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悭吝骑士·[俄国]普希金》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骑士阿尔伯的父亲是男爵,也是个爱财如命的大富翁,但对儿子却非常刻薄。阿尔伯在比剑中胜了对手,但头盔也破了,坐骑也伤了。他对仆人伊凡说: 得换行头和坐骑了。可是伊凡却说没有钱,而犹太人所罗门在没有抵押的情况下也拒绝借钱给他。正在主仆二人一筹莫展之际,所罗门却讨债上门了。所罗门给阿尔伯出了狠毒的主意: 买毒药毒死其父,万贯家产就到手了,被阿尔伯拒绝。阿尔伯向公爵诉苦,公爵规劝男爵善待儿子。男爵说儿子想谋害自己。阿尔伯忍不住冲了出来,同男爵争吵起来。男爵提出决斗挑战,阿尔伯接受了挑战,但被公爵赶走了。男爵突然气绝身亡,临死时还惦记着金库的钥匙。
【作品选录】
第一场
塔楼内
阿尔伯和伊凡
阿尔伯无论如何我得去比武,
伊凡,快把头盔递给我。
伊凡递给他头盔。
这头盔已被打穿,坏得没法用。
不能再戴了,该给我弄个新的来。
多么重的一击,该死的伯爵德洛什!
伊凡而您给他的反击也够可以:
一下子就把他从马上打落,
使他失去知觉,躺了一天一宿——
很难康复。
阿尔伯可他毕竟没受什么损失;
威尼斯的胸甲完整无缺,
而胸膛长在自己身上——
对他来说是一钱不值;
他总不会花钱给自己换个胸膛。
我为什么不当场把他的头盔摘下!
要是不因贵妇们和公爵在场
而害臊,我就会那么干。该死的伯爵!
他还不如把我的脑袋打穿。
我最需要的是外衣和大氅。
上一次应邀去公爵家赴宴,
筵席上骑士们个个披绸挂缎;
唯独我一个人身着铠甲。
我借口恰好有场比武推托了。
可今天又该怎么说?贫穷啊,贫穷!
你多么伤害我们的自尊心!
当德洛什用他沉重的长矛
捅破我的头盔,从我身旁驰过,
而我光着一个脑袋催马向前,
一阵风似地追上了伯爵,
把他像孩子般摔出去二十来步;
所有的贵妇都从座位上欠起身;
连美人儿克洛蒂莉达
也用手捂住脸,不由地大声惊呼;
承宣官都夸我这一下打得漂亮,——
当时谁也未曾把原因推想,
我哪来的这股勇气和力量?!
我因为头盔被捅破而发了狂;
英雄行为的动机是什么?——悭吝。
对!在这里沾染上悭吝并不犯难,
因为和我老爷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的可怜的埃米尔怎么啦?
伊凡一直瘸着。
您要骑上它出门还不可能。
阿尔伯得,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我只好买下那匹枣红马,
不贵,大家都想把它弄到手。
伊凡贵倒是不贵,可是我们没有钱。
阿尔伯所罗门那个无赖说些什么?
伊凡他说: 今后没有抵押,
就休想再把款贷给您。
阿尔伯抵押!我哪来的抵押,这个魔鬼!
伊凡我一再对他讲。
阿尔伯他怎么样?
伊凡哼哼哈哈,一言不发。
阿尔伯你该对他说,我的老爷子本身
就像犹太人那般富有。他的全部财产
迟早都将归我。
伊凡是这么说的
阿尔伯怎么样?
伊凡还是哼哼哈哈。
阿尔伯真叫倒霉!
伊凡可他要亲自登门。
阿尔伯哈,谢天谢地!
他要是不给钱,就不放他出门。
(敲门声)
谁呀?
犹太人上。
犹太人您卑贱的仆人。
阿尔伯啊!老朋友!
该死的犹太人,尊敬的所罗门,
没想到居然大驾光临,我听说
你不信我能还钱。
犹太人咳,善于体谅下情的骑士,
我向您发誓: 我乐于……可实在没有能力……
我哪儿来的钱?因我经常热心地帮助骑士,
我已彻底破产。谁也不肯把钱还给我。
我想求求您,哪怕能还我一部分……
阿尔伯强盗!
倘若我手头有钱,
还用得着跟你周旋?得了,
别再固执,亲爱的所罗门;
拿出金币,给我一百,
要不我就搜你的身。
犹太人一百!
我怎么会有一百个金币!
阿尔伯听着!
