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法国]阿努依》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忒拜城国王俄狄浦斯自我放逐之后,两个王子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刻斯为了争夺王位竟然各自勾结敌国、率军决战于城门之外,结果同归于尽。妻弟克瑞翁宣布即位之后,为了维护城邦的秩序和自己的统治,下令为厄忒俄克勒斯举行隆重的葬礼,而将波吕尼刻斯曝尸野外。出于宗法礼仪和兄妹情谊,安提戈涅不顾禁令擅自掩埋了哥哥,被士兵当场逮捕。克瑞翁试图劝说安提戈涅为了城邦、为了王室也为了自己放弃此举,遭到断然拒绝。最终安提戈涅被依法扔进山洞自尽身亡,未婚夫海蒙王子以及王后也紧随其后离开了人世。然而,遭受到如此重大打击的克瑞翁却一如既往地按照既定日程前往王宫办公开会。
【作品选录】
沉默。他们面对面站着,直视对方。
克瑞翁(低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你玩的什么把戏?
安提戈涅我不玩把戏。
克瑞翁你难道不明白,如果除了那三个家伙之外,要是有人知道刚才你要干什么,我将被迫处死你吗?如果你现在沉默,如果你放弃这疯狂的举动,我还有一线机会救你,但是,五分钟之后,我将不再有这机会了。你明白吗?
安提戈涅我应该去掩埋被那三个人扒出来的哥哥的尸体。
克瑞翁你去重复那荒唐的举动?有另一班卫士看守着波吕尼刻斯的尸体,即使你能够再度埋上,尸体还会再暴露出来,这你是知道的。除了让你的指甲流血,被人逮住,你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安提戈涅除此之外,毫无所为,我知道。但是,至少,这是我能做的。应该尽人所能。
克瑞翁你难道真的相信这种葬礼?相信如果不在僧侣的祈祷中往尸体上撒点土,你哥哥的影子就注定要永远游荡?你听过他们,忒拜的僧侣们,诵念那些一成不变的祷词吗?你看见那些可怜的雇来的家伙疲惫不堪,为了赶在吃午饭前再去埋掉另一死者而减少动作,吞掉字句,草草掩埋这个死者吗?
安提戈涅是的,我看见了。
克瑞翁难道你从未想过,如果,那是你真正爱的人,他在那儿,躺在一个木盒子里,你会突然大吼起来?让他们住嘴,让他们走开?
安提戈涅是的,我想过。
克瑞翁而你现在拿生命冒险,因为我拒绝发给你哥哥这可笑的通行证,这关于他的遗体的一套繁文缛节,如果人们表演了这会使你第一个感到羞耻和痛苦的哑剧。真荒谬!
安提戈涅是的,是荒谬。
克瑞翁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行事?为了别人,为了那些相信这一套的人?为了让他们起而反对我?
安提戈涅不是。
克瑞翁既不为他人,也不为你哥哥?那为谁呢?
安提戈涅谁也不为。为了我。
克瑞翁(默默地望着她)你真的想死吗?你已经成了一副被捕获的小猎物的模样了。
安提戈涅别为我心软。像我一样地干吧。做你要做的事。但是,如果你是人的话,赶快做。这就是我向您请求的一切,的确,我不会永远都有勇气的。
克瑞翁(走近)我想救你,安提戈涅。
安提戈涅您是国王,您无所不能,但是,救我,您不能。
克瑞翁你认为?
安提戈涅既不能救我,也不能压服我。
克瑞翁傲慢的姑娘!小俄狄浦斯!
安提戈涅您只能处死我。
克瑞翁如果我命人折磨你呢?
安提戈涅为什么?为了让我哭泣,让我求饶,让我照别人的意愿发誓,而当我不再痛苦的时候重新开始吗?
