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一月·[俄国]屠格涅夫》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贵族地主阿尔卡蒂·依斯拉叶夫一家宾客盈门。比他小七岁的妻子娜达丽亚经常感到百无聊赖,与客人拉琪汀产生了朦胧的情感。阿尔卡蒂为自己的小儿子从莫斯科请来了穷大学生做家庭教师。他叫别里亚叶夫,二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别里亚叶夫的到来,让娜达丽亚的生活焕然一新,她对他暗生爱慕之情。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她就觉得自己变得年轻,富有生气。娜达丽亚收养的十七岁的孤女维拉(维罗奇卡)也对别里亚叶夫产生了好感。有一天他们在花园里散步,对彼此的不幸遭际表示了同情。这时医生找到娜达丽亚,为年过半百的波里兴佐夫向维罗奇卡求婚。娜达丽亚开始觉得他们不般配,后来发现维罗奇卡和别里亚叶夫亲近起来,就顺水推舟,想促成这桩婚姻。这引起了她与维罗奇卡的直接交锋。娜达丽亚向别里亚叶夫倾诉了衷情,他一时不知所措。维罗奇卡也向别里亚叶夫吐露了自己的爱。别里亚叶夫却说,他把她当成小妹妹,他不能娶她,因为他一无所有。拉琪汀对娜达丽亚对别里亚叶夫的感情有所察觉,他竭力安慰她。依斯拉叶夫看见妻子倚在拉琪汀肩上哭泣,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怀疑。依斯拉叶夫对拉琪汀有所指责。拉琪汀决定一走了之,同时暗示别里亚叶夫也应该离开。维罗奇卡决定嫁给波里兴佐夫。他们三人都离开了这个贵族之家。
【作品选录】
第四场
……
别里亚叶夫(走近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我可以使您相信……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地板,对他伸出手来)站住吧,阿列克谢伊·尼古拉伊奇。真的……维拉是对的……是时候了……是我停止狡猾的时候了。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您——您有权轻视我。(别里亚叶夫做出一个不由己的动作。)我看低了我自己。我只有一个方法使您重新看重我,就是: 坦白,完全坦白,不管结果怎么样。而且,我现在是最后一次见您,最后一次跟您谈话了。我爱您。
她一直瞧着他。
别里亚叶夫您,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对啦,我。我爱您。维拉没有受骗,也没骗您。我从您到的第一天就爱您,可是从昨天我才知道这件事。我不想替我的行为辩护……我不配这样做……可是,至少,您现在能够明白,能够原谅我。对啦,我嫉妒维拉;对啦,为了使她离开我和您,我私心想把她嫁给波里兴佐夫;是的,我利用了我的年龄和地位的优越,去打听她的秘密,——当然,这是我意料不到的——我自己现了原形。别里亚叶夫,我爱您;可是您得知道: 只有骄傲感才逼得我这样承认……我扮演到今天为止的这幕喜剧到底使我厌烦了。您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可是,现在我把这些话对您说了以后,那您在我面前一定会感到很窘的,而且您自己会想到赶紧离开这儿。我是这样相信的。这种信心使我增加了勇气。老实说,我不愿意您带着对我的不好的印象而去。现在您什么都知道了……也许我打扰了您……也许,要是这一切事情没有发生的话,您说不定会爱上维罗奇卡……我只求您原谅,阿列克谢伊·尼古拉伊奇……这都是我力所不及的。(她沉默了。她甚至于带着泰然而平静的声调说这些话,没有看别里亚叶夫。他沉默。她继续带着几分激动说,还是没有看他。)您不回答我吗?……可是,这一层我明白。您没什么可对我说的……一个人处在没有恋爱,可是偏有人对他表明恋爱的这种地位是挺苦的。我感谢您的沉默。请相信我吧,当我对您说……我爱您的时候,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耍手腕;我什么也不期望;相反: 我要把我的假面具摘掉,这是我绝对戴不惯的……最后,在什么都弄明白了的时候,我何必还要掩饰和狡猾呢;在没人可骗的时候,我何必还要装假呢?现在,咱们中间的一切都完了。我不会再留您了。您可以不对我说一句话,甚至于不跟我告别就离开这儿。我不但不认为这是没有礼貌,相反——我会感谢您。有时候,精细是不适当的……比粗鲁还糟。显然,咱们命中注定了不能互相了解。再会吧。是的,咱们命中注定了不能互相了解……不过,我至少希望,现在在您的眼里,我不是个专制的、阴险的和狡猾的人……再会,永远。(别里亚叶夫激动得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您不走吗?