不救济自己的朋友,难道你不感到
丢脸?……
犹太人我向您发誓……
阿尔伯得了,得了!
你要抵押,真是奇谈!
我拿什么给你作抵押?一张猪皮?
我有东西作抵押,早拿去出卖了。
给你骑士的诺言还不够?
你这只癞皮狗!
犹太人您的诺言,
在您有生之日,固然挺起作用。
佛来米阔佬的全部钱柜
像念咒一般,都将为您打开。
然而对于我这个穷犹太人,
如果只凭您的一句诺言,
这期间您也有可能归天(上帝保佑!)
那就会像百宝箱沉入大海,
留给我的只剩下一把钥匙。
阿尔伯难道老爷子会活过我去?
犹太人那可说不准,生死不由己;
一个小伙子昨晚还生龙活虎,
谁料想今天早上就一命呜呼,
却靠弯腰驼背的四个老头儿,
把他扛在肩上往坟墓里送。
老爷子多壮。老天爷会让他
再活个十年,二十五年,三十年。
阿尔伯犹太人,你真会胡说八道,
再过三十年,我已年满五十,
金钱对我还有什么用?
犹太人金钱?——
金钱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用;
只不过年轻人把钱当作伶俐的奴仆,
毫不吝惜,东花西花地乱派用场。
而老头儿则把钱看作可靠的朋友,
就像爱护眼珠子一样地爱惜它。
阿尔伯哦!我老子却不同,他把银钱
既不看作奴仆,也不看作朋友,
却当成主子,亲自为它服务。
如何服务?像个北非的黑奴,
像条看家的狗。在冰冷的狗窝里
喝的是凉水,吃的是干馍。
整宿不睡觉,又是跑又是吠叫,
而黄金却在柜子里安稳地睡大觉。
够了!总有一天它将为我服务,
总有一天它永远不会再睡觉。
犹太人对极了!在您老爷子的葬礼上
金钱将泛滥开来,比眼泪还多,
愿老天爷快赐给您这份遗产!
阿尔伯Amen!
犹太人或许可能……
阿尔伯什么?
犹太人没什么?我是想,
有这么一个办法……
阿尔伯什么办法?
犹太人是这样——
我认识一个老头儿,犹太人,
是个可怜的药剂师……
阿尔伯放高利贷的,
和你一样,或者比你厚道些?
犹太人不,骑士,那人干的是另一种买卖,
他配制药水……的确灵验非凡,
保管药到病除。
阿尔伯我要药水有什么用?
犹太人往杯子里倒点儿水……再来两三滴
既无色又无味,不易察觉;
不犯绞肠痧,不恶心,没有痛苦,
真是立竿见影,一命归阴。
阿尔伯你那老头儿卖的是毒药。
犹太人不错,
正是毒药。
阿尔伯怎么?你要向我推销
两百瓶毒药,每瓶一个金币,作为贷款。
当真是这么一回事儿,是吗?
犹太人不管您把我怎样地取笑——
不,我是想……或许您也……我想:
老爷子已经该到归天的时候了。
阿尔伯好啊!毒死亲爸爸!你竟敢向儿子……
伊凡,快抓住他。你竟敢向我!……
哈,你真有副犹太人的黑心肠,
毒蛇,恶狗!看我马上把你吊死在
大门口。
犹太人罪过,罪过!求您宽恕:
我不过开个玩笑。
阿尔伯伊凡,拿绳子来!
犹太人我……在开玩笑。我这就给您拿钱来。
阿尔伯滚,癞皮狗!
犹太人下。
请看由于亲老子的吝啬,
竟把我弄到了何等地步!
犹太鬼竟敢怂恿我干什么!
给我一杯酒,我浑身颤抖……
伊凡,不过金钱我还是需要,
追上那个该死的犹太鬼,
把他的金币给我取回来。
快拿纸笔,我给那无赖写张字据。
可别把那个犹大带来……
或许不忙,暂且搁一搁,
他的金币全都散发毒味,
就跟他祖宗的银币一样……
给我拿酒来。
伊凡我们的酒——
一滴都不剩。
阿尔伯列蒙从西班牙
作为礼品送我的那些酒呢?
伊凡昨晚我把最后的一瓶酒送给
生病的铁匠了。
阿尔伯不错,记起来了……
那就给我倒杯水喝。该死的生活!