克瑞翁(握紧她的胳膊)听我说。我扮演的是个不光彩的角色,好吧,而你扮演了一个光彩的角色。你也感觉到了。但是,你别过分地从中捞取好处,小瘟神……如果,我确是一个普通的暴君的话,你早就被割了舌头,四肢上了钳烙刑,或被抛进了山洞。但是,你在我的眼中看到某种犹豫,你看到我让你说话,而不叫来士兵;于是,你尽量地冒犯,攻击。你想达到哪一步田地,小泼妇?
安提戈涅放开我。您的手弄得我胳膊疼。
克瑞翁(手握得更紧)不。我这样才是最强有力,我也要利用一下。
安提戈涅(轻轻叫了一声)哎呀!
克瑞翁(眼里露出笑意)也许我就该这样干,简简单单地捏住你的手腕,揪住你的头发,像在游戏中揪住姑娘们的头发一样。(他还看着她。重又严肃起来。他凑近她说。)我是你的舅父,但在家里彼此并不和睦。不管怎么说,这备受嘲弄的国王听你说话,这老人无所不能、久经世故,他见过多少像你一样惹人爱怜的人被处死,可他却在这儿,费尽心机想阻止你去死,难道这不让你觉得可笑吗?
安提戈涅(过了一阵)现在您握得太紧了。可是,我已经不疼了。我没有胳膊了。
克瑞翁(看着她,放开了她,轻轻一笑。他低声说道。)神知道我今天是不是有别的事要做,但是我还是要花费必须的时间,还是要救你,小瘟神。(他让她坐在房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他脱掉外衣,穿着衬衣,走向她,步履沉重有力。)我向你担保,一场革命虽然已经落空,却还有许多任务有待完成。但是让那些亟待解决的事情靠边等等吧。我不愿意让你死于一场政治把戏之中。这对你太不值得,因为你的波吕尼刻斯,他的哀怨的影子,还有他那在卫士中间腐败的尸体,令你为之激动的这悲痛,它不过是一场政治把戏。首先,我并不温和,但我文雅细腻。我喜欢干净、清爽、洗得好的东西。你以为那在阳光下腐烂的肉不使我像你一样地感到恶心吗?晚上,当风从海上吹来,宫里已经弥漫着臭气了。这使我感到恶心。然而,我并不关上窗户。这很可恶,可我可以对你说出来,这很愚蠢,可怕的愚蠢。但是,必须让所有的忒拜人都闻它一段时间。你当然想我该掩埋他,你的哥哥,哪怕只是为了卫生的缘故!但是,为了让我所统治的那些粗人明白,波吕尼刻斯的尸体必须在全城发臭一个月。
安提戈涅您真是令人憎恶。
克瑞翁是的,我的孩子。这是职业的需要。可以讨论的,是该做还是不该做。但是,如果要做,那就该这样做。
安提戈涅您为什么要做呢?
克瑞翁一天早晨,我一觉醒来,成了忒拜之王。神要知道我在生命万物之中是不是只爱权势……
安提戈涅那就应该说“不”!
克瑞翁我本来能够说“不”。只是,我突然感到那好像一个工匠拒绝一件活计。我觉得那不诚实。我说了“是”。
安提戈涅那好,那您活该。我,我没说“是”!您想让您的政治,您的需要,您的可怜的故事拿我怎么样呢?我,我还可以对一切我不喜欢的事情说“不”,我是唯一的裁夺者。而您,用您的王冠,您的卫士,您的一切手段,您只能让我死,因为您说了“是”。
克瑞翁听我说。
安提戈涅如果我愿意,我能够不听您说话,您说了“是”。我从您那里不需要再知道什么了。您却相反。您在那儿恭恭敬敬地听我说话。您不叫卫士,那是为了一直听我说完。
克瑞翁你让我开心!
安提戈涅不,我让您害怕。正是为此,您试图救我。无论如何,在这座王宫里留下一个活着而不说话的小安提戈涅还是更合适一些。您太敏感了,成不了一个真正的暴君,仅此而已。但是,无论如何,一会儿您还是要处死我的,您是知道的,正因此您才害怕。一个害怕的人是很丑的。
克瑞翁(低沉地)是的,我害怕如果你一意孤行,我要被迫处死你。而我不愿意。
安提戈涅我,我不是被迫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您本来大概也不愿意拒绝给我哥哥一座坟墓吧?说呀,您本来不愿意吧?
