我要进行报复。
从那日起我就进入洞穴，
在黑暗中实现伟大杀戮。
我的誓愿今天已经实现。
我扼杀了你那爱情儿女。
世界变成了智慧火葬场上的烟灰。
今天这种烟灰涂抹在我的全身，
我要从黑暗中走出这洞穴之门。
我要在你的舞台上漫步不歇，
吟唱无限欣慰的报复之歌。
我要敞开心扉对你说：
“看吧，你的王国如今已成沙漠，
爱情怜悯这些你昔日的奴仆，
今天已成为荒冢的尸骨，
昔日的首都已成为粪土。”
第二场
国道
修道士多么狭小的土地!四周又何等封闭!
附近的林木房舍十分的拥挤，
仿佛从四面八方都被紧紧围起，
身体仿佛也会受到压抑!
抬脚投足仿佛都感到吃力，
我觉得每走一步都会碰壁。
这就是伟大都城!这算什么城市!
周围都是小小的房舍窑洞，
居民犹如蚂蚁一样来往穿行。
四周闪现出白天的光柱，
目光仿佛触及到世界的白骨。
光亮即是监狱，它用冷漠坚硬的
物体将视线环绕隔阻。
思想处处受阻只好回头，
想象不到要在何处驻步停留。
宁静就是黑暗，而黑暗却为自由，
黑暗是心灵信步漫游的土地，
是天空的倒影，是休息之所。
一点点黑暗将世界遮蔽，
宇宙的缘起终点随即消失，
无限自由的心灵瞬息间
冲出世界，松了一口气。
沿路行走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们，我也不理解
他们为什么这样吵闹喧腾?
他们企盼什么?
为什么这样忙碌不停?
一个时期仿佛世界很大。
当时人也还像人，
今天他们仿佛都变得很渺小。
在这里我看了人生戏耍的情景。
农民(唱)
哎哟喂，南达拉妮，
请把我们的黑天放出来。
我们这些牧童已站在你的门外，
让我们的黑天快出来。
你看哪，早晨已降临，太阳已升起，
树林中的鲜花已舒展腰肢。
今天我们要带领黑天
到牧场去。
哎呀，你给他穿上黄色围裤，
快点抱出。
请把那支迷人的竹笛递到他的手中，
在他的腿上缠上脚铃。
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们大家
一起在树下跳舞。
要让脚铃丁冬作响，
要让竹笛奏起甜蜜的乐曲。
我们要用林中的鲜花编织花环，
把它戴在黑天的脖颈间。
农民们下。
一个女人带着儿子上。
女人(对一位婆罗门行人)噢，老爷爷!你为什么这样急匆匆地赶路?
婆罗门我今天要去我的学生家里，孩子。今天我要走访许多家庭，因此，一大早我就出来了。你现在去哪里呀?
女人我要去祭神。我扔下家务出来，我丈夫又会生气的。我想在路上说一会儿话，可是这样的时间也没有。我说老爷爷，你怎么一次也不肯把你脚上的尘土带到我们那边去啊!
婆罗门啊，孩子，我已经是年迈之人，可是你们现在都还年轻，我不晓得你们喜欢什么。对于一个牙齿脱落的人来说，他最好不要走进炒米饭人家的屋门。
女人好了，好了，不要开玩笑了。
另一个女人是师傅啊，今天你的要价可太高了。
婆罗门我的要价还高吗?一大清早，你们几个人就把我围住了，每个人都想把我带到自己那边去。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呀。
女人甲我可要走了，妹妹。家里所有的活计都在等着我哪。
女人乙你回来。
女人甲(又回来)对了，阿兰格，你们村子里发生的那件事我听说了，那是真的吗?
女人乙姐姐呀，说起来话就长了。
大家悄悄议论起来。
又有几个行人上。
行人甲敢侮辱我!他根本不了解我!我倒要看看，他肩上有几个脑袋!我要毁掉他家的田舍。
行人乙说得对。否则他就不会被制服。
行人甲说到制服，我该去制服他!我要叫他鼻子眼睛流血。
行人丙老兄啊，你可要再好好考虑一下。
行人丁那个人可已经长大了。
行人戊蚂蚁临死的时候才长出翅膀来呀。
行人乙楞迦城的陷落就是因为太骄傲了。
行人丁那好，老兄，我倒要听听，你将怎么做!