不,我决定去找公爵申诉:
要他迫使老爷子把我当儿子看待,
不要当作地洞里生下来的一只老鼠。
第二场
地窖
男爵我好比那年轻的浪荡公子
等着去会虚情假意的淫妇,
去会那容易哄骗的傻婆娘,
于是我整日价盼望着那个时刻:
走下秘密地窖,打开忠实的百宝箱。
多么幸福的日子!今天我要往
第六个木箱(这只箱子还没装满)
投进我积攒下来的一把金币。
我的宝藏看起来似乎还不多,
但却在一点一滴地增长。
我记得在哪本书里读过,
国王有一次命令他的士兵
每人抓一把土,把它们堆成堆,
于是高高的山岗就拔地而起——
国王登上山顶高兴地四下观望,
只见山谷里布满了白色的帷幄,
只见海面上飞驶着成群的艨艟。
我也常把一小把贡品带到地窖里来,
于是,我的山岗也会升高,
从它的顶上我就能看到——
归我支配的一切事物。
有什么不归我支配?
我好比一个混世魔王,
能从这里统治全世界;
只要我想要——便盖起巍峨的宫殿;
仙女们会一窝蜂地麇集我瑰丽的花园;
缪斯们将向我呈献自己的杰作,
自由之神将听从我的调遣,
高尚的德行,勤奋的劳作,
都将恭敬地听候我的犒赏。
我一声呼哨,一帮沾满污血的打手
便会顺从地、畏葸地向我爬来,
看着我的眼色,领会我的旨意。
什么都服从我,我什么也不服从;
我驾御一切欲望;我心安理得;
我了解我的力量: 我充分认识
这一点……(观赏他的金子)
看起来似乎不太多,
可它包含了人们的多少欺骗,
多少眼泪和操劳、诅咒和祈祷!
这是一种很有分量的代表!
这里有一枚金币……就是它。
今天一个寡妇把它交给我,
在这之前她领着三个孩子
跪在我窗前哀号了好半天,
那天下着雨,停停下下,没有个完,
可那个女人硬是不挪窝;
我本来打算把她赶开,
可是有人小声地对我说,
她是替她丈夫来还债的,
为的是不愿明日进监牢。
而这一枚?这一枚是蒂伯给我的——
他是打哪儿弄的,这个懒汉、骗子手?
肯定是偷来的,准没错儿;
也许是夜间在大路上、丛林中……
可不是!倘若为收藏在这里的财宝
而洒落的眼泪、鲜血和汗水,
突然间一起从地底涌出来,
那地窖里又发大水——我准会
在这里被水呛死。啊,时间到了。(准备开箱)
每一次当我动手打开百宝箱,
就觉得浑身发烧,心惊肉跳。
并非害怕!(哦,不!我能怕谁?
我随身携带宝剑,谁想动我的黄金,
我立刻给他一剑)。可心里总是揪得紧,
心里头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医生们使我们相信: 有一种人,
他们总是以杀人为乐。
当我把钥匙插入锁眼的时候,
我也感觉到,当他们
一刀捅入人体时产生的这种感觉:
又惊又喜。(打开箱子)
这就是我的享受!(投入金币)
进去吧!为了人们的欲望和需要,
你们在世上流窜得够久了。
好好睡在这里做权力和平安的美梦,
如同神仙们睡在云霄九重……
我打算今天给自己摆起盛宴:
每个箱子前面点上一支蜡烛,
把所有的箱子统统打开,
我准备亲自在它们中间,
观赏一堆堆闪闪发光的黄金。(依次点烛,开箱)
我南面为王!……多么神奇的光辉!
我的王国十分强大,听从我的指挥;
我乐在其中,它体现我的名望和声威!
我南面为王!……可谁继承我的王位?
谁接管这个国家的权力?我的继承人!
一个疯子!年纪轻轻就乱花钱,
那些吃喝嫖赌者的好伙伴!
只要等我一死,就是他,就是他!
领着一帮奸臣和贪官污吏,
穿过寂静的拱门来到这里。
从我的尸体上偷出一串钥匙,
笑着打开我的一个个箱子,
于是我的财宝就像水一般地
流进他那有窟窿的缎子衣兜。
他砸碎教堂里的神圣的器皿,
让珍贵的橄榄油满地横流——
他胡乱挥霍……可谁给他这种权利?
难道我这一切得来的容易?
难道我是个赌徒,毫不费力,
只要把骰子在手中摇响,
就能把金钱大把大把地搂进来?
有谁知道,它花费掉我多少心血?