克瑞翁我对你说过了。
安提戈涅可是您还是那样做了。而现在,您本不愿意,却要处死我了。就是这么回事啊,当国王!
克瑞翁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安提戈涅可怜的克瑞翁!有了我这些破裂、沾满泥土的指甲,有了你的卫士留在我胳膊上的青痕,有了令我肝肠寸断的恐惧,我,我就是王后。
克瑞翁那么,怜悯我,活下去吧。你哥哥的尸体在我的窗前腐烂,我为在忒拜建立秩序而付出的代价也足够了。我的儿子爱你。别强迫我也把你交付出去。我付出的代价足够了。
安提戈涅不。您说了“是”。现在您得永远不停地付出代价了!
克瑞翁(突然摇晃她,大发雷霆)仁慈的神啊!你也尽量清醒一分钟吧,小傻子!我是尽力去理解你了。总得有人去说“是”。总得有人掌舵。船到处漏水,充满罪恶愚蠢,灾难……而船舵就在那儿摇晃。水手什么也不愿意干了,他们只想洗劫船舱,当官的已经在为自己造一艘舒适的小艇,单单为了他们自己,仅仅为了他们自己活命,把储备的全部淡水都拿走了。桅杆发出断裂声,风在呼啸,帆将被撕破,所有这些粗野的家伙都要送命,因为他们只想保住自家的性命,只想自家的珍贵的性命,和他们的坛坛罐罐。那么,你认为还有工夫文质彬彬,想想应该说“是”还是“不”,想想是不是有一天会付出太高的代价,和想想此后还能不能作为一个人吗?他拿起舵柄,在山也似的浪前挺起胸来,他发号施令,他在人群中向第一个朝前来的人开枪。是在人群里呀!这个人无名无姓。正如浪涛拍打你面前的栈桥,正如风抽打着你一样,在人群中倒下去的东西无名无姓。那可能正是昨天晚上微笑着给你递火的人。他没有名字了。而你也一样,紧紧抓住缆绳的你也一样,你也没有名字了。唯独船有名字,还有风暴。这你明白吗?
安提戈涅(摇头)我不愿意明白,这对您有用。但是,我在这儿是为了明白以外的、别的事情。我在这儿是为了说“不”和为了死。
克瑞翁说“不”还不容易!
安提戈涅不总是。
克瑞翁为了说“是”,应该流汗,挽起袖子,豁出命来,无所顾忌地去干。说“不”容易,哪怕得死。不用动,等着就行了。等着是为了活命,甚至是为了让人宰割。那太怯懦了。这是人类的一大发明。你难道想象了一个世界,那里树对树叶说“不”,野兽对猎取和情欲的本能说“不”吗?野兽,至少它们善良、简单、坚忍。它们勇敢地簇拥着前进在一条路上。如果一些倒下了,另一些就走过去,可能死去很多,但每一种总会剩下一个,随时准备生下小兽,再以同样的勇气走上同一条路,如同前面走过去的那些一样。
安提戈涅一个国王,作这样的梦想,哼,野兽!本来是那样的简单。
静场,克瑞翁望着她。
克瑞翁你瞧不起我,是吗?(她不回答,他像对自己说一样继续道。)很可笑。我常常想象跟一个苍白的、企图行刺我的小青年谈话,而从这谈话中我除了轻蔑之外将一无所得。但是,我没想到是和你,而且是为了这样愚蠢的事情……(他将她的头捧起。人们感到他筋疲力尽。)这最后一次还是听我的吧。我的角色不光彩,但这是我的角色,我将处死你。只是,在处死你之前,我想让你也确知你的角色。你知道你为什么而死吗,安提戈涅?你知道你将在什么样的肮脏把戏下面永远签上你小小的血淋淋的名字吗?
