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之乡·[爱尔兰]叶芝》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新娘玛丽不堪忍受婆婆唠唠叨叨的日常絮语,整天沉迷于一种神思恍惚之中。树林里的精灵们趁机诱惑她去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但她又无法割舍丈夫对自己的爱情,陷入矛盾之中。她的家人在不断地劝诫她,她也渐渐地有些回心转意。可就在这时,客厅里的耶稣像被撤掉,精灵们因此敢于直接来到玛丽面前,玛丽再也无力抵抗精灵的诱惑,随精灵们乘风而去。
【作品选录】
景设斯利戈郡的基马科温男爵领地内。时间是遥远的古代。
室内右方深处有一附室,附室中部地板上有一炉床。附室内放了些凳子和一张桌子;墙上挂有一张耶稣受难像。炉火的光照亮了附室。左边面对观众有一扇开着的门,门左是一张凳子。穿过门可以望见森林。晚上,月色或落日的余晖透进森林,把人们的目光引进一个模糊、神秘的世界。毛廷·布鲁因、肖恩·布鲁因和布勒杰·布鲁因坐在附室内的桌边或火炉旁。他们穿的是旧时代的服装,旁边坐着一个老年教士哈特神父。他的穿着好像是修道士,桌上摆着吃的和喝的。玛丽·布鲁因站在门边读一本书。她抬起头来就可以穿过门看到树林子。
布勒杰因为我叫她去洗干净晚餐用的盆,
她却从屋顶取下来那本古书,
一直把它翻来翻去。若要她
像旁人一样工作,哈特神父,
像我天一亮就起来,又补又洗,
或像你挟着圣饼盒和圣面包,
在狂风暴雨的晚间还骑马外出,
那她的呻吟悲泣会震聋你的耳鼓。
肖恩妈,你脾气也太躁。
布勒杰你娶了她,
怕惹她,老同她站在一边。
毛廷(对哈特神父)年轻人自然袒护年轻人。
她随时总要同内人吵闹两句,
此时读那本古书真是太专心!
但也不必骂她太狠;〔她会
变成树上的尘菌一样安静,
只等新婚的月儿有过十来次
东升西沉。〕
哈特神父在没有孩子时,
她们的心总像鸟儿般难驯。
布勒杰她总是不关心锅儿,不挤牛奶,
甚至摆餐刀、铺桌布她也不去。
肖恩妈,只要……
毛廷肖恩,酒快倒光了,
去把我们最好的酒拿来。
哈特神父从前我再没有看见她读过书,
这又是怎么回事?
毛廷(对肖恩)你呆着干什么?
你开瓶时千万不要摇它,
那是美酒,你得从从容容去取。(肖恩出。)
(对神父)
〔我年轻时,一艘西班牙船沉没在
奥克利斯岬,现在我还留下几瓶。〕①
他听见她挨骂就受不了,
这本书五十年来一直放在屋顶,
我父亲告诉我说是祖父写的,
还杀了头小母牛,用皮把书捆起——
〔晚饭摆好,我们可以边谈边吃〕
他从书中没有得到丝毫好处,
因为书引来了满屋的流浪歌手,
还有流浪诗人和诸如此类的。
〔烤面包就放在你的面前。〕
女儿呀,书里有什么奇闻异事
使你甘心让面包冷却?若是我
或我的父亲,也来读书著书
那么我死了,就不会再留给
肖恩和你这么大的一袋金币。
哈特神父你不该满脑子装些愚蠢的梦想。
你在读什么?