别里亚叶夫(鞠躬,想走,和自己挣扎了一会儿以后,转身)不,我不能走……(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开始瞧着他。)我不能这样走!……您听着,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您刚才对我说过……您不希望我带着对于您的不好的印象而走,可是我也不想您记住我,好像纪念那种人……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请原谅我……我不懂跟太太们说话……我至今所知道的……完全是另一种女人。您说,咱们命中注定了不能互相了解,可是请想一想,难道我这个单纯的、差不多没有受过教育的孩子能够——居然敢想到和您接近吗?请问,您是谁,我又是谁!请问,难道我竟敢想到……由于您的教育……可是为什么我要说起教育呢?……您瞧瞧我吧……这套旧礼服和您香喷喷的衣裳……请想想看!对啦!以前我怕您,现在我还是怕您……毫不过火地说,我把您看作一个更高尚的人物,同时……您,您对我说您爱我……您,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爱我!……我觉得我的心跳动得厉害,有生以来它也没这么跳动过;它的跳动不只是由于惊慌,不是由于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恭维而欢喜……哪儿的话!……现在谈不到自尊心了……可是我……随便您吧,我不能够这样走!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沉默片刻,好像自言自语似地)我怎么办呢!
别里亚叶夫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看老天爷的分上,请相信我吧。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声音变了)阿列克谢伊·尼古拉伊奇,要是我不知道您是个体面人,是个不撒谎的人,那天知道我会想些什么。也许我会对自己的坦白感到后悔。可是我相信您。我不想在您跟前隐瞒我的感情: 我感谢您刚才对我所说的那一番话。我现在知道咱们为什么不能亲密起来……这样说来,在我自身方面,并没什么要拒绝您……只是我的地位……(停止不说)一切都好转了,结束了……现在我也很容易和您分手了……再会吧。(想走)
别里亚叶夫(沉默片刻)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我知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可是我不能够把我心里所感到的一切全告诉您。您爱我……就是我说出这句话来也感到恐怖……这对于我是件十分新奇的事情……我觉得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您,听见您的声音,可是我有一个感觉: 我是非走不可的了……我觉得我没有任何责任……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用微弱的声音)是的,别里亚叶夫,您非走不可……现在,经过这番谈话以后,您可以走了……虽然一切事情都是我做的,可是,难道这是真的吗?……哦,相信我吧,要是我有一点怀疑您刚才对我所说的一切,别里亚叶夫,那我就会把这个自白闷在心里……我只想停止一切误会,我想忏悔,惩罚自己;我想一下子把最后的线切断。要是我早想到的话……
她用手掩面。
别里亚叶夫我相信您,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我相信您。可是我自己在一刻钟以前……难道我想得到吗?……我只有在今天,当咱们在饭前最后见面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到某种非常的东西,某种异样的东西,好像谁的手把我这颗心给揪住了,于是我的心就这么热烈起来……真的,以前我避开您,我甚至讨厌您;可是,当您今天对我说维拉·亚历山大罗芙娜似乎……(中断不说)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唇边无意识地浮起幸福的微笑)得啦,得啦,别里亚叶夫;我们不要再想这样的事了。我们不要忘了,我们彼此在一块说话,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您就走了……
别里亚叶夫哦,对啦!我明天走!现在我也可以走……什么都会过去的……您瞧,我不想夸张……我就走……以后的事,由它去!我会带着一个回忆走,我会永远记得您是爱我的……可是我以前怎么会不知道您呢?现在您瞧着我……我曾经避开您的眼是可能的吗?……我曾经在您跟前感到畏缩是可能的吗?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微笑地)您刚才对我说,您怕我。
别里亚叶夫我?(沉默片刻)的确……我自己也奇怪……我,我敢这么大胆和您说话?我自己也不知道。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您没骗自己吗?……
别里亚叶夫骗什么?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就是: 您……我……(战栗起来)哦,天哪,我怎么啦……喂,别里亚叶夫……请救救我吧……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处在这样的境遇过。我再也没有力量了,真的……也许,这样倒更好,一下子把什么都给毁了,可是咱们,至少已经互相了解了……把您的手伸出来——就此永别吧。
别里亚叶夫(握住她的手)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在分别的时候,我不知道对您说什么好……我的心充满了……多多保重吧!……(停住说话,把她的手紧压在唇上)再会!(想朝通花园里的门走去)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目送着他)别里亚叶夫……
别里亚叶夫(转身)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沉默片刻后,用低微的声音说)别走吧……
别里亚叶夫什么?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别走吧,还是让上帝来审判我们吧!