安提戈涅什么把戏?
克瑞翁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刻斯的把戏,你哥哥们的把戏。不,你以为你知道,可你并不知道。在忒拜,除我之外没人知道。但是,我觉得今天早晨你也有权知道。(他冥想片刻,双手捧着脑袋,双肘支在膝头上。人们听见他喃喃说道。)那不太光彩,你会看到的。(他低沉地开始,不看安提戈涅。)首先,你想起你哥哥们什么了?两个酒肉伙伴,他们准定看不起你,他们弄坏你的布娃娃,不断地一个俯在另一个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些秘密话,好让你发火?
安提戈涅他们大……
克瑞翁后来,你大概欣赏他们开始抽烟,穿长裤子;后来,他们开始晚上出门,显示出男子汉的样子,他们再也不睬你了。
安提戈涅我是个姑娘……
克瑞翁你看见你母亲哭泣,你父亲发怒,你听见他们回来时摔门,在走廊里冷笑。他们在你面前走过,嘟嘟囔囔,浑身软绵绵的,散发出一股酒气。
安提戈涅有一次,我躲在门后,那是个早晨,我们刚刚起床,他们回来了。波吕尼刻斯看见我了,他脸色苍白,两眼放光,穿着晚礼服,那么漂亮!他对我说:“瞧,你在这儿?”他给了我一朵他夜里带回来的大纸花。
克瑞翁而你把它保存起来,那朵花,是不是?昨天,在你出去之前,你打开抽屉,为了汲取勇气,你长久地看着它,是吗?
安提戈涅(她发颤。)谁跟您说的?
克瑞翁可怜的安提戈涅,你那朵舞会上的纸花!你知道你哥哥是什么人吗?
安提戈涅我知道您不管怎么就是要对我说他的坏话!
克瑞翁一个愚蠢的小花花公子,一个残忍、没有灵魂的小禽兽,一个只会开车比别人快,在酒吧间里花钱比别人多的小畜生。有一次,我在场,你父亲刚刚拒绝给他在赌场上欠下的一笔巨款,他霎时脸色发白,举起了拳头喊出一句脏话!
安提戈涅这不是真的!
克瑞翁他的野蛮的拳头全力打在你父亲的脸上!真可怜啊。你父亲坐在桌旁,双手捧着脑袋。他鼻子流着血。他哭了。而在办公室的一角,波吕尼刻斯点着了一支香烟,却在嘲笑。
安提戈涅(此时几乎是在乞求)这不是真的。
克瑞翁想想吧,那时你十二岁。很长时间你没再见到他。这是真的吧?
安提戈涅(低沉地)是的,这是真的。
克瑞翁那是在这次争吵之后。你父亲不愿意控告他。他参加了阿耳戈斯军队。他一到阿耳戈斯人那里,就开始了反对你父亲的勾当,要推翻这个下不了决心死去、放弃他的王国的老人。行刺接连不断,而我们抓住的刺客最后总是招认从他那儿得到金钱。当然,不仅仅是从他那儿。因为我想让你知道的就是这个,你热望扮演一个角色的这场戏的后台,是间厨房。我昨天为厄忒俄克勒斯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现在,厄忒俄克勒斯对忒拜来说是个英雄和圣人。全体人民都参加了,学校里的孩子们献出了他们扑满里所有的钱做花圈。老人们装作很感动,用颤抖的声音赞颂这位好兄长,俄狄浦斯的真正的儿子,正直的王子。我也发表了一篇演说。忒拜所有的僧侣都来了,表情庄严。还有军队的仪仗……应该如此。你以为我总不能在两军对垒中挑一个坏蛋吧。然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事,一件可怕的事: 厄忒俄克勒斯,他的德行并不比波吕尼刻斯更有价值。这个“好儿子”也曾试图暗杀自己的父亲,这正直的王子也曾决定将忒拜出卖给出钱最多的人。是的,你认为这可笑吗?我现在有证据,这种出卖,为此波吕尼刻斯的尸体正在烈日下腐烂的这种出卖,厄忒俄克勒斯,他现在睡在大理石的坟墓中,也准备去进行。波吕尼刻斯在他之前干了,这纯属偶然。