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神秘剧·[意大利]达里奥·福》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滑稽神秘剧·[意大利]达里奥·福》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瞎子和瘸子的寓意剧》中，生活困苦的瞎子和瘸子萍水相逢，决定“合二为一”，互相帮助。在路上，他们幸运地遇到了拥有神力的耶稣，本该欢呼雀跃的他们却对这位救世主避之不及。他们宁可终身残疾，乞讨为生，也不愿意因为四肢健全而沦为地主老爷们的奴隶，丧失做人的尊严。因此，当他们最终恢复健全时，瞎子因复明而狂喜，瘸子却顿足捶胸地表示宁可另找一个圣人让自己变回瘸子。

《疯子与死者》中，疯子与一群人打牌，疯子眼看要输掉这场牌局的时候，拿出了他的王牌“死亡”。出人意料的是，死神果真出现了，吓跑了在场的所有人，唯独疯子不仅毫不惧怕，甚至还对她表示爱慕之情。疯子的一番甜言蜜语让死神都不得不为之动容，最后竟然让疯子搂着自己共舞。



【作品选录】

三、 瞎子和瘸子的寓意剧

瞎子帮帮我吧，好心的人……可怜可怜我吧，我这个倒霉的穷人。我双目失明，幸好看不见自己那副可怜的模样，我真绝望到要自杀了。

瘸子噢，好心的人啊，可怜可怜我吧，瞧我落得这副模样，自己看了都吓得想逃掉，可是我腿脚不利索，只能靠小车子挪动。

瞎子哎呀，我走到哪儿都要撞到柱子或者墙角，真没法子动弹了……什么人能帮帮我啊?

瘸子噢，我没办法离开这个小车子，可它的轮子坏了，要是没有人帮我一下，我还不得一直呆在车里饿死。

瞎子我原先有一只狗陪着我……后来发情的时候追着一条母狗跑了……我相信那至少是一条母狗，因为我是瞎子看不见，这么说没有一定的把握……也许是一条小狗或者小猫，样子活泼可爱，让我那条狗喜欢上了。

瘸子帮帮我，帮帮我……谁有四个轮子能借给我装在这辆小车上?上帝啊，恩赐给我这几个轮子吧!

瞎子是谁在抱怨，在向上帝乞讨轮子?

瘸子是我，一个下肢残废的瘸子坐着的小车轮子坏了。

瞎子你到我跟前来，我在你的路对面，看着我来帮助你……我是看不见……也做不出什么奇迹……反正试试看吧。

瘸子我过不去……上帝诅咒全世界的轮子，让它们都变成方的，根本就没法子转呀。

瞎子哦，如果你能让我一直走到你那里……放心，你等着看好吧，我准能把你背到肩膀上，不过那辆小车和轮子我可就不背了!咱们两个这副模样的人变成一个……就都能满意了。我靠你的眼睛观四方，你靠我的腿走天下。

瘸子噢，好主意!你一定有一个好大脑，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轮子。噢，老天爷，上帝把你的头脑恩赐给我当车轮，好让我重新走遍各地去乞讨。

瞎子你接着说话，好让我摸准方向……朝这边走对吗?

瘸子对，放心走吧，你路线正确。

瞎子为了不至于给绊倒，我还是爬着走吧……喂，我还一直走吗?

瘸子稍微靠左一点，别，过劲儿了!你那是拐弯呢!抛锚，后退……好……出桨，挂帆……拉直，拉直……好，现在算有准儿了。

瞎子你拿我当大帆船呀!等我到你跟前时，伸过一只手来。

瘸子我两只手都伸过来!过来，过来，妈妈的好孩子……不，真见鬼!别往那儿去……往右……噢，我的大船得救了……

瞎子我抓着你了?是你，是你吗?

瘸子是我，哦，你这个金子一样的瞎子，让我来拥抱你吧!

瞎子我高兴得要发疯了，亲爱的瘸子!来，我来背你，到我肩膀上来……

瘸子我上去……你倒转过去呀……腰再弯低点儿……嘿，上来了!

瞎子你那两个膝盖别顶我的腰子呀，都弄碎了!