玛丽一位埃代因公主,
爱尔兰王的女儿,在一个
五月节前夕,听见了一阵
歌声,于是半醒半睡地跟着
前去,一直来到一片仙境,
那儿没有人衰老、威严、庄重,
那儿没有人衰老、奸狡、聪明,
那儿没有人衰老,言语刻薄。
她现在还在那儿,忙着跳舞,
深深隐藏在一座带露的林荫,
〔或是星星在山顶上散步的地方。〕
毛廷劝劝女儿把书放在一边;
我的祖父也爱唠叨这类事情,
他却连狗和马的好歹也分不清,
任何懒孩子都会把他骗住。
且说说你的意见。
哈特神父放下吧,女儿,
〔上帝在头上布下天穹有如巨翼,
又依次干些事业和定下日子,
然后来了些坏天使,摆下陷阱,
用轻松的希望和沉重的梦境骗人,
等人们的心里充满了自大自尊,
半惧半喜地离开上帝的平静;〕
用快活的话语阿谀埃代因的心的
也是位坏天使,被泪水蒙住眼睛。
我的女儿呀,我也看见过别的女孩
心神不定,可是一年年过去
她们也像她们的邻居,顶高兴
照顾孩子,忙着搅拌牛奶,
把婚丧嫁娶的事谈个不停;
〔因为生活就是从梦的红光
走进普通日子的普通光辉,
等到老年再把红光带进。〕
毛廷真是那样……但她太年轻,不懂。
布勒杰她不小了,应该知道闷闷不乐、
一事不做是不对的。
毛廷我不想责备她太过分;
我那大儿子下了地,她在家无聊,
也许还有老妇人的这张嘴
逼得她躲进她的梦想中去,
正如孩子们怕黑暗躲进被窝里。
布勒杰我只要不开口她决不会动。
毛廷也许在五月节前夕,梦见好人是
顶自然的事。可是告诉我,女儿,
你有没有妇女们挂在门柱上的
给人带来幸福的山楂木树枝,
好让他们把运气带进屋子?
记住,当五月节前夕的夜幕已降
他们也许会偷走新婚的姑娘,
否则老妇人在火旁唠叨的话
只不过是在撒谎。
哈特神父也许是真的。
我们不知道为了某种神秘的目的
上帝答应交给妖魔鬼怪的力量
究竟有多大。你做得对(对玛丽说);
保持住古老无邪的习俗是对的。
玛丽·布鲁因从座位上拿起一根山楂木树枝,把它挂在门柱的钉子上。一个穿着奇特的、似绿非绿的小女孩,从树林里走来把它拿走。
玛丽我刚把它挂在钉子上面
一个小孩就从风里跑了出来;
她把它抓在手里抚弄着它;
〔她的脸色同拂晓前的流水一般苍白。〕
哈特神父她会是谁家的孩子?
毛廷谁家的孩子也不是。
她老是幻想有谁打这儿经过,
其实除了一阵风什么也没有。
玛丽他们拿走了带来幸福的山楂木,
他们不会给这房子带来好运;
不过我很高兴对他们彬彬有礼,
因为他们岂不也是上帝的儿女?
哈特神父女儿,他们是恶魔的儿女,
他们的力量要维持到时代的末日,
直到上帝同他们来次面对面的大战
把他们砍成粉碎。
玛丽他也许会,
神父,笑着打开他的大门。
哈特神父那无法无天的天使一看见那扇门,
就会倒地,被永恒的平静杀死;
这样的天使如果来敲我们的门,
同他们走的人就得穿过同样的暴风雨。
一只手臂绕过门柱,敲门,招手。这在银灰色的光辉中看得很清楚。玛丽·布鲁因走到门前,站了一会儿。毛廷·布鲁因忙着替哈特神父盛满菜盘。布勒杰·布鲁因在拨弄炉火。
玛丽(走到桌前)有一个人在外面向我招手,
举起的手里好像拿着一只杯子,
她在从杯子里喝什么,看起来
她正需要点喝的。
她从桌上取了牛奶,送到门边。
哈特神父正是那个孩子
将来你会希望她根本没有来过。
布勒杰〔神父,也许你说的是真的,
因为一年到头还没有哪个晚上
像今晚这样可怕。
毛廷当仁慈的神父
在我们家里时,谁也伤害不了我们。
玛丽一个穿绿衣的矮小奇特的老妇人。
布勒杰好心人在五月节前夕来乞求
牛奶和火——给了的那一家会倒霉,
因为一年内他们都能控制住你。
毛廷嘘,妇人,别作声!