我们面对的是两个串通起来的骗子,他们欺骗我们,也互相欺骗,他们像两个小流氓,他们本来就是,为了算总账而互相残杀……只不过是,我需要在他们两人之中造出一个英雄。于是,我派人在乱尸中寻找他们俩的尸体。人们发现他们互相拥抱着——无疑是他们生平中的第一次。他们彼此用剑刺穿了对方,后来,冲锋的阿耳戈斯骑兵越过了他们的身躯。他们成为一团肉泥,安提戈涅,不可辨认。我命人收回两个尸体中最完整的一具以备我举行国葬之用,我下令让另一具就地腐烂。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一个。而我向你保证,这对我是一样的。
长时间静场,他们不动,彼此不看对方,然后,安提戈涅轻轻地说。
安提戈涅您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克瑞翁站起来,穿上外衣。
克瑞翁让你在这场可怜的把戏中死去值得吗?
安提戈涅可能。我,我原来认为是这样。
再一次静场。克瑞翁走近她。
克瑞翁现在你要干什么?
安提戈涅(像一个梦游者一样地站起来)我要上我房里去。
克瑞翁别老一个人待着。今天早晨去看看海蒙。快结婚吧。
安提戈涅(吁了一口气)是。
克瑞翁你的眼前还有你全部的生活。我们的讨论真是毫无意义。你,你还有生命这珍宝啊。
安提戈涅是。
克瑞翁其他的一切都不值得。而你却要糟蹋掉!我理解你,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也会像你一样做。正是为此,我才细心听你说话。我在岁月的深处倾听着幼年的克瑞翁,像你一样瘦小和苍白,他也一心只想献出一切……快结婚吧,安提戈涅,祝你幸福。生活并非像你以为的那样。那是年轻人不知不觉间从张开的手指缝里流逝的水。合上你的手,合上你的手,快。抓住它。你会看到,那将变成一个坚硬的,单纯的,人们坐在阳光下啃食的小东西。他们跟你说的却正相反,那是因为他们需要你的力量和你的热情。别听他们的。当我在厄忒俄克勒斯墓前做下一篇演说的时候,也别听我的。那不是真的。除了人们不说的以外,什么都不是真的……你也会知道的,但太晚了,生活,那是一本人们喜爱的书,是一个在你脚边玩耍的孩子,一件人们牢牢握在手中的工具,一张人们晚上在自己家门前歇息的凳子。你又要蔑视我了,但是你将看到,发现了这一点,是衰老的一种微不足道的安慰,生活,可能只不过是幸福而已。
安提戈涅(喃喃地,目光茫然)幸福……
克瑞翁(突然略表羞愧)一个可怜的词,嗯?
安提戈涅(轻轻地)它将是什么呢,我的幸福?她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幸福女人呢,小安提戈涅?她需要怎样的阴谋诡计才能日复一日地用牙齿争得她那一小片儿幸福呢?说呀,她该向谁撒谎,向谁微笑,向谁出卖自己呢?她该掉转目光让谁去死呢?
克瑞翁(耸肩)你疯了,住嘴。
安提戈涅不,我不会沉默!我也想知道我怎样做才能幸福。立刻知道,既然要立刻选择。您说生活是那么美好。我想知道要活我该怎样做。
克瑞翁你爱海蒙吗?
安提戈涅是的,我爱海蒙。我爱一个坚强年轻的海蒙,一个苛求忠实的海蒙,像我一样。但是,如果您的生活,您的幸福消磨了他的意志,如果当我苍白而海蒙不该苍白,如果因我迟到了五分钟,他就不再以为我已经死去,如果当我发笑而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恨我,如果他不再感到茕茕孑立于世上,如果他应该在我身边成为海蒙先生,如果他也应该学会说“是”,那么,我就不再爱海蒙了!