瘸子对不起……我可是头一次骑马，还不习惯呢。喂，你可小心别把我给摔下来呀。

瞎子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把你当一袋胡萝卜扛着的，亲爱的。你给我好好领路，别让我踩着牛粪。

瘸子我会留神的，你就放心吧。我说，你没有把一块铁放到嘴里咬着，两根绳子勒在脖子上让我牵着?这样我才好带着你到处走呀。

瞎子好啊，你拿我当驴骑呀?天啊，你真沉啊!你怎么会这么重呀?

瘸子走吧，别浪费气力了……驾，我的瞎子，你注意，我揪你的左耳朵，就是让你向左转……我要揪你的……

瞎子明白了，明白了……我又不是笨驴。哇，他奶奶的，你太沉了!

瘸子我沉?……可我像一片羽毛，像一只蝴蝶……

瞎子对，铅铸的蝴蝶，你要是掉到地上，非砸出一个坑来不可，说不定能砸出一股喷泉呢!天啊，你早饭是不是吃了秤砣?

瘸子你疯了?我都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瞎子那你一定有两个月没有拉屎了。

瘸子真是俏皮话： 上帝可以作证，我才刚刚六天没有拉屎。

瞎子六天?一天两顿，就是十二顿饭，圣吉罗拉莫是搬运夫的保护神，可我正扛着足够一年饥荒的存货仓库转悠呢!很遗憾，我得把你卸下来，劳你大驾，去给我把那些非法存货泻出去!

瘸子站住，你没听见一片喧哗吗?

瞎子是啊，我好像也听见有人在喊，在骂。他们骂谁呢?

瘸子你退后一点儿，让我好好看看……靠在这儿……看见了……他们是跟他过不去，跟耶稣!

瞎子可怜的耶稣，他是谁呀?

瘸子耶稣是一个人……上帝的儿子!

瞎子上帝的儿子?哪个?

瘸子什么哪个?唯一的儿子，无知!一个圣人!……他们说他净做些特别神奇的事： 他给那些以快活的灵魂忍受痛苦的人治好了世上最可怕最顽固的病。咱们最好还是离开这个居民区吧。

瞎子离开?为什么?

瘸子因为我不能快活地接受这种条件。他们说，如果上帝的儿子到这里来，我就会一下子出现奇迹，你也一样……想想看，如果咱们俩真的赶上从不幸中解脱出来，那咱们就不得不找一种职业糊口。

瞎子我说咱们该去找这位圣人，让他把咱们从这该死的倒霉厄运里拉出来。

瘸子你真这么说?那你身上就会发生奇迹，然后就饿死……那会儿所有人都会对你说： 去干活去!

瞎子噢，一想到这儿我就冒冷汗……

瘸子“干活去，流浪汉，”他们会对你说，“游手好闲的就去服苦役。”那咱们就失去了跟绅士和老爷们一样的特权啦： 豪绅们靠法律抽税，咱们靠怜悯得食，咱俩其实都是靠欺骗傻瓜为生的。

瞎子走吧，咱们离开这个圣人吧，我宁愿去死。噢，我的妈呀……走吧……走吧……快马加鞭地走呀!你伏到我耳朵这儿，把我带到离这里远远的地方!咱们到伦巴底以外的地方去，到法国去，上帝的儿子耶稣永远到不了那里……到罗马去……

瘸子 停停，停停，你疯了，都要把我摔到地上了……

瞎子我求求你，救救我吧!

瘸子听话……到了乡下咱们俩就得救了……现在还没有危险，因为陪这圣人的游行还没开始呢。

瞎子他们干什么呢?

瘸子他们把他捆到柱子上……正在打他……噢，这些狂怒的人们，打得真狠!

瞎子哦，可怜的孩子……他们为什么打他?他怎么他们了，那些狂怒的人?

瘸子他对他们说大家都是平等的，要彼此相爱，就像兄弟一样。你看看，不同情他对了吧，能创造奇迹的人，他就是最大的危险!

瞎子不，不，我不是同情……他对于我什么也不是，那个耶稣……我从来就不认识他……不过，你别告诉我他们现在干什么……

瘸子他们朝他身上吐唾沫……该死的猪们……往他脸上吐唾沫。

瞎子那他呢，他干什么……说什么，这个可怜的上帝的儿子?