布勒杰她已经给了她牛奶。
我知道她会给全家带来不幸。
毛廷那是谁呢?
玛丽言语和面孔都很陌生。
毛廷上周有些异乡人来到克洛弗山,
她肯定是其中的一个。〕
布勒杰我真怕呢。
哈特神父只要十字架挂在那里,它就会
替全家消灾免祸。
毛廷来,女儿,坐在我身边,
抛开你不满一切的梦想,
因为我希望你像泥炭的光辉,
照亮我的末日;当我死时,
你会成为这一带最富有的人,
因为,女儿,我有满满一袋金币,
藏了起来,没有人能够找着。
布勒杰你真是徒有漂亮面孔的傻子,
我却要省吃俭用,好让我的儿媳
头上可以装饰各式各样的丝带子。
毛廷不要发脾气,她是个好女孩子!
〔黄油就在你的手边,哈特神父。
女儿呵,命运和时序的变化
不是对我和我老伴都很照顾吗?〕
我们有一百亩肥沃的田地,
大家又挨着坐在火炉周围,
还有这位尊敬的牧师做朋友,
我还看着你的和我儿子的面孔——
我们把他的杯盘放在你的旁边——
他来了,带来了我们唯一缺少的东西,
喝不尽的美酒。(肖恩走进来。)拨一拨火,
放上新的泥炭让它燃起;
看那泥炭的烟在火上盘旋,
你的心会感到满足而明智,
这就是无比美满的生活;〔我们年轻时,
也渴望走一条没有人走的道路,
却由于爱情,由于对孩子的关心,
依然回到这条美妙的老路,
直到同命运和时序的变化告别。〕
玛丽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从火炉里取了一块泥炭,走出门去。肖恩随她往外走,碰上她回来。
肖恩是什么把你引到寒冷的林边?
在万木丛中有一线光明
叫人发抖。
玛丽〔一个矮小奇特的老人
向我打招呼要个火
去点烟斗。〕
布勒杰在这一年内最倒霉的
夜晚,你给人牛奶和火,哪晓得,
却给全家带来了种种灾难。
结婚以前你是又懒又漂亮,
头上扎着丝带东走西走;
现在——神父,别管我,我要说出心里话——
她对谁都不是个理想的妻子——
肖恩安静点,母亲!
毛廷你脾气也太躁。
玛丽我即使把这座整天只听到
恶言恶语的房子交到妖精的手里,
我也毫不介意!
布勒杰你很明白,
用那个名儿去叫好心的人,
或是过于频繁地谈论他们,
也许会给全家带来种种不幸。
玛丽来吧,仙人,把我带出这闷人的屋子!
让我得到我失掉了的全部自由;
我可以随意地工作,随意地闲着!
仙人呵,来把我带出这闷人的世界,
我多么愿意同你一道御风而行。
〔在那狂乱的潮水顶上奔驰,〕
像一团火焰般在山顶上跳舞!
哈特神父你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神父,我真讨厌这四根舌头:
一根是过于奸狡又太聪明,
一根是过于虔诚又太严肃,
一根是比潮水更加刻毒,
一根虽仁慈却有太多爱情,
令人厌烦、令我拘束的爱情。
肖恩·布鲁因领她到大门左边的座位。
肖恩不要责备我;我常常睁眼躺着,
想到一切事情都在烦扰你聪明的头。
多美丽的头呵——宽广苍白的额
罩在一束丰沛如云的秀发下!