克瑞翁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了,住嘴。
安提戈涅不,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而是您不再听我说了。我现在从一个太远的地方向您说话,从一个您因皱纹、智慧、肚子而不能进去的王国向您说话。(她笑。)啊!我笑,克瑞翁,我笑,因为我突然看见十五岁的你。那是同一种软弱无力却以为无所不能的神气。生活只不过在你脸上添上这些细小的皱褶和周身的肥油。
克瑞翁(摇着她)你该住嘴了吧?
安提戈涅为什么你要让我住嘴?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是吗?你以为我没从你眼睛里看出你知道这一点吗?你知道我有理,但你永远不会承认,因为你正在像保卫一块骨头一样地保卫你的幸福。
克瑞翁你的和我的,是的,傻瓜!
安提戈涅你们的幸福让我恶心,你们不惜任何代价无比热爱的生活让我恶心!简直像狗舔着它们所找到的一切东西。还有那每日的小小的运气,如果人们不太苛求的话。我,我要一切,立刻就要——完整的一切——否则我就拒绝!我不愿意谦虚,我,不愿意满足于如果我老老实实可以得到的小小的一块。我要今天就有把握得到一切,它得和我小的时候一样美——否则就死去。
克瑞翁好,开始吧,开始吧,像你父亲一样!
安提戈涅像我父亲一样,是的!我们是些刨根问底的人。直到确实不存在那个小小的活着的希望,不存在那最微小的必须扼杀的希望。我们是些见了你们的希望,你们珍贵的希望,你们肮脏的希望就扑上去的人。
克瑞翁住嘴!你看你喊出这些话的样子,多丑啊。
安提戈涅是的,我丑!这不体面,是不是,这些喊叫,这些暴跳,这场低下的争斗?我爸爸只是在他终于确信他杀了父亲,跟母亲睡觉,什么也救不了他之后才变得高大美丽的。于是,他一下子平静下来,他仿佛微笑了,他变得美了。一切都完了。为了不再看见你们,他只需闭上眼睛就行了。啊!你们的脑袋,你们这些幸福追求者的可怜的脑袋!你们才丑,甚至最漂亮的也丑。你们的眼角或嘴角都有种丑陋的东西。你刚才说得好,克瑞翁,厨房。你们有着厨子的脑袋!
克瑞翁(扭她的胳膊)我现在命令你住嘴,你听见了吗?
安提戈涅你命令我,厨子?你以为你能命令我什么吗?
克瑞翁前厅里到处是人。你想完蛋吗?人家要听见的。
安提戈涅那就打开门吧。正好,他们将要听见我说!
克瑞翁(试图用强力堵住她的嘴)你总该住嘴了吧,神啊!
安提戈涅(挣扎)快呀,厨子!叫你的卫士呀!