行人乙还有什么我们做不到呢?!我们可以在他的头上抹上奶油， 让他骑着毛驴游街。我们可以在他脸上的一边抹上白灰，另一边抹上黑墨水，把他赶出这个地区，在他的房舍里放养鸽子。
怒气冲冲地下。其他行人笑着跟随他下。
女人甲我的天哪，老爷爷，我不能再笑了，你也不要开玩笑了。哎呀妈呀，时间已经不早了。今天不能去庙里了，改天再去吧。(生气地)倒霉的臭小子，都是因为你才没能去庙里!你跑到哪里玩去了?
男孩你说什么呀，妈妈?我就在这里呀!
女人你还狡辩!
使劲儿打了孩子一下，孩子哭着下。
两个婆罗门少年上。
少年甲马托博·夏斯特里胜利了。
少年乙没有的事，学者久纳尔敦才是胜利者。
少年甲夏斯特里说，部分出自整体。
少年乙久纳尔敦老师说，整体出自部分。
少年甲这是不可能的。
少年乙这是《吠陀经》上说的。
少年甲怎么会这样呢!种籽出自大树。
少年乙太愚蠢了，大树出于种籽。
少年甲先有白天还是先有黑夜?
少年乙先有黑夜。
少年甲这怎么可能!白天不过去，黑夜就不会到来。
少年乙黑夜不过去，就不会有白天。
少年甲(向修道士施礼)师父，我们有一个疑问。
修道士什么疑问?
少年乙先生，听了我们两位导师争论后，我们两人三天三夜都在不停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部分出自整体，还是整体出自部分，我们怎么也决定不了。
修道士整体在哪里!整体和部分是分不开的，
大自然的力量表现于各种形式。
一切皆为部分，一切皆为力，
要说存在整体，那是错误的。
少年甲我也这样说，我的导师也是这样说的。
少年乙我也是这个意思，我的导师久纳尔敦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施礼)先生，我们告辞了。
两人争论着下。
修道士愚蠢啊，两个人什么都不懂。
为寻找知识宝库而拼命掘坑。
得到几句话语就感到惬意，
用衣襟兜着几句言词灰土，
就高高兴兴返回家中。
一伙卖花女上。
卖花女(唱)
白天的时光看来在流逝，
你们快来吧，请进到这花园里。
花儿在阳光下开放，又在暗影中坠地。
我的心愿是编织花环给心爱的人送去。
编织的花环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贾木那河波涛滚滚，时光在流逝。
行人你们为什么这样悲伤?既然花环已经编好，脖颈也是可以找到的。
卖花女甲骨头架子也不少啊。
卖花女乙混帐小子，你总是和牛犊子在一起。我们几乎喊破了喉咙，你都不来看我一眼!(行人走过去，靠近她的身体。)该死的小子，你为什么倒在我的身上呢?
那个行人你嚷嚷什么!谁倒在你身上了!我离你还有七肘远呢!
卖花女乙怎么了!我们是老虎还是狗熊!?靠近一点嘛，我们又不会吃掉你。
所有人都笑着下。
一个老乞丐上。
老乞丐(唱)
施舍吧，施舍吧。
我挨门逐户地乞讨，抬头却不见施主呀。
吉祥天女财神呀，发发慈悲，愿你财富增加!
我只想要一点吃的，为何得不到啊!
噢，太阳已经升起，光线照进何人家!
我渴得心里发烫，再也走不动啦。
啊，你们很富有，还会更富有，
给我一点吃的吧，我没有更多的要求。
一队士兵(推推搡搡)走开，走开，走开，让开路!混蛋，没长眼睛!你没看见大臣的公子过来吗?!
鼓乐齐鸣，大臣的儿子坐着轿子过来又下去。
修道士中午降临，阳光十分强烈。
苍穹犹如一口炽热的铜锅。
热风在四周呼呼地作响，
沙尘在热空中弥漫飞扬。
从早晨起我就在这里静坐，
我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呢?
漫漫人生使我的心儿萎缩。
我是否还能与世人融合?
我是个何等的自由者!
这里是何等宏伟的房舍!
宇宙没有障碍，我就在空虚中生活。
第三场
中午。道路
行人甲行人们，你们走开。你们看，那个背离宗教而又品行堕落的罗库的女儿正在向这里走来。
小姑娘上。
行人甲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
行人乙走开，不洁净的女人!