来坐在我的身旁——他们太老了,
早已忘却他们也曾年纪轻轻。
玛丽呵,你是这座房子的伟大门柱,
我是带给人幸福的山楂树枝,
如果可能我愿挂在这门柱上面,
直到我把幸运带给这座房子。
她正要搂住他,却含羞地看了牧师一眼,就又把手臂放下。
哈特神父我的女儿,握住他的手——由于爱上帝把我们同他、
同温暖的家结合,
不让我们离开他的和平去到旷野,
去到疯狂的自由、迷乱的光明。
肖恩但愿世界是我的可以给你,
不单是安静的炉边生活,
甚至还有迷乱的光明和自由,
只要你想要的话。
玛丽我想要这世界,
把它拿在我手里来打成粉碎,
好看你望着它粉碎时候的笑容。
肖恩我要建造一个火与露的世界,
没有人愤恨、严肃,过分聪明,
没有损毁的东西,也没有伤害你的老家伙,
用照亮你寂寞的脸的蜡烛
来充满令人愉快的平静的天空。
玛丽你的眼光才是我需要的蜡烛。
肖恩从前一只苍蝇在阳光中飞舞,
或是轻风在晨曦里吹拂,
都能使你的心充满无人知晓的梦,
可是现在,不能撤销的圣礼
已永远把我温暖的心
同你骄傲、冷淡的心融合;
日月会消逝,天空会像卷轴般卷起;
你洁白的精神仍将陪着我散步。
声音在林中歌唱。
毛廷有人在歌唱。怎么,是一个小孩。
她唱道:“心儿的寂寞已在消解。”
对小孩来说是首奇怪的歌,唱来却真好听。
听呀听!(向门边走去)
玛丽呵,把我紧紧守住,
因为今晚我说过些邪恶的事情。
声音风儿从今天的门边吹了过来,
风儿吹过了寂寞的心,
心儿的寂寞已经消解。
仙女在远方曼舞轻盈,
乳白的脚成圈儿摆动,
乳白的手臂挥舞空中;
因为她们听见风儿边笑边说边唱
唱一个连老人都很美丽的地方,
就是聪明人也谈笑风生;
我又听见库兰尼的芦苇在谈:
“到风儿边笑边说边唱时分,
心的寂寞呵就要消散!”
毛廷我幸福,我也想让旁人幸福,
因此我要带她进来,离开寒冷。
他把仙童带了进来。
孩子〔我厌烦了狂风、溪流和苍白的光!
毛廷那不足为奇,因为黑夜降临时〕
林子里很冷,又叫人莫辨东西,
但这里你受欢迎。
孩子这里我受欢迎。
〔等我厌烦了这暖和的小屋时〕
这儿有个人却必须离去,离去。
毛廷呵,听她梦幻般奇特的话语。
你难道不冷?
孩子我要蹲在你身边,
因为今晚我跑了很远,很远。
布勒杰你的形体秀丽。
毛廷你的头发是湿的。
布勒杰我来暖你的冻脚。
毛廷你一定是
从远远的地方来——因为我从来没有
见过你的丽容——你一定又累又饿,
这里有面包和酒。
孩子酒是苦的。
老妈妈,你就没有甜的给我?
布勒杰我有点蜂蜜。
她到隔壁屋子去。
毛廷你真会哄人,
你来之前妈妈正大发脾气。
布勒杰拿着蜂蜜回来,盛满一碗牛奶。
布勒杰她是上等人家的孩子;看她
雪白的手,漂亮的衣服。
我替你带来点鲜牛奶,等一会,
让我把它放在火上煨热,
因为适合我们穷人的东西
你这样贵家子弟决不会满意。
孩子从大清早,当你把火拨弄燃,
老妈妈,你就一直工作到筋疲力尽。
年轻人也许躺在床上梦想、希望,
你却必须工作到筋疲力尽,
因为你的心老了。
布勒杰年轻人懒惰。
孩子老爹,你的回忆使你聪明;
年轻人由于梦想和希望而叹息,
你却因为心老了而变得聪明。
布勒杰又给她些面包和蜂蜜。
毛廷呵,谁会想到这样年轻的女孩
会喜爱老年和智慧?
孩子不要了,妈妈。
毛廷才吃这一点!牛奶烧好了。(递给了她)
才喝这一点!
孩子给我穿上鞋,老妈妈。
因为现在吃过了我想跳舞,
芦苇正在库兰尼湖边跳舞,
我要一直跳到芦苇和白浪
都跳得筋疲力尽,昏昏欲睡。
(布勒杰穿上了鞋,孩子正要跳舞,突然看见了耶稣受难像,便惊叫一声,把眼睛掩起来。)
在黑十字架上的那个怪物是谁?