她用手捧住头。
别里亚叶夫(赶快走近她,对她伸出手去)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
在这个时候,通花园的门开了,拉琪汀在门口出现。他瞧了他们俩一会儿,忽然走近他们。
拉琪汀(大声地)大伙儿到处找您哪,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和别里亚叶夫回头看。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从脸上把手放下,好像清醒过来似地)啊,是您吗?……谁找我?(别里亚叶夫发窘,对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鞠躬,想走开。)阿列克谢伊·尼古拉伊奇,您要走了吗?……别忘了,您知道……
他第二次对她鞠躬,走进花园里去。
拉琪汀阿尔卡蒂正在找您呢……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找着您……可是我刚走过……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微笑地)您听见我们的声音了……我在这儿碰见了阿列克谢伊·尼古拉伊奇……我就跟他谈了好一会儿……今天好像是个谈话的日子;可是现在咱们可以回家了……(正想朝走廊门出去)
拉琪汀(有点儿激动)我可以问……什么决定了吗?……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装出惊奇的样子)什么决定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拉琪汀(沉默了很久,凄切地)要是这样的话,我倒全明白了。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那就行了……又是神秘的暗示!嗳,对啦,我跟他谈过了,现在一切又回复原状了……这都是些夸张的小事……我对您所说过的一切全是些幼稚的话。现在我们把它忘了吧。
拉琪汀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我不是要查问您。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哟,我想跟您说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反正一样。走吧。一切都完了……一切都过去了。
拉琪汀(凝视着她)对啦,一切都过去了。您这会儿准是在跟自个儿耍脾气……您为了今天的坦白……
他扭过脸去。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拉琪汀……(他又瞧着她;她显然不知道说什么。)您还没跟阿尔卡蒂说吗?
拉琪汀没呢……我还没预备……您知道,我得编排点什么……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真讨厌!他们要我怎么样呢?我每走一步他们都跟着我。拉琪汀,我真觉得没脸见您……
拉琪汀哦,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请别担心……为什么呢?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显而易见,别里亚叶夫先生还是个外行!干吗他要这么心慌,这样逃走呢?……可是,渐渐地……(低声地、很快地)你们二位都可以学会假装……(大声地)走吧。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正要走近他,可是站住了。在这个时候,听得见依斯拉叶夫在园门外说:“你们说他到这儿来了吗?”接着依斯拉叶夫和西皮格尔斯基登场。
依斯拉叶夫真的……他在这儿。哎呀呀!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也在这儿!(走近她)怎么啦?今天一直谈话吗?可见得这个题目是很重要的了。
拉琪汀我是在这儿遇见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的。
依斯拉叶夫遇见的?(望望周围)好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可是你自己也到这儿来了……
依斯拉叶夫我到这儿是因为……(停住不说)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你是来找我的吗?
依斯拉叶夫(沉默片刻)对啦,我是来找你的。你不愿意回家吗?茶已经预备好了。天快黑了。
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拉住他的手)走吧。
依斯拉叶夫(望望周围)这个大厅可以改成两间很好的屋子给园丁们住,或是给别的听差住,西皮格尔斯基,您觉得怎么样?
西皮格尔斯基自然。
依斯拉叶夫娜达霞,打花园里走吧。(向花园门口走去。在这一场戏里,他一次也没望过拉琪汀。在门口,他半回转着身子。)诸位,你们怎么样?来喝茶吧。
和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同退场。
西皮格尔斯基(对拉琪汀)怎么样,米哈伊洛·亚历山大里奇,走吧……把您的手伸出来……可见得命运注定咱们得作后卫……
拉琪汀(气愤地)哦,大夫先生,不客气地告诉您,我非常讨厌您……
西皮格尔斯基(装痴装呆地)不瞒您说,米哈伊洛·亚历山大里奇,我真讨厌我自己!(拉琪汀勉强地笑了一笑)走吧,走吧。
两个人朝花园门退场。
(芳信译)
【赏析】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个贫穷而自尊的大学生的到来,把往日宁静的乡间贵族家院搅得风声喧豗,麋沸蚁动。屠格涅夫毕竟是屠格涅夫,他既不会莎士比亚《李尔王》般的撕心裂肺,更不用莫里哀《太太学堂》式的误会搞笑,他的《村居一月》一路舒缓娓娓道来,宛如一幅风景画,一首散文诗。然而就在这静如止水的舞台上,剧作家又搅得人人心旌摇荡,个个惶恐伶仃: 败走他乡的,仍然张皇失措;暂留庄园的,却已心如死灰。静动之间,居然能如此无痕圆转,做出这样的妙文,除却屠格涅夫,还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戏剧家么?