瘸子不说话，不吭声，不反抗……连看那些狂怒的人的眼神都不生气……

瞎子那他怎么看他们……

瘸子带着忧伤看着他们……

瞎子哦，亲爱的，别再告诉我正在发生什么，我的胃里觉得发紧……心里觉得发冷，我害怕有什么类似同情的感觉……

瘸子我也觉得气就停在嗓子眼儿上，胳膊直打寒战……走吧，走吧，离开这里……

瞎子是啊，咱们到一个地方，至少到没有这些痛苦的地方去!我认识一家小馆子……

瘸子你听!

瞎子什么?

瘸子这么大的喧哗声……这附近……

瞎子该不是圣人来了?

瘸子噢，上帝啊，别吓着我，我们是被遗弃的人……柱子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瞎子上帝的儿子耶稣也没有了?他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瘸子在这儿……他们游行过来了……咱们算是毁了……

瞎子那个圣人也在?

瘸子对，就在他们中间……他们把他放在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上，可怜的人!

瞎子你别陷入同情啊……快点引着我到什么地方，躲开他的眼睛……

瘸子好，走……靠右边……快跑……快跑，赶在这个创造奇迹的圣人看到之前……

瞎子哦，我的一个脚脖子扭了，动不了啦……

瘸子怎么正好在这节骨眼上出毛病呢!你就不能看好往哪儿落脚吗?

瞎子我根本就看不见!我是个瞎子，看不见自己的脚!唉，怎么不能?我看见了!我看见我的脚了!……噢，我这双脚多漂亮啊!真漂亮……这么多脚趾……几个?一只脚五个脚趾，按照大小顺序排着队……我真想挨着个亲亲它们……

瘸子疯了!你待好!要摔着我了!噢，你踢了我一脚!该死的!……我要能也踢你一脚……你接着吧!(踢了瞎子一脚)

瞎子哦，奇迹!我看见天了……看见树了……看见女人了……(似乎在看着女人从眼前走过)女人真漂亮啊!……不过不都一样!

瘸子是我刚才给了他一脚吗?让我再来试试看!真的……真的……该诅咒的日子!我算给毁了!

瞎子祝福你，上帝的儿子，是你治好了我!我是一头可怜的牲口，还想躲开他，可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是多么温柔多么快乐啊!

瘸子是魔鬼让我们遇上他的，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承认他的……我怎么这么倒霉，让那个充满爱心的人给看见了?这回就该当个饿死鬼了……干脆，我把这两条恢复好的腿当作生火腿吃了吧!

瞎子我当初真傻，现在我能看得见了，可刚才还想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我就不知道看得见就是最大的奖赏。哦，多么好看的色彩呀……女人们的眼睛，嘴唇，和其他部分……小蚂蚁和小苍蝇……太阳……我真盼着天快点黑下来，好看见满天的星星，好到小馆子里去欣赏一下葡萄酒的颜色!感谢上帝，上帝的儿子!

瘸子可怜的我啊!轮到我去给一个主子流血流汗换一碗饭……噢，该死，该死，真该死!我得再到处去寻找一个圣人，让他再显灵弄坏我的腿!

瞎子上帝的儿子，不论是俗语还是拉丁语，都没有言语能够表达你的怜悯之心就像一条涨满水的河!你都让人家绑到十字架上，还以那么多的爱心想着我们这些倒霉鬼们……

九、 疯子与死者

在一家小店里，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在跟一个疯子玩扑克。

疯子马胜驴，贞女胜邪恶，我赢了。啊，啊!你们一直说我是该煺毛的鸡。现在怎么样，怎么看这只鸡啊?(发牌)

甲还没打完这一场呢……你先等等再唱吧!

疯子不，我不仅唱，还要跳呢!噢，这牌真好哇!晚上好，陛下，国王陛下，您去摘下我那个杂种朋友的皇冠，不介意吧?(甩牌)

乙啊，你的国王完蛋啦，因为碰上了我的皇帝!

疯子噢，看着，皇帝也拿我没法子： 我还有这张哪!(扭了一下身子，坐到桌子上)我这张杀手把皇帝像宰猪一样给干掉啦!

甲我抓住你的杀手，我有上尉!

疯子我这儿有战争，你的上尉得立刻出发!

乙我有灾害，霍乱和鼠疫，战争得结束啦。

疯子那你就快打伞，我这里暴风雨发洪水……(喝了一口壶里的酒，喷到所有人的身上)

甲噢，该死的疯子，你疯啦!

疯子对，我是疯子，你们都叫我疯子，我就是疯子……我发一场洪水，什么瘟疫都得卷铺盖滚蛋!