行人丙不幸的人，难道你不知道，
有多少市民在这条国道上行走!?
不洁净的姑娘，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小姑娘向路旁的一棵树下走去。
老太太你是谁，你是何人的孩子?
你两眼噙着泪水，身穿乞丐衣，
为什么站在这里?
小姑娘哭起来。
小姑娘啊，母亲，我是一个孤儿。
老太太哎呀，好可怜的孩子!
众行人不要碰她，不要碰她!
你是谁?莫非你不知道堕落的罗库!
这姑娘就是他的女儿。
老太太啧啧啧，真可恶!
下。
小姑娘向女神庙走去。
小姑娘啊，宇宙之母，你也不收留我吗?
难道你也拒绝我这个孤儿?
所有人都厌恶我而远远离去，
母亲啊，难道在你的怀里
也没有我的安身之处?
神庙看护人走开!走开，你这个不洁净的野人!
你竟然敢大胆地踏入庙门!
母亲和女儿上。
母亲祭祀的时间已过，孩子，走吧。
我心中的宝贝，走吧，走吧!
我要用庙里的灯烟灰把你的额头点画，
让一切不幸远远地离开你呀!
女儿那是谁呀，妈妈!?
母亲那不是什么人，孩子，走开吧。(下)
小姑娘难道我不是人吗，母亲!
我是一个孤儿啊!
难道孤儿就没有妈妈?
噢，妈妈，你在哪里啊!?
(看见修道士)
先生，我可以到你身边来吗?
修道士过来吧，孩子，过来吧。
小姑娘我是个不洁净的非雅利安人。
修道士(笑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洁净者只不过洗掉了尘世的灰尘。
你为什么站在远处?孩子，不必担心!
小姑娘(吃惊地)不要碰我，我是罗库的女儿。
修道士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叫我怎么说呢?
先生，谁又肯呼唤我的名字?
我在童年就失去了父母双亲。
修道士你坐到这里来吧。
小姑娘哭起来。
小姑娘先生啊，你有一颗慈悲之心，
你就是我的父母双亲，
这一次你叫我坐在你的身边，
永远也不要再叫我离开你这位亲人。
修道士孩子，擦掉眼泪吧，我是个修道士。
我对任何人既不热衷也不厌弃。
谁想来就来，谁愿去就去。
要知道，孩子，所有人在我这里都是平等的。
小姑娘先生，我已经被神仙世人所抛弃。
我已经没有任何亲戚——
修道士我也没有任何亲友。
神仙世人统统被我赶走。
小姑娘难道你也没有母亲?
修道士没有。
小姑娘也没有父亲?
修道士没有，孩子。
小姑娘任何朋友都没有?
修道士没有。
小姑娘那我就留下来，你不会赶我走吧?
修道士你不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你。
小姑娘如果所有人都对你说，
这是罗库的女儿，可不要触摸，
她是个不洁净的人，无信仰者，
你是否还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是否也不会抛弃我?
修道者不必害怕，孩子，走吧。
这里就是你的家。(下)
第四场
路边小姑娘的破茅屋
小姑娘父亲!
修道士哎呀，你在叫谁父亲?!
突然听到这种称呼，
我感到吃惊。
小姑娘先生，我不懂，你在教我什么。
我只想请你告诉我，哪里是我的住所，
谁会扭过头来望着我?
修道士你在这人世间的何处会找到住所!?
这个世界昏黑得如同巨大的洞穴，
为了寻找栖身之地，亿万生灵
纷纷向张开的巨口跌落，
消融在庞大胃肠的某个角落。
伪善的魔鬼们共同营建市场，
制造出一幅引人注目的饥荒景象，
以此招来了四面八方的客商。
饥饿时吃得越多，贪欲就越强，
最后魔鬼们如愿以偿，
世界就会被恶魔的巨口吞光。
离开这里吧，你走吧。
小姑娘父亲，大家在这里是幸福的。
我站在远处向他们张望!
修道士哎呀呀，我如何才能让你明白呢?!
孩子，幸福痛苦都是人生的悲剧!
人生是活着的死亡——无穷的苦役!
我也真想死，可是现在还没死去，
还以死的形态长期活着呢。
人生就是死亡之河，它永远
流向大海，不会干涸——
每个浪花，每棵小草，每滴水珠
都不会停留，但它们同在同住!