哈特神父你不知道你的话多么放肆!
那是我们的救世主。
孩子把它拿走!
布勒杰我又开始害怕起来。
孩子把它拿走!
毛廷这是罪恶!
布勒杰这是渎神!
孩子令人痛苦的东西!
把它拿走!
毛廷她的父母该受责备。
哈特神父这是神之子的形象呢。
孩子(搂住他)把它拿走,把它拿走!
毛廷不,不。
哈特神父因为你是这样年轻,像只小鸟,
看见树叶动一动也要惊叫,
我就把它取下来。
孩子把它拿走!
别让我看见它,也别让我想到它!
哈特神父从墙上把耶稣受难像取了下来向内室拿去。
哈特神父你既然来到了这块男爵领地,
我要以我们神圣的信仰来开导你;
你是这样伶俐,马上就会懂得。(对其他人)
我们对新生事物应该温柔,
造物主也不拿耶稣殉难的事
去烦扰开始歌唱的晨星。
把耶稣受难像拿进内室。
孩子这儿是供跳舞用的平地;我要跳舞了。
(唱)风儿从今天的门边吹了过来,
风儿吹过了寂寞的心,
心儿的寂寞已经消解。
她跳起舞来。
玛丽(对肖恩)刚才她走近时我似乎听见
另外有小小的脚步在打着地板,
还有微弱的乐声在风中吹拂,
无形的笛子在替她的步子伴奏。
肖恩我只听见她的脚步。
玛丽我听见另外的,
邪恶的力量正在屋子里跳舞。
毛廷到这里来,如果你答应
不再对那些圣物胡言乱语
我会给你点东西。
孩子拿给我,老爹爹。
毛廷这是我替我儿媳在城里买的
一些缎带——但她会让我用它
来把你被风吹乱的头发扎好。
孩子来,告诉我,你可爱我?
毛廷是,我爱你。
孩子哎,你却爱这火炉边。你真爱我?
哈特神父当全能的上帝把一大部分
永恒的青春放进了一个生命,
看见就是爱。
孩子那么你爱他吗?
布勒杰她乱说话。
孩子你也爱我吗?
玛丽我不知道。
孩子你爱那边那个年轻人,
我却能够叫你御风而行,
〔在那狂乱的潮水顶上奔驰,〕
像一团火焰在山上跳舞。
玛丽仙后和仁慈的诸圣保佑我!
可怕的事儿发生。不久以前
她拿走了降福的山楂木。
哈特神父她漫无边际的唠叨令你害怕;
她别无所知。孩子,你多大了?
孩子当到处冬眠时我头发脱落,
脚步不稳。当树叶醒来时,
我母亲把我抱在金色的手臂里;
我很快就要成人,去同
山林和流水的精灵结婚。但是
谁能说出我最初是生在何时?
我想我比〔巴利高利山上不停地
眨眼的〕雄鹰还要老得多呢,
而他却是月亮下面最老的东西。
哈特神父呵,她是仙人。
孩子有人这样叫我,
我派人来要牛奶和火,
她又叫我,我才跑来。
除肖恩和玛丽·布鲁因外,别人全都躲在牧师身后请求保护。
肖恩(站了起来)你纵使让这些人全都听从你,
你却并没有迷住我的眼睛,
赢得我的允诺或礼品,赋予你权力;
我要把你赶出这屋子。
哈特神父不,我来对付她。
孩子因为你拿走了耶稣殉难像,
我便威力无比,除非我高兴,
我跳过舞的地方,或是我挥动过
手指尖的地方,谁也休想走过去。
肖恩想走近她,但是办不到。
毛廷看呀,看!
有什么东西把他挡住——看他的手
好像是在一扇玻璃墙上面擦动!