女店主你们别在这里瞎吵吵啦!因为隔壁有人要摆台子开饭啦。

疯子谁呀?

女店主不认识……在恩玛努斯，在我的店里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叫什么门徒……

乙 啊!是那十二个人，他们总跟着那个拿撒勒人。

疯子对了，是耶稣!那个坐在中间的就是他，看啊……我看他挺可爱的!噢，拿撒勒的耶稣，你好啊!胃口好!看见了吗?他冲我挤了挤眼睛……真可爱呀!

丙十二加一等于十三……哟，他们十三个人上桌吃饭，不吉利呀!

疯子噢，真是傻了!我来念念咒语，把他们的晦气赶走。(唱)十三个人吃晚饭，厄运不会来，我摸摸这个屁股蛋，魔鬼好乖乖!(摸了摸女店主的屁股)

女店主你老实点!疯子!你差点让我把这盆开水给洒了!

甲开水?他们要开水干什么?

女店主好像是要洗脚。

乙吃饭之前洗脚?嘿，真是发疯!疯子，你该跟他们一拨儿，他们正好是你的伙伴。

疯子你说的!言之有理!这把牌我赢了，用你们输给我的钱，可以去那边付了他们喝的所有酒钱……你们不许来，你们不能和疯子在一起，因为你们是婊子和小偷的儿子!

他们换他的牌。

丙玩啊，玩啊，我正上瘾，想享受一下你赢的滋味。

疯子说起小偷，我牌里那张疯子哪儿去了?

乙你们立马给他一面镜子，让他欣赏欣赏： 你一下就能看见疯子的模样啦……

甲玩啊，别耽误工夫!(出牌)宝剑骑士!

乙大棒女王。

疯子女巫牵着羊。

丙无辜的孩子。

甲万能的上帝。

疯子正义和智慧。

乙滑头和律师。

丙刽子手和吊死鬼。

疯子教皇和女教皇。

甲神甫做弥撒。

乙快乐的生活。

丙黑白二死鬼。

乙你没有牌了!亲爱的疯子，你输了!

疯子不可能!我怎么输了?

甲你怎么输了?你没有本事玩，我亲爱的笨蛋疯子!现在，该你掏钱啦，把钱交出来吧!

疯子你们把我扒光了!……不对，我觉得我中间有一张死亡，我记得……

后面出现一个死者： 一个面色苍白、双眼漆黑的女死鬼。

乙妈呀!……那是谁?

疯子转向死者。同时数着钱。

丙女巫!……女鬼!

众人都吓得连忙逃走，只有疯子没有走。

疯子对，死亡!正巧……我也有过这张牌!噢，真冷!你们都上哪儿去了?我怎么从骨头里面冷啊!关上门!(差一点撞到女鬼)好好的!都关着呢。这股寒气从哪儿来的?(看见女鬼)你好!晚上好!……晚安!夫人，请允许……(起身要走)我的朋友都走了……(把钱忘在了桌上)您找什么人吗?

女店主在隔壁那间屋里伺候门徒们吃饭和打水洗脚呢。您要是想去就别客气了!哎呀，我的上下牙直打战!

女鬼不，谢谢，我喜欢在这儿等着。

疯子好啊，您要是想坐，就坐这把椅子吧，还热乎着呢，我给焐热的。对不起，夫人，我现在就近看，觉得好像上次见过您。

女鬼不可能!我是那种一个人一辈子只见一次面的人。

疯子是吗?只见一次?还有外地口音，似乎是托斯卡纳口音。不是?是费拉拉?罗马涅?特莱维索?西西里?克雷莫纳?都不是?那是络地人?甭管怎么说，夫人，恕我直言，您脸色比起我上次见您时可是太苍白了。

女鬼你说我脸色苍白?

疯子是，我希望没有冒犯您。

女鬼不，我是特别苍白。苍白是我的天然色彩。

疯子天然苍白?啊，我说您像谁呢!您像牌上画的人物。

女鬼 对了!我就是死亡!

疯子死亡?您就是死亡?!噢，看这事凑的!死亡!……好!您好，死亡!……很荣幸，我叫马塔佐内。

女鬼我叫你害怕吗?

疯子 我害怕?不，我是疯子，谁都知道塔罗牌里的疯子不怕死亡。而且，恰恰相反，疯子到处寻找死亡，想娶她为妻呢，所以旁边常常放的是爱情!