世界是一个庞大的尸体，
人们就是它上面的虫蛆，
他们靠啃噬死尸而活命——
短时间内还会丝丝蠕动，
又会在尸体中苟且偷生。
小姑娘你在说什么呀，父亲!
我听了就感到惊恐。
路上走过来一个乞丐。
乞丐我到哪去找栖身之地?
栖身之所又在哪里?
修道士哪儿也没有栖身之地，
谁要找栖身之地?
栖身之地只存在于自身的躯体，
除了我一切都值得怀疑。
你去寻找自我吧，把它搂在怀中，
否则你就会坠入怀疑的海洋里。
乞丐谁会向我提供栖身之所?
栖身之地在哪里?
小姑娘走出来。
小姑娘啊，你是谁呀?你会到我茅屋里来吗?
你休息一下，明天早晨再走吧。
我在一旁给你铺好树叶床，
我给你带来泉水野果供你品尝。
乞丐你是谁呀?
小姑娘我是和你一样的人。
乞丐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你是谁?
小姑娘不相识难道你就不进我的屋门?
请听我说，罗库是我的父亲，
我是个被厌恶的不洁净的非雅利安人。
乞丐大吃一惊。
乞丐你是罗库的女儿?孩子，祝你幸福!
我还有别的事情，急着赶路。(下)
一伙人抬着一个木板床，笑嘻嘻地从路上走过来。
众人(齐声)诃利，诃利!
甲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没有醒。
乙太重了。
一个行人这是谁呀，你们抬的是什么人?
丙织布匠宾代，他睡着了像个死人，我们把这个家伙绑在床上抬出来。
众人诃利，诃利!
乙兄弟们，我抬不动了。捅他一下，让这个小舅子醒来吧。
宾代(忽然醒了)啊啊，呜呜!
丙噢，是谁在出声?
宾代喂，喂，怎么回事!我这是去哪里呀?
众人(放下他)不要吭声，混小子!
乙你这混蛋已经死了，还要讲话!
丁你已经死了，把手脚伸直，好好躺着。
宾代我没有死，刚才是睡着了。
戊你死了就没有知觉了，还争论什么!这个家伙竟然这样聪明!
己为什么听他的话!他现在遇到危险，所以才讲假话。
庚假话，为什么还要耽搁呀?难道他会同意我们这样做吗?抬走吧，把他烧掉算了。
宾代兄弟们，求求你们啦，我没有死呀。我给你们跪下啦，我没有死。
甲好吧，你要先证明你没有死。
宾代好，我证明，我妻子手腕上戴着贝壳手镯。走，去看看吧。
乙不行，不行，打他一下，看看他是否有感觉。
丙(打他)有感觉吗?
宾代哎哟!
丁感觉怎么样?
宾代噢，兄弟啊!
戊怎么样?!认识我吗?
宾代你就是我的神父!
一下子挣脱下来，奔跑，大家笑着在后面追赶。
修道士啊，身体疲惫的小姑娘睡着了!
她忘掉人世间的侮辱和煎熬。
她枕着手臂躺在坚硬的土地上，
睡梦中在母亲的怀里歇脚。
这个小女孩的那双小手
仿佛把我的心轻轻地拥抱。
逃走吧，逃走吧，此刻赶快逃。
修道士啊，她已经入睡，快动身吧!
逃吧，逃吧，现在赶快逃!
我蔑视这人间世界，
看着小姑娘我最终还是应该逃走。
不能，我不能逃走，我该留下来!
大自然啊，难道这就是你的魔网!
只有鸟类飞蛾才会落入你这张罗网。
小姑娘被惊醒了。
小姑娘先生，你要走哇?你难道要把我丢下!
修道士我怎么会走呢!我怕谁呢，怎么会走呢!?
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就像我的影子，
我虽然留下来，可离你却很遥远。
小姑娘噢，你听，国道上一片嘈杂声。
修道士我要在嘈杂声中创造宁静，
在城镇和道路中找到我的净修林，
我要把毁灭的宝座放在创造神的心里。
一群男人和一伙女人上。
女人甲(对一个男人)你走吧，走吧。不要再空口对我表白爱情了。
男人甲为什么?我有什么过错?
女人甲我知道，知道，你们男人呀，都是铁石心肠。
男人甲我们如果都是铁石心肠，那么，为什么我们害怕被爱神的花箭射伤?(对其余所有人)兄弟们，你们怎么说呀?如果我们都是铁石心肠，为什么我们会被花箭射伤?!