先前这个庄园是屠格涅夫那“猎人”出发前的安乐窝,是他在心里筑起的温馨而又诱人的“贵族之家”。庄园主人阿尔卡蒂·依斯拉叶夫正当壮年,既清醒冷静又勤奋持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改造庄园的工作,又是让农民筑堤坝,又是装风车,真不愧是个好主人。其母亲安娜·谢明诺芙娜每日里茶足饭饱后,由德国教师沙甫、女伴丽查维塔·波格达诺芙娜等陪着打打牌,聊聊天,正安享清福。家里食客盈门,仆从成群。由于男主人依斯拉叶夫和其母的“忙碌”,女主人娜达丽亚·彼得洛芙娜得到了忙里偷闲的机会。于是在舞台上荡漾起看似落俗套,实则深藏寓意的多角恋爱风波,先后出现了两个相关联的爱情三角。
在庄园女主人与庄园的客人米哈伊洛·拉琪汀、家庭教师阿列克谢依·别里亚叶夫之间发生了微妙的感情纠葛,还有女主人的养女维罗奇卡掺杂其间,令情感风波曲折多姿。原来拉琪汀与娜达丽亚或在客厅一隅相对而坐,或在花园一角促膝而谈,或在林荫道相携而行,他百般努力想讨娜达丽亚高兴,而娜达丽亚居高临下地敷衍着,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持续着这种边界游戏,是他不想突破柏拉图式的恋爱,还是她对红杏出墙还有所顾及?无聊的家庭生活使娜达丽亚在这种游戏中乐此不疲。这一天这种局面被打破了,娜达丽亚对外出若干时日归来的拉琪汀说起,现在家里请了年轻的家庭教师,并且说,她喜欢这个家庭教师,她觉得他可能成为出色的人物。而且她还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样的话:“难道不能同时爱两个人吗?”这大概是剧作中的第一个爱情三角。别里亚叶夫是个穷大学生,本是庄园的外来者,非亲非故,就出身来说与庄园格格不入,但在庄园里他却非常受欢迎。他的学生、庄园主人的小儿子喜欢他,他同女主人的养女维罗奇卡很快就熟悉了,毫无芥蒂,无话不谈。——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们有相似的经历和遭际: 他们都是孤儿,他们都有寄人篱下之感。维罗奇卡说得对,“孤儿跟孤儿很快就会要好起来的”。敏感的女主人很快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她答应将十七岁的维罗奇卡嫁给年近半百、又丑又蠢的波里兴佐夫。而且后来娜达丽亚公开向拉琪汀承认,别里亚叶夫的青春感染了她,使她像小姑娘一样地跳着,笑着,玩儿着。她向维罗奇卡摊牌: 要把维罗奇卡嫁给波里兴佐夫,遭到维罗奇卡拒绝后,她又逼维罗奇卡勉强承认了她对别里亚叶夫的隐秘情感,而她自己因为对方的承认突然脸色苍白,言语失措。维罗奇卡因此也发现了娜达丽亚对别里亚叶夫的真实情感。
戏剧在第四场达到高潮,第二个爱情三角的三个主人公来了个三方对峙: 当别里亚叶夫与维罗奇卡在一起的时候,娜达丽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维罗奇卡与她争执起来。维罗奇卡对娜达丽亚一针见血地指出:“别耍滑头了,这种狡猾已经没用了。我再也不是让您像大姐似地看管着的、这家里的养女了。我是您的情敌。”激动的维罗奇卡离开后,娜达丽亚向别里亚叶夫公开承认了自己的爱情,她心情矛盾到了极点: 一会儿让别里亚叶夫离开庄园,一会儿又乞求道:“别走吧,让上帝来审判我们吧。”在这一瞬间她已经丧失了作为贵妇人应有的尊严。在这场激情戏中别里亚叶夫进退维谷,不知所措。其实这里却大有玄机。