我节衣缩食,克制欲望,
我日夜操劳,冥思苦想。
儿子或许会说: 我心上长了层青苔,
说什么我不懂得什么叫情欲,
说什么我的良心从未受过谴责,
良心,好比长着利爪的野兽,
它不住地抓挠着我的心;
良心,是个闯来的不速之客,
令人讨厌地讲个没完没了;
良心,是个蛮横无理的债主,
这个老妖婆,她使月亮暗淡无光,
坟墓为之哗然,僵尸四出活动……
不!为了财富,首先必须饱尝痛苦。
看吧!这个不幸的人难道会
糟蹋他用血汗换来的财物。
哦!要是我能将地窖隐蔽好,
使那些卑鄙的眼睛看不到该有多好!
哦!要是我能从坟墓里跑来,
我的魂灵就坐在钱箱上守卫,
严防活人来偷盗我的财宝,
就如同现在这样,那该多好!……
第三场
宫廷内
阿尔伯和公爵
阿尔伯请您相信,殿下!我忍受了好久
这痛苦的贫穷的耻辱。除非万不得已,
您绝不会听到我的诉苦。
公爵我相信,相信。尊敬的骑士!
像您这样高尚的人,不到万不得已
不会责备父亲,这种荒唐事很少……
请您放心: 我一定劝说令尊,
和他一个人谈,不声不响。
我正在等他。我们好久未见面了。
他是我祖父的朋友。我记得,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他抱我坐在自己的马背上,
给我戴上他那顶沉重的头盔,
像扣了一口大钟。(望窗外)
这是谁?
来的是他?
阿尔伯正是他,殿下。
公爵先等等,
呆在隔壁房间,我叫您再出来。
阿尔伯下,男爵上。
男爵,
看到您精神抖擞,身体健康,我很高兴。
男爵殿下!我能奉召前来见您,
真是感到万分荣幸。
公爵男爵!咱们已有好久未见面了。
您还没有忘了我?
男爵殿下!我怎么能?
您看起来仍是小时候的老模样。
哦!那时您是个聪明伶俐的儿童,
已故的公爵对我多次说过:
菲利普(他总是这样称呼我),
你瞧着吧,啊?再过二十多年,
真的,你我在这个小家伙的面前
都将变得非常愚蠢……
也就是说,在您的面前……
公爵咱们现在
要重新认识。您简直忘了我的宫殿。
男爵殿下!眼下我已衰老,进宫派何用场?
殿下血气方刚,爱好比武游乐;
而我对于这些,已经全不胜任。
可一旦遇有战事,我将周身披挂,
哪怕气喘吁吁,再度跃上战马;
用我颤抖的手,拔出旧日的剑,
竭尽我的全力,誓死为您效忠。
公爵男爵!您的忠心耿耿,我们全都知晓;
您是先祖的朋友,先父对您十分敬重。
我也一向认为,您是位忠实勇敢的骑士。——
不过让咱们先坐下来聊聊。
男爵,请问您可有孩子?
男爵一个儿子。
公爵为什么我没看见他在身边?
宫廷使您厌倦,但在他这般年纪和身份,
进宫陪着我们对他十分相宜。
男爵我的儿子不爱热闹的宫廷生活;
他桀骜不驯,总是闷闷不乐——
整日在城堡周围的森林中游荡,
像一头初生的小鹿。
公爵这可不好,
不能发展野性,我这就教他
寻快活,教他跳舞和比武。
请您把他交给我;让你的儿子
过上和他身份相称的生活……
您怎么皱眉头?也许您一路
太辛劳?
男爵殿下!我不感到疲劳;
可您让我十分为难。我本想
把儿子的情况向您隐瞒起来,
可您逼得我不能不将它吐露。
殿下!说起来真是家门不幸,
他不配您的关怀和您的宠幸。
还年纪轻轻的,就斗殴闹事,
行为极其不端……
公爵这是因为
男爵,他一个人显得太孤单。
孤独和懒散会把青年人毁坏。
您把他送到我们这儿来,
他会忘掉穷乡僻壤养成的习惯。
男爵殿下!还要请您多多原谅,
说真的,对这点我可不敢苟同……
公爵那是为什么?
男爵放了我这个老头儿吧……
公爵我要求您坦白地告诉我
您拒绝的理由。
男爵我对儿子
有一肚子气。
公爵为什么?
男爵为一桩恶毒的罪行。
公爵告诉我,那罪行的内容是什么?
男爵放我走吧,公爵……
公爵这可真怪,
您为他感到不光彩?