男人乙好样的，说得好哇!
男人丙妙极了，说得太好了!
男人丁(对女人)怎么样?现在请你们回答。
男人甲不，我说说。你们有十来个人，不管你们怎么说，如果我们是心肠铁石，那就——
男人戊你说得对。多亏你维护了我们的面子!
男人己说得太好了，朋友。
男人庚哼，我也会这么说呀。这难道是他自己的话吗?是他从一本书上摘抄下来的。
男人辛(走过来)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呀?
男人甲你听着，我来向你解释。这一位夫人说：“你们男人啊，都是铁石心肠。”而我却回答道：“那好，如果我们都是铁石心肠，爱神的花箭为什么会把我们射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如果——
男人辛老兄，不必再向我解释了!我能不明白吗?二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我们的镇制作糖浆。还有什么话我听不明白呢!
男人甲(对女人)怎么样，现在请回答吧。
所有女人(一起唱道)
罗陀啊，你不必说，黑天太傲慢喽
他如何窃取了女人的心——谁又晓得。
只要笛声徐徐响起，脸上挂着甜蜜的笑意，
牧区女子们的心就会被他窃取。
一个男人(唱道)
亲爱的，我多么想在你身边长住，
在你那红润的双足下翩翩起舞。
我情愿击打自己，情愿把头放低，
用悄悄耳语把你的尊严握在手里。
男人乙妙极了，老兄，唱得太好了!
男人庚差远了!这还叫唱歌呀!尼代才会唱哪。听到他唱，人人都会流眼泪。(下)
第五场
在山洞口
小姑娘父亲，你不要再对我讲这些话啦。
我不理解，听了只会感到害怕。
修道士那就算了，到我身边来吧。
我已经觉察到你那轻轻的抚摩十分温柔，
啊，你的抚摩宛如我坐禅静修，
这难道是梦是幻是朦胧的海市蜃楼?
难道是梦幻把世界变成了阴暗的沙丘，
令无限之表象展现在我的心头?
(向远处走去)
姑娘啊，这些话如果你听不进去，
你来到我这修道士身边还有何求?
小姑娘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
坐在你的脚下望着你的脸。
每当外出走在大街上的时候，
我想挽着你的手与你并肩行走。
修道士笼子里的小鸟已经虚弱无力，
我为什么把她带往无限之地!
由于恐怖她的头全部埋入翅膀中，
她想藏在我的怀里!
啊，那就接纳她吧。
让她把头盖好。
就让她藏在我的怀里!
这就是爱吗?我莫非爱她?
不，不，我的爱在何处，恨又在哪里!
如果有人来到我身边，我不会逼他离去;
如果有人离我很远，我也不会叫他的。
(对小姑娘)
孩子，你怎么能待在黑暗中?
你们可都是光明的小小生灵。
城镇边缘有你的茅屋，
那里有居民、小鸟、树木，
这里又没有你的什么亲人!
小姑娘我有你这位父亲。
你给予我的爱
我是会接受的。
修道士(笑了，独白)
小姑娘难道以为我爱她?
哎呀呀，这可是莫大的误会啊!
我这颗朴实纯洁的心是没有爱的。
如果她以为留下会幸福，就让她留下吧。
她简直生活在迷茫误会之中啊。
(公开对小姑娘说)
你走吧，孩子，我要进山洞啦。
现在我要去坐禅了。
小姑娘父亲，你什么时候出来呀?
修道士这叫我怎么说哪!