哈特神父我要单独去面对这强大的精灵;
不要害怕,天父同我们在一起,
〔神父的殉难者,无罪的小孩,
身穿铠甲的可敬的东方圣人,〕
和死了后第三天又复活的他,
〔以及所有那九位天使。〕
(小孩挨着玛丽跪在长椅上,把她搂抱住。)
女儿,向天使和诸圣哭救。
孩子你来跟我去,新婚的姑娘呵,
去看那更快活的一群人。
〔白臂的弩阿拉,群鸟的阿恩古斯,
狂涛上面的费克拉,同他,
西方大军的统治者,芬瓦拉,
以及他们的心向往的地方,〕
那儿美丽不消失,腐朽不蔓延,
快乐是智慧,时间是无尽的歌。
我吻你,世界在开始萎缩。
肖恩从昏迷中醒来——掩上
你的眼睛和耳朵。
哈特神父她既要看又要听,
因为如今只有灵魂的选择才能救她。
到我这儿来,女儿,站在我旁边;
想一想这间屋子和你的责任。
孩子别动,跟我走,新婚的姑娘,
信了他的话,你就会同旁人一样:
生孩子、烧饭、搅牛奶,
为黄油、鸡肉和鸡蛋争论不休,
直到最后,老了,言语刻薄,
蹲在那儿,想起坟墓就发抖。
哈特神父女儿,我指给你去天堂的路。
孩子我却领你到一个地方,新婚的姑娘,
那里没有人衰老、奸狡、聪明,
那里没有人衰老、威严、庄重,
那里没有人衰老,言语刻薄,
那里温柔的话语不会把你束缚,
因为我们只听命于转瞬之间
不知不觉进入头脑中的思想。
哈特神父用受难的耶稣的亲爱的名字,
我命令你,玛丽·布鲁因,到我这里来。
孩子我用你内心的名义来留你。
哈特神父因为我拿走了耶稣受难像,
我便一无所有,权力毫无,我要去再把它取回。
毛廷(紧抓住他)不。
布勒杰不要离开我们。
哈特神父呵,趁还来得及,快让我去;
是我的罪过带来了这一切后果。
外边在唱。
孩子我听见他们在唱:“来,新婚的姑娘,
来吧,到林中、水边和苍白的光里来。”
玛丽我愿随你走。
哈特神父哎,她迷途了!
孩子(站在门边)但你得扔掉固执的尘世的希望,
因为我们这些在风上骑,在浪尖跑,
在山上跳舞的人,比晨曦的旗子上的
露珠还更轻。
玛丽呵,把我带走。
肖恩亲爱的,我要留下你。
我是言不尽意,我用双臂抱住你,
不管这些仙人要干什么,
他们也无法让我松开双臂。
玛丽可爱的面孔!可爱的声音!
孩子来,新婚的姑娘。
玛丽我一直爱她的世界……可是……可是……
孩子白鸟,白鸟,跟我去吧,小鸟。
玛丽她在唤我!
孩子来吧,小鸟。
远处林中出现跳舞的身影。
玛丽我能听见歌舞。
肖恩同我留在一起。
玛丽我真想留住……可是……可是……
孩子来吧,金冠的小鸟。
玛丽(非常轻声)可是……
孩子来吧,银脚的小鸟!
玛丽·布鲁因死;孩子离去。
肖恩她死了!