先前被言情风格掩藏着的屠格涅夫的本色渐次显露,屠格涅夫毕竟是时代风气的敏感把握者,《村居一月》也在情感故事中透露出时代消息,这里深藏着一大时代主题: 两代人的问题,或者用屠格涅夫本人的作品来指称,这就是“父与子”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村居一月》中的别里亚叶夫称为《父与子》中子辈的代表——巴扎洛夫的兄长,尽管作为时代的“新人”,别里亚叶夫的面目还不太清晰。这里别里亚叶夫乃当时所谓平民知识分子,他没有显贵的血统,没有位高权重的祖辈、父辈,他只是一介平民,凭着勤奋和聪慧而接受大学教育,他正待走出大学在广阔的社会中去大展宏图。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是他同侪中的佼佼者,他们已然在公众知识领域崭露头角,夺得了极大的话语权,被专制农奴制折磨得气息奄奄的俄国成了他们指斥、革命的对象。与之相比,依斯拉叶夫和娜达丽亚这类贵族已成明日黄花,虽然祖上的余泽可勉强荫被他们,但里里外外的衰朽没落已难以掩藏。我们可以玩味屠格涅夫为第四幕布景写的提示词:“赤裸的墙,高低不平的石地板;六根砖柱白粉刷过,已经斑剥了,每边三根,支持着天花板。”从前面三幕的背景上来解读,这显然是一幅贵族之家日薄西山的景象。娜达丽亚在朦胧的潜意识中,是要从时代的新人那里吸取精力和朝气,力图获得灵魂的救赎。借作品中的男女人物的情感纠葛揭示时代的宏大的趋势,其实是屠格涅夫的一贯风格,《罗亭》是如此,《贵族之家》是如此,《处女地》也是如此。《村居一月》只是将这种本色搬演到了话剧舞台上而已。
别里亚叶夫是一阵微风,吹皱那一池死水,他是一枚石子,投入死水深潭,激起圈圈涟漪。他的到来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回头再看,剧本中第一个爱情三角中的拉琪汀不知不觉充当了娜达丽亚对别里亚叶夫隐情的催化剂和掩饰者,所以在第三幕中,当他为让娜达丽亚从情感的深渊中解脱出来,替她出谋划策的时候,娜达丽亚靠在他肩上,恰好被她丈夫发现了,娜达丽亚也明确要求他离开庄园。别里亚叶夫怀着复杂的情感离去,他太年轻了,完全不解风情,更不知晓当时上流社会那些游戏规则,甚至是在拉琪汀的教诲启发下,他才知道只有离开才能保全女主人的名节。娜达丽亚在内心也挣扎于别里亚叶夫和丈夫之间:“我让自己退后了一步,我为什么会中意他(别里亚叶夫)?不错,这是可怕的感情——阿尔卡蒂,对啦,我要跑到他的怀抱里去,我要求他原谅我,保护我,救我。”但她没有向丈夫坦白自己的隐情。情感世界里别里亚叶夫又太嫩太浅,似乎徒有新人之貌,而无新人之实。这可以从作家本人的创作心理来探讨原因: 生于贵族之家、长于贵族之家的屠格涅夫眼看着其他阶层的新人成长起来,有几分艳羡,有几分嫉妒,让新人在取得对贵族精神的优胜的同时,又令他露出几分稚嫩和笨拙,藉此守住贵族的最后的一点自尊。
别里亚叶夫走了,涟漪越来越轻,越来越淡,至于消弭,终于无形。经历情感风波摇荡后,维罗奇卡彻底明白了自己寄人篱下的尴尬,毅然嫁给波里兴佐夫,以求得人格的独立。甚至寄食府上的女伴丽查维塔·波格达诺芙娜也急忙要嫁给家庭医生,一走了之。贵族之家留下来的,一是一脸茫然、满脑袋糨糊的丈夫依斯拉叶夫,二是满腹苦水的女主人,她曾对拉琪汀说:“可是,今后叫我怎么活下去呢?”屠格涅夫给观众留下了无限遐思: 娜达丽亚只能守着空巢般的贵族之家,度日如年,苟延残喘。也许《村居一月》这个余味无穷的结局启发了画家瓦·马克西莫夫,1889年他完成了油画《韶华尽逝》。画面上,在春日的残阳下,远处是窗户钉了木条的破败的贵族小楼,近处小木屋的台阶前,一个衰老昏聩的贵族老妇人斜倚躺椅,似乎在仰天叹息,又像在追忆从前,身边只有一个织毛衣的老女仆,一条昏睡的老狗。《村居一月》杀青于1855年,三十四年后的娜达丽亚不就是《韶华尽逝》中的那个老妇吗?娜达丽亚的贵族之家,曾有过热望、激情、企盼,正如春草池塘,被那落石激起波澜,涟漪消散后,只剩下一潭死水,了无痕迹。
(刘亚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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