我一旦进入禅定，就没有时间概念了。(下)
(董友忱译)
【赏析】
《大自然的报复》是泰戈尔早期创作的一部有名的诗剧，早年曾从英文转译为《修道士》，共十六场，于1883年发表。剧本的大部分是诗歌，当然也有少量的对话。泰戈尔在《生活的回忆》中写道，《大自然的报复》“可以看作我后来全部文学创作的一个序曲，或者更确切地说，它就是我诗歌创作的唯一的主题——即在有限之中到达与无限结合的欢娱”。他还在《大自然的报复》的《序》中写道：“当我乘坐轮船从卡罗亚尔回来的时候，一首歌突然在朝霞中生成，仿佛出现在大海上，这首可以称之为戏剧之歌，也就是说，它不是自我感受，而是想象的产物。《哎哟喂，南达拉妮》这首歌就是一幅画，其情趣带有戏剧性。牧童们来到南达拉妮的面前，提出顽皮的要求： 他们要把黑天带往牧场，这是他们提出的条件。我把这首歌收入《大自然的报复》。这是出自我手笔的不只用歌的形式写成的第一个剧本。这剧本就是诗歌和戏剧语言的融会。修道士的内心情感是用诗歌表达的。这就是他的独白……这种诗歌的情趣就在于它们常常作为对言犹未尽之情的暗示。最后应该提到的就是，在虚空中寻求普遍必然会失败，无限每时每刻都在特殊中获得有意义的形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得到它，才是真正获取。”从泰戈尔自己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自己很看重这个剧本。的确，《大自然的报复》这部诗剧不仅是他早期戏剧的代表作，而且也是他后来全部文学创作的一个序曲。
这部剧作的主题思想是积极向上的，是否定和批判虚无飘渺的遁世思想的，是肯定和赞美现实生活的。可以说，这种积极向上的，赞美人生、赞美有限的现实世界，歌颂美好的现实生活的思想，是贯穿泰戈尔全部生活和全部创作的一条红线，是他全部作品中一个光彩夺目的亮点。因此，他才说这是他诗歌创作的唯一主题——“在有限之中达到与无限结合的欢娱”。在这里作者所指的“有限”，就是指的人生、尘世、现实世界;所谓无限，就是指真理，指“梵我合一”的境界。
对自然之美的歌颂是泰戈尔诗歌的重要主题。然而，毕生为自然之美唱赞歌的泰戈尔何以写下《大自然的报复》?大自然在报复什么?报复的大自然还值得赞美吗?
这个看似悖谬的问题实际上有其深意。自然之恶，很容易被理解成自然灾害或者命运无常，然而泰戈尔绝非在谈论这个简单的问题。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一个虔诚的隐修士，隐修的目的，在于经历苦、集、灭、道，达到对欲望的完全克服，与所谓“真道”同在。然而，这个自认为得到“真道”的隐修士一旦走出山洞，还是撞见了世界的诱惑，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最终勾起了他几成死灰的慈悲和爱恋。爱意既生，隐修士的道行就被“瓦解”了。不是他定力不够，而是他的哲学有问题。或者青年泰戈尔想告诉他的读者： 隐修士的修炼方式有问题，灭欲的修行不可能达到幸福的彼岸，不可能把握永恒。所以，所谓“大自然的报复”，不是一次自然灾害，而是自然之美、善对虚无主义哲学的否定，是真爱对于禁欲主义幸福观的否定。
作为作家的泰戈尔并没有直接宣扬自己的哲学教义。戏剧《大自然的报复》通过戏剧的形式生动地展现了修道士宗教隐修和思想变化的艰难历程。因而，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大自然的报复》是一出观念剧。剧中的很多人物角色也相应地成了作家刻意安排的某个观念的代表。比如修道士之于虚无主义和佛教，小姑娘之于自然。在提倡莎士比亚化的戏剧美学准则下，这部泰戈尔的早期作品似乎乏善可陈。毕竟泰戈尔是以诗文名扬天下的，戏剧非其所长。但泰戈尔诗歌之美，并非纯粹的文辞之美，而是依托一种神秘的自然哲学。了解泰戈尔哲学思想，也是阅读学习泰戈尔文学经典所必需。《大自然的报复》这部早期作品为读者清晰地展示了作为印度诗圣、诗哲的泰戈尔自然主义哲学形成的轨迹，读起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一如吃坚果与啜清泉的不同。
剧本一开始就为读者展示了一个修道士的内心世界。既然修道，必然是在努力摆脱世界的苦厄。对于自然之苦、人生之苦，修道士的认识并非毫无道理。
在炽热欲望的鞭策下，
我犹如疯子一样在路径上驰骋。
为了把自己的影子控制在自己的心里，
我曾经日夜进行徒劳的努力。
你用幸福的闪电击打我的心灵，
将我抛入痛苦的黑暗深坑。
你用诱饵呼唤我的欲望，
把我带入巨大的饥饿之中。
在哲学的层次上，修道士已经认识到了人生与欲望的关系： 欲望的满足带来幸福感，但人性的贪婪使欲壑难填，最终导向“痛苦的黑暗深坑”。似乎要想离苦只有“灭欲”一路。就社会而言，个体和阶级欲望的交叉、重叠，又成为一个无法逃脱的动物世界食物链，弱肉强食、蝇营狗苟。
泰戈尔还通过修道士目光所及，展现给读者一幅生动的20世纪初叶印度社会的喧嚣的浮世绘： 一群农民在唱歌;婆罗门教的师傅为了酬金行色匆匆;一群女人低声传播某个流言;一群男人在为一场争斗而热血沸腾;两个少年学生为一个愚蠢的哲学问题争论不休;卖花女一边卖花一边打情骂俏;一个老乞丐在乞讨;一队士兵在为大臣儿子的轿子吆喝开道。这个欲望横流的社会，在修道士眼中，远远比不上他修行的“山洞”安静可爱，而被各种欲望所驱动的“居民”，于他不过“犹如蚂蚁一样来往穿行”。不过，泰戈尔的笔锋并没有在这里转向社会学的批判，而是仍然集中在修道士的哲学思路和人生态度上： 世界如此，难道就应该退隐而灭欲?