……
(郭宏安译)
【赏析】
阿努依一生创作的剧本有四十余部,题材丰富,体裁多样。他本人曾将这些作品依据其审美性质的不同分成悲剧性的“黑色戏剧”和喜剧性的“玫瑰色戏剧”两类,后又进一步细分成五类,“黑色戏剧”依然名列其中。无论何种分法,批评家们一致认为阿努依剧本中的精华集中在其黑色戏剧,《安提戈涅》则是其中的上乘之作。
该剧创作始于1942年,两年后由著名导演安·巴尔萨克搬上巴黎“工间剧院”的舞台。当时巴黎正遭受德国法西斯军队的蹂躏,不少法国人精神苦闷,期盼着抵抗运动能够坚持到最后的胜利。因此,这场表现安提戈涅不与庸俗势力同流合污、给古人穿上现代服装的演出引起了观众的强烈共鸣,获得了巨大成功,并与萨特的《苍蝇》、加缪的《卡利古拉》一起成为20世纪40年代法国戏剧史上的重要事件。
剧本基本上保留了古希腊剧本的情节: 忒拜城原国王俄狄浦斯的两个王子为争夺王位自相残杀,结果双双阵亡。妻弟克瑞翁继位之后,宣布厄忒俄克勒斯为英雄、波吕尼刻斯为叛徒,后者并被禁止下葬,曝尸荒郊野外。然而,出于对古老宗法礼仪的尊重以及对哥哥的同情,安提戈涅公然违抗王令,清晨独自前往荒郊掩埋兄长,当场被执勤的士兵逮捕。为了挽救这位未来儿媳的生命,同时也为了儿子海蒙的幸福、王室的繁荣、城邦的稳定,克瑞翁竭尽全力试图说服安提戈涅否认自己的埋尸行为,却遭到安提戈涅的严词拒绝。最终,克瑞翁为了维护城邦秩序,不得不将她绳之以法,并相继失去了儿子和妻子。
对照原剧,不难发现,除了明显的那些现代化处理之外,阿努依对人物以及情节进行了多处重大改编。在索福克勒斯笔下,安提戈涅违禁葬兄主要是出于对古老的自然法则的尊重,人死后尸体如果没得到及时下葬,亡灵就难得安宁。因此,基于兄妹手足之情,安提戈涅不顾王命,公然前去掩埋波吕尼刻斯。另一方面,新任国王克瑞翁出于维护城邦秩序与个人统治的需要,必须通过强力手段来维护王命的权威。可以说,两者之间冲突的实质在于两种不同的社会观念。与此同时,索福克勒斯又将安提戈涅写成了一个意志坚强的女英雄,为了亲人亡灵的安息,不仅敢于与国王对抗,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同样,克瑞翁也是个意志坚定的国王,为了王权与城邦的利益不惜大义灭亲,哪怕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也在所不惜。因此,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又被评论家视为“英雄悲剧”、“性格悲剧”。
然而,在阿努依的新剧本里,这一切均非关键之所在。安提戈涅的违禁几乎与古老礼仪无关,更多出于对亡兄的同情或尊重,甚至出于小女孩的淘气,原剧的宗教法则与城邦法则的矛盾被淡化甚至被消解。与古代女英雄相比,这一位安提戈涅不仅缺乏坚定的意志,甚至在生理上都没有完全成熟,阿努依在剧中反复强调了她的“小”,多达七十余次。事实上,她最后已经被克瑞翁说服,只是迫不得已才选择了死亡。此外,原剧中的克瑞翁为了城邦利益牺牲了一切,是个令人同情的国王;而阿努依的克瑞翁却完全出于生活惯性,随波逐流,明知生活污秽不堪,却要为这艘破船把舵,引起的则是反感与唾弃。
更重要的是,与原剧相比,阿努依剧本的主题始终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一切都是既此亦彼,是非难辨。克瑞翁虽然对生活说“是”,但其实并无多大热情。安提戈涅拒绝妥协偷生,但最后又承认自己弄错。究竟谁是谁非?早在1944年初演之后,它就引起了广泛的思考和争论。有人认为作者在为维希政权开脱,安提戈涅则是“抵抗人士的代表”;也有人认为阿努依是在号召人们反抗专制政权,宣扬不服从和鼓吹“抵抗”,但阿努依对此都加以否认。事实也正是如此,全剧什么都不那么清晰,什么都是既真又假,什么都是模棱两可。唯一能肯定的或许就是死亡,亦即阿努依对生活所持的悲观态度。