男爵是……不光彩……
公爵可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男爵他……竟想
杀害我。
公爵杀害您!那我立即把他
交付法庭,这个黑心肠的歹徒。
男爵可我还不打算加以证实,
虽然我知道: 他确实盼我快死,
虽然我知道: 他确实想把我
谋害……
公爵什么?
男爵偷盗。
阿尔伯冲进房间。
阿尔伯男爵!您在撒谎。
公爵(对阿尔伯)您怎么敢?……
男爵你在这儿!你,你竟敢对我!……
你居然对父亲讲出这种话!……
我撒谎!在我们公爵的面前!……
对我……难道我已不是骑士?
阿尔伯撒谎的混蛋!
男爵公正的上帝!你为何不将他天打雷劈?
捡起来!让宝剑来判断我们谁是谁非!
扔下一只手套,儿子马上把它捡起。
阿尔伯谢谢!这就是父亲的头一件礼物。
公爵我见到了什么?什么出现在我眼前?
儿子竟然同意和自己老父亲决斗!
何时我给自己套上公爵的锁链!
住嘴!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狼崽!
你们统统给我住嘴!(对阿尔伯)
放弃决斗,
把这只手套给我。(夺过手套)
阿尔伯(旁白)真可惜。
公爵恶棍!居然用爪子抓起了手套!
走开,在我召唤你之前,不许露面
让我看见你。
阿尔伯下。
您这个不幸的老头儿,
难道您不感到羞愧……
男爵真对不起,殿下……
我站不住啦……我两腿打颤……
我感到憋气!……我觉得恶心!……
钥匙在哪里?钥匙!我的钥匙!……
公爵他死了!天哪!
可怕的时代!可怕的人心!
(张学增译)
【赏析】
1830年普希金在波尔金诺村写了四个被他自己称为“小悲剧”的剧本,它们是《悭吝骑士》、《莫扎特与沙莱里》、《石雕客人》、《鼠疫流行时期的宴会》。1830年秋天,普希金在同纳塔莉娅·冈察洛娃订婚后,前往位于尼日尼诺夫戈诺德省的庄园。可是当时鼠疫爆发,四处都设立了封锁线,他被阻在波尔金诺庄园,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秋天,直到12月才离开。四个小悲剧就是“波尔金诺之秋”的产物。这些作品尽管情节和人物不同,但仿佛是内在情致整一的四幕悲剧,它们应该看成一整体,是诗人复杂内在世界的外化,是向死而生的生存本相的最残酷的展开,仿佛20世纪存在主义思考的死亡问题,在这里已预先提出了。四个小悲剧是普希金观照时代有所洞悉、反观自我有所悔悟的激情告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普希金所谓的悲剧,就悲在: 情致过了头,就会伤及其人,转而为悲剧。四个小悲剧除最后一出外,分别表现一种过度的情致对人的伤害。
《悭吝骑士》的悲剧性可谓之为“贪财”。男爵这个吝啬者,在身份上完全不同于世界文学长廊里的前辈,如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莫里哀《悭吝人》中的阿巴贡,他们或是犹太人,或是第三等级。他们贪婪,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以挣钱为业的。而普希金的吝啬者却是贵族,这从表面上看形成了强烈反讽。本来贵族应视金钱如粪土,以追求个人荣誉为人生的最高目标,普希金的主人公却以聚敛和守护金钱为人生的唯一宗旨,乐此不疲,终至因此而一命呜呼。在儿子的描述中,男爵把银钱“当成主子,亲自为他服务。如何服务?像个北非的黑奴,像条看家的狗。在冰冷的狗窝里,喝的是凉水,吃的是干馍。整宿不睡觉,又是跑又是吠叫,而黄金却在柜子里安稳地睡大觉。”妙喻一出,广为传诵,遂为格言。
但是普希金的男爵(骑士)所酷爱的,并不是金钱本身的价值,而是它带来的权利的扩张,从这点来看,他似乎又“回归”到了骑士道上。他在风清月白的黑夜,独自来到自己藏金的地窖,面对储满黄金的柜子,唱出了洞察金钱与权利转换秘密的“咏叹调”:“国王有一次命令他的士兵,每人抓一把土,把它们堆成堆,于是高高的山岗就拔地而起——国王登上山顶高兴地四下观望,只见山谷里布满了白色的帷幄,只见海面上飞驶着成群的艨艟。我也常把一小把贡品带到地窖里来,于是,我的山岗也会升高,从它的顶上我就能看到——归我支配的一切事物。有什么不归我支配?我好比一个混世魔王,能从这里统治全世界……我南面为王……我的王国十分强大,听从我的指挥……”而且,在他所产生的联想中,也就是他所使用的典故中,他将自己通过金钱所获得的权力,同亚历山大大帝相提并论。这是一种幻觉,这是由于对权利的贪欲过度,日思夜想,透过日积月累的金钱而氤氲出一种幻觉,其生产机制有类于吸食大麻之后的癫狂想象。在他的幻觉里,他攒钱越多,离上帝越近,只差一步似乎就可以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了。于是男爵骑士又同夏洛克们、阿巴贡们区别开来,权力的贪欲使然也。这也是普希金的小手腕,先让金钱骑士在幻觉中上天,然后再让他重重地摔在现实的土地上。