小姑娘的出场，最终颠覆了修道士的佛教式的虚无主义。作为异教徒罗库的女儿，小姑娘在爹娘死后成了一个完全的流浪儿，被社会整体否定、遗弃，不得进入神庙得到神的庇护，连路人的仁慈的触摸也不能得到，甚至乞丐都要躲她，因为她被认为是不洁净的。认定她“不洁”的，自有一套标准和制度。神庙、路人和乞丐，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都是这套标准的持有者、维护者。修道士不同，作为虚无主义者，他厌弃并超越了这种宗教的、社会的或者民俗的“律条”，他是“无”。因而，他自愿接纳了小姑娘的跟随。正像他说的，“我对任何人既不热衷也不厌弃。谁想来就来，谁愿去就去。要知道，孩子，所有人在我这里都是平等的。”与基督教的平等不同，修道士这里的平等实际上是在“虚无”面前的平等。
然而小姑娘并不等于“无”。“无”的哲学可以消解文化强加在她身上的种种“不洁”，但却无法消解她自然属性的美丽和幼小，以及这幼小的美丽对关爱和亲情的纯真渴望。这种自然的“有”，最终在修道士的“虚无”的内心引发了慈悲乃至爱恋。而小姑娘对修道士温柔的触摸，也触动了修道士的几近死寂的自然感性生命，使他无法再次安静地躲进山洞独自修行。这种无法否定的自然之美，这种难以抗拒的人的自然情感，是信奉虚无主义的修道士必须面对的终极问题。苦苦挣扎的修道士最终还是走出了山洞，尽管小姑娘已经死亡，但遭到“大自然”“报复”的修道士却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新生。这种新生，说到底是思想的更新，是抛弃了在虚无中拥抱永恒的梦想转而在对自然之美善的拥抱中寻求生命真谛的生命哲学的新变。
自幼生活在多种宗教文化影响中的泰戈尔，对幸福的思考不可避免地多了一付宗教的眼镜。他的身心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在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乃至世俗主义间的挣扎和洗礼，最终才形成他的博爱情怀和万物有灵的神秘自然主义。《大自然的报复》仅仅是个开始，是青年泰戈尔以自然之美向佛教虚无主义的一次友善的诘难。灾难和幸福，有限和无限等等哲学问题也许无法一劳永逸地给与解答，但对这一问题的思索和回答，最终决定了哲学诗人泰戈尔的思想方向和文学路向。在《生活的回忆》中，泰戈尔说，“在虚空中寻求普遍必然会失败，无限每时每刻都在特殊中获得有意义的形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得到它，才是真正获取”，而《大自然的报复》“可以看作我后来全部文学创作的一个序曲，或者更确切地说，它就是我诗歌创作的唯一的主题——即在有限之中到达与无限结合的欢娱”。
其次，韵律和谐、意境含蓄、语言甜美，是这部剧的另一个特点。泰戈尔是大诗人，因此写起诗剧来，自然就显得得心应手。中国读者如果懂得孟加拉语言，读他的原文，就会更加真切地体会到，这部诗剧语言的甜美，韵律的和谐，意境的含蓄。不过，从译文也还是多多少少能够看到这特点的。
(董友忱)
上一篇：《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德国]布莱希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下一篇：《大雷雨·[俄国]亚·奥斯特罗夫斯基》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