本书节选为剧本的中间部分,也是全剧中最为精彩与重要的高潮部分。安提戈涅独自一人第二次以手刨土、在埋葬波吕尼刻斯的时候,被士兵当场逮捕并被送交给克瑞翁。在此之前,安提戈涅在黎明时分用小铲子悄悄在哥哥的尸首上铺上薄薄的一层土,但并未被人发现。克瑞翁获悉之后却十分紧张,立即与城邦的政治斗争联系在一起,以为小孩子身后有一个政治阴谋集团。他根本没想到,士兵们擒获的竟是自己的外甥女、儿子的未婚妻安提戈涅。于是,双方之间展开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谈话。起初,克瑞翁试图从法律出发,以死刑威逼安提戈涅不再去违抗禁令,谁知她却明确告诉他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克瑞翁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其父俄狄浦斯的坚毅形象,并通过与其对比向观众和读者展现了自己的统治理念,一个按部就班、甘于平庸的国王形象得到了初步刻画。在此,人们立刻发现了阿努依笔下的克瑞翁与原剧中的人物的区别。对这一位新王来说,俄狄浦斯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当国王不必野心勃勃,不必过于认真,更不必去冒险,因为这“不过是天天都要去做的职业”而已。他希望安提戈涅能够理解这一点,只要立刻回去,守口如瓶,便不会有任何事情。谁知,克瑞翁的这番劝说并未奏效,安提戈涅竟然转身就走,被克瑞翁叫住之后,经过一阵沉默,双方互相直视对方,预示着下一个回合即将开始。
果然,克瑞翁忍耐不住,首先打破了沉默,表示愿意给安提戈涅五分钟的机会,让她放弃葬兄的举动,以换取生命与自由。这一次,克瑞翁试图向其揭示政治的肮脏来达到目的。透过他的谈话,人们得知无论是厚葬厄忒俄克勒斯还是曝尸波吕尼刻斯,其实都是无聊的政治游戏,就连请来为“英雄”诵经的僧侣都是敷衍了事,因为这一切都是在表演!同时,将“叛徒”的尸体放在卫士中间腐烂“也不过是一场政治把戏”而已。面对这番话语,安提戈涅的反应耐人寻味。一方面她表示自己对这种荒谬仪式十分了解,但为了自己还是必须这样去做;另一方面她又恳求克瑞翁赶快行刑,否则她有可能失去勇气。通过这一笔的描写,阿努依与索福克勒斯在对待安提戈涅这一人物上的差距跃然纸上: 不再是意志坚定、目标明确、大义凛然的英雄!她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孩子般的任性而已!因此,读者不难发现,阿努依在剧本中反复用了一个“小”来形容安提戈涅。正因为如此,无论克瑞翁怎样晓之以理,她都要对他说“不”的政治说“是”。在如此任性的女孩面前,克瑞翁最终只好向她乞求怜悯!然而,安提戈涅依然回答“不”!
至此,阿努依笔锋一转,将全剧推向了高潮。克瑞翁突然将她猛烈摇晃,大发雷霆起来,同时竭力为自己说“是”寻找开脱的理由。他将治理城邦比成驾驭一艘处于风口浪尖之中的破船,认为危急时刻只能不顾一切,“拿起舵柄”,“发号施令”,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而一旦发现敌情,便会向第一个冲过来的开枪!盛怒之中,他用明确无误的语言告诉安提戈涅,再不回头,就只有死路一条!然而,小安提戈涅对此依然无动于衷,还是坚持说“不”,并对克瑞翁所谓说“是”的理由嗤之以鼻。克瑞翁无奈之余,开始感到筋疲力尽,然而他还是想再作最后一番努力,即向其揭露两兄弟相同的丑恶本质,告诉她为了一个坏蛋去死并不值得,而幸福才是值得追求的东西。只不过,这一招依然没有奏效,安提戈涅表示对他们的幸福感到的是恶心。而正是这最后的一场唇枪舌剑坚定了克瑞翁最后下令执行死刑的决心,全剧就此到达了高潮。
读者可以从本节选中发现,阿努依的艺术手法十分独特,结构紧凑,语言洗练。作为全剧的高潮所在,此段起承转合极为明快,绝无任何拖沓之处,克瑞翁从循循劝诱到歇斯底里,安提戈涅从反抗到绝望,命运的发展均与情节节奏一致。而就总体而言,阿努依的独幕剧本身显然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更明净利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艾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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