布勒杰离开那个形象,身体和灵魂已逝。
你的双臂抱住的是幻化成她形象的
一堆残叶或一棵桉树的树身。
哈特神父就这样恶魔几乎是从上帝手中
抢去了他们的俘虏;
一天一天他们的威力更大,
男女都离开了原路,因为
骄傲在用瘦指头敲他们的心。
(门外有跳舞的身影,也许是一只白鸟,有许多声音在唱。)
风儿从今天的门边吹了过来,
风儿吹过了寂寞的心,
心儿和寂寞已经消解;
〔仙女在远方曼舞轻盈,
乳白的脚成圈儿摆动,
乳白的手臂挥舞空中;
因为他们听见风儿边笑边说边唱,
唱一个连老人都很美丽的地方,
那儿聪明人也谈笑风生,
我又听见库兰尼的芦苇在谈——
“到风儿边笑边说边唱时分,
心儿的寂寞呵就要消散。”〕
(赵澧译)
注释:
① 剧中六角括号的段落乃本剧在都柏林阿比剧院演出时删去的部分。下同。
【赏析】
在一些评论者看来,《心愿之乡》描述的是新娘玛丽对家庭的厌烦和对无拘无束的自由世界的向往。他们进一步认为,这种情绪间接地表达了“当时遭受民族压迫的爱尔兰人民的普遍愿望”。这种评论很难说没有道理,因为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必定产生于某个历史语境中。但是,叶芝在这部诗剧中说出来的东西,真的是如此明确和简单吗?实际上,如果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心愿之乡》中充满了各种矛盾,不同的人物之间的矛盾、人物自身的内在矛盾,以及由此渗透出的整体的宗教迷惑感。
首先需要肯定的是,《心愿之乡》中的矛盾结构,在最表面的层次上确实表现为青年一代同老一代之间的矛盾。年轻的新娘玛丽就饱受婆婆布勒杰的指责。婆婆布勒杰认为,一个年轻的女性就应该去“洗干净晚餐用的盆”,要关心锅儿、牛奶,要热爱摆餐刀、铺桌布。显然,玛丽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她也许是出于厌倦,也许是出于天生的叛逆,她对这些具体的事物似乎视而不见。在剧中一开始,她给人的感觉是神思恍惚,沉浸在户外的精灵的召唤中,对公公婆婆和哈特神父的劝告心不在焉。她诅咒她现在的生活、盼望一个没有衰老的世界:“那儿没有人衰老、威严、庄重,那儿没有人衰老、奸狡、聪明,那儿没有人衰老,言语刻薄。”关于“衰老”我们可以做出更宽泛和更深刻的理解,但它产生于同公公婆婆之间日常生活上的差异则也是同样可以肯定的。因此,她和公公婆婆之间关于人究竟应该重视哪种生活的矛盾,确实代表了两代人之间的冲突。
但是,玛丽是不是真的只对神秘的事物感兴趣,而对现世的日常生活毫无感觉呢?这涉及到玛丽本人内心的矛盾。她的丈夫肖恩在她和父母之间扮演的是一个两难的角色,尽管基本上他是站在妻子的一边,但问题是他并不真正理解玛丽。在玛丽看来,他和公公婆婆一样讨厌,“虽仁慈却有太多爱情,令人厌烦、令我拘束的爱情”。但是,肖恩似乎真的明白了她的心思,向她表白自己对于她的承诺:“我要建造一个火与露的世界,没有人愤恨、严肃,过分聪明,没有损毁的东西,也没有伤害你的老家伙,用照亮你寂寞的脸的蜡烛,来充满令人愉快的平静的天空。”这既满足了玛丽内心的梦想,同时它又不同于玛丽彻底超脱尘世的冲动,而是建立在两个人的爱情的基础上,是建立在大地上的天国,既超脱,又真实地存在。它是对玛丽梦想的满足,也是对玛丽的挽救。因此,玛丽才会再次燃起对肖恩的柔情并回应他:“你的眼光才是我需要的蜡烛。”对于玛丽而言,她内心其实并非从一开始就毫无牵挂地去往另一个彻底纯粹的世界,她还保持了一份对于根植于现实的爱情的留恋。
玛丽内心的冲突还表现在她对神秘的“仙女”和“孩童”的感觉和看法上。在剧本的一开头,玛丽就已经感觉到了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此时,她对这种力量既迷恋又害怕和怀疑。在屋子中,只有她看到了神秘的小女孩拿走了山楂木树枝:“他们拿走了带来幸福的山楂木,他们不会给这房子带来好运;不过我很高兴他们彬彬有礼,因为他们岂不也是上帝的儿女?”她敏感地意识到,这些神秘的精灵的出现,必将对这座普通的房子带来致命的伤害,会破坏她自己并不喜欢、但确实存在于其中的幸福。在理智上,她比他人更早地看到了可怕的结局,因此充满了忧虑。但同时,她又竭力说服自己接受他们的降临,相信他们也是上帝的儿女。前者的角度属于尘世的范畴,后者则是从精神性的寄托角度看待的。从玛丽在这里使用的标准可以看出,她仍然在按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标准来要求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