认真咀嚼剧本,又可发现,男爵骑士除了喜好金钱可以满足他对权力的幻想而外,居然可以从对聚敛的金钱的把玩中激发特殊的、病态的“美感”。男爵白日里以残酷的方式疯狂地搜刮钱财,他每天最兴奋的时刻就是夜间到地窖里欣赏自己的金黄色的猎物,此时此刻,身为浑浊俗物的他,竟然会有情人的亢奋、诗人的妙喻:“我好比那年轻的浪荡公子,等着去会虚情假意的淫妇,去会那容易哄骗的傻婆娘,于是我整日价盼望着那个时刻,走下秘密的地窖,打开忠实的百宝箱。”此处不能不感叹译笔的贴切微妙,将那“妙喻”以打油诗式的语句翻译过来,非常符合金钱骑士的身份和教养。普希金的体悟和深刻,也可见诸他描摹的金钱骑士“审”金钱之“美”时强烈的生理性反应:“每一次当我动手打开百宝箱,就觉得浑身发烧,心惊肉跳。并非害怕!可心里总是揪得紧,心里头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医生使我们相信,有一种人,他们总是以杀人为乐。当我把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我也感觉到,当他们一刀捅入人体时的这种感觉: 又惊又喜。这就是我们的享受。”通常文学家对笔下人物的心理的描写,会借助多种手法,或记其眼色,或述其言语,或描其表情,或绘其动作,然而普希金却通过生理性反应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尤显独特深刻。金钱骑士见钱之前感到的是惊恐,由喜爱的正面感觉而转化为恐惧的负面感觉,爱极而生惧,感觉由此而倒错。用钥匙开百宝箱时,则有魔王杀人时的快感,狼毒之心,蛇蝎心肠,由此而显现,这又是生理性反应向对立方面的急剧转化。美丑混淆,“痛”“快”颠倒,“喜”“惧”倒错,这不是金钱“魔障”了他的身心吗?
金钱的“魔力”更在于,它可窒息人性,令人异化,将人化作了禽兽。由于酷爱金钱,骑士男爵已经丧失了正常的人的情感。寡妇的哀求,孩提的哭号,不会唤起他丝毫的怜悯之心。对待儿子,他已经没有半点亲子之爱。他不给当骑士的儿子正当的吃穿用度的花销,让他因为没有钱买骑士的行头而出乖露丑。他的揪心之痛是:“我南面为王!……可谁继承我的王位?谁接管这个国家的权利?我的继承人!一个疯子!年纪轻轻就乱花钱,那些吃喝嫖赌者的好伙伴!只要等我一死,就是他,就是他!领着一帮奸臣和贪官污吏,穿过寂静的拱门来到这里。从我的尸体上偷出一串钥匙,笑着打开我的一个个箱子,于是我的财宝就像水一般地流进他那有窟窿的缎子衣兜。”想到自己用金钱构筑的王国有朝一日会毁于儿子的抛洒挥霍,他疾首痛心,十倍加剧了他对儿子的愤恨。于是父子之间反目为仇。结局是,为了金钱,在公爵的面前,父子两人拔剑决斗,惊恐的金钱骑士死于非命。剧本的情节发生于16世纪封建主义解体的时代,而普希金眼前未必没有出现19世纪初聚敛财产的疯狂资产者原型,他的小说《黑桃皇后》就描写了一个为了发财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最终功亏一篑而发疯的军官格尔曼。普希金借助“悭吝骑士”和格尔曼这两个人物,生动而深刻地揭示了金钱对人性的异化。
《悭吝骑士》印证了《共产党宣言》的精辟的论断: 资产阶级已经“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剧本的最后的对白——“可怕的时代!可怕的人心!”是启示录式的呼号,至今依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刘亚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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