因此,我们看到,除了同老一辈之间的矛盾外,玛丽内心还存在着剧烈的自我冲突,而这种冲突又表明了她同老一辈人之间存在着隐秘的一致性和相关性。在老一辈人看来,日常生活有着无可比拟的和无法回避的重要性。但是,追求一个超越于日常生活之上的梦想般的生活,并非年轻的玛丽一个人的专利,在一定程度上它是许多人年轻时候的梦想。她的公公毛廷就如此感叹:“看那泥炭的烟在火上盘旋,你的心会感到满足而明智,这就是无比美满的生活;当我们年轻时,也渴望走一条没有人走的道路,却由于爱情,由于对孩子的关心,依然回到这条美妙的老路,直到同命运和时序的变化告别。”没有人不曾有过幻想,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仅仅在于是坚持自己的幻想,还是回到平淡的生活之中生儿育女。面对两种选择,在激烈的内心斗争之后,玛丽最终选择了梦想。这才是她同老一辈以及剧中其他所有人的实质性差别。
所以与其说《心愿之乡》描写了玛丽在一个梦想世界面前的犹豫、憧憬和挣扎,不如说通过对她的描写展示了人生挣扎的内在过程。老一辈代表的是平静了的过去,而玛丽代表的则是尚未到来的将来。也许叶芝是想通过这个剧本向我们每一个人提问: 你选择哪一种呢?
《心愿之乡》的另一个重要的特征是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这种神秘主义色彩表面上体现于小仙童的神秘身份,但实质上涉及信仰的选择问题。剧中的老一辈是在上帝的名义下来叙述自己对于人生的看法的,换言之,上帝既是永恒的,也是当下生活的标准和根据。在这种背景下,叶芝在剧中安排一个神秘的仙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的神秘身份看似叶芝对爱尔兰古老的神话传说素材的利用,但更深层的原因还要从仙童在故事中的功能、剧中人物同她的关系、她同上帝的关系等角度来分析。
从仙童同上帝的关系看,二者基本是对立的。仙童在看到上帝形象的时候,恐惧万分,而一旦上帝的形象被拿走,她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仙童实际上是假冒的天使。她迷惑了天真的玛丽,带走她的灵魂,使她离开上帝的怀抱,猝死而终。玛丽的死给观众留下了一团迷雾: 如果给玛丽再多一点时间和机会,她会愿意接受她的命运吗?死去了的她,真的会认为到达了自己向往的那个“没有衰老的世界”吗?
总体上看,这个疑问回到了此前讨论的人物之间和人物自身的矛盾所在。略显有些讽刺的是,是玛丽,这个处于忧愁和疑虑中的年轻女性,率先清楚地认出了小仙童的“非上帝”的性质,而那些将上帝挂在嘴边的长者们,尤其是严厉的婆婆布勒杰,真诚而热烈、却又是无比糊涂地欢迎了她的到来:“她是上等人家的孩子;看她,雪白的手,漂亮的衣服。我替你带来点鲜牛奶,等一会,让我把它放在火上煨热,因为适合我们穷人的东西,你这样贵家子弟决不会满意。”她浑然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自己此前一直在警戒儿媳要当心的。清醒的幻想者玛丽,同她那糊涂的现实主义者婆婆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错位。这进一步说明了剧本并非简单地描述两代人之间的差异。不如说,它叙述的是人生的一种困境,人人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永恒状况。
这可能就是《心愿之乡》最震撼人心的隐秘原因。不能简单地说,玛丽会赞同自己找到了并到达了她的“心愿之乡”,也许叶芝仅仅是在告诉我们,这个“心愿之乡”本身不过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语。这才是“心愿之乡”的真实含义,是神秘主义的真正源头。
(朱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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