女鬼如果你不害怕，你的腿为什么这么抖啊!

疯子腿?因为这条腿不是我的。我的真腿在一次战争中失去了，我当时就装了刚死的一个上尉的一条腿，他这条腿一看见壁虎尾巴动弹就发抖。我锯下他的腿自己装上了，真是看不起他!你瞧，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的，稍稍地长了一点儿，弄得我有点瘸。噢!行了!(对那条上尉的腿说)在一位如此尊贵的夫人面前不该这么害怕……壮壮胆儿，咱们走吧!

女鬼你说我如此尊贵，真是好人!

疯子哦，我可不是讲客套，请您相信。我发誓，您对于我就是尊贵的，而且是可爱的!我很高兴您来找我，我喜欢您，我愿意为您掏酒钱，如果您肯赏光的话!

女鬼很愿意!你说你喜欢我?

疯子当然!我喜欢您，您身上的菊花香味，您脸色的苍白，我们这里讲究：“雪白的女人做爱没够。”

女鬼哦，你让我害羞了，你真是个疯子啊，世上从没有人让我脸上发红过。

疯子发红是因为您是贞女，是纯洁的!您确实拥抱过很多男人，可是都只拥抱一次……他们那些人没有一个配跟您一起睡觉，也没有一个真心实意地爱您，尊重您!

女鬼真的!没有一个人尊重我!

疯子因为您太谦虚，虽然您是一位女王，却既不吹喇叭，又不敲鼓，没有任何人宣布您的到来……您是世界的女王!为了您的健康!女王!

女鬼为死亡而干杯?我真猜不出你是疯子，还是诗人。

疯子都是，因为每个诗人都是疯子，反过来也一样。喝吧，小白脸，酒会给你的脸上些颜色。

女鬼噢，真好喝!

疯子怎么能不好喝呢!这就是隔壁拿撒勒人正在喝的酒!他对酒可内行呢!

女鬼拿撒勒人在他们中间吗?

疯子中间那个年轻的就是，眼睛又大又亮的那个!

女鬼噢，真是个漂亮温柔的男人!

疯子对，是个漂亮男人，可您别让我吃醋啊!您不会撇下我一个去找他吧?……我真是要哭了。

女鬼你想哄我，啊，你这个滑头!(摘去黑头纱)

疯子我哄您?哄一个既不隶属于教皇又不受皇帝管的夫人?(女鬼露出一头金发。)噢，您这头发真漂亮啊!我愿摘下全地球的鲜花放在您身上，然后我自己也扑到花丛里，在鲜花中间找您，把您的一切都脱掉!

女鬼你这些话让我发热，我亲爱的疯子，很遗憾，我真愿意和你在一起，愿意把你带走。

疯子那您不是冲我来的吗?您不把我带走?啊!您不带走我?我以为您……这太可笑了!这个误会让我很高兴……

女鬼啊，我现在知道你是虚伪的，是骗子，你用甜言蜜语哄我，好让我善待你，你是怕死……我就是死亡!

疯子您没有明白，我的小白脸，我高兴是因为您不是为利益而来找我，您留下来跟我一起不是让我断气的职业需要，而只是因为您喜欢我，不对吗?我可爱吗?告诉我，小白脸!怎么啦?您的眼里流泪滴了?这可严重了!死亡哭了!我冒犯您了吗?

女鬼不，你没冒犯我，只是打动了我的心，我为这个温柔的耶稣而伤心，我要带走的是他。

疯子啊，您是为他来的?为耶稣来的?嗨，真遗憾，这个人还年轻，一脸的慈善。你为什么要带他走呀?胃病?心脏病?肺病?

女鬼十字架病!

疯子十字架病?他要给钉死?哦，可怜的耶稣!他不能叫个不那么走运的名字吗?听着，小白脸，行行好吧!让我去告诉他，你在这儿准备你的可怕的刑罚。

女鬼用不着你告诉，他一生下来就知道明天要死在十字架上。

疯子他知道还在那儿踏踏实实地讲话?还跟他的同伴们说说笑笑?哦，他也疯了，比我还疯!

女鬼你说说，一个特别爱人的人，甚至爱那些把他送上十字架的人，爱那个出卖他的犹大的人，能不是疯子吗?

疯子啊?是犹大?就是那个坐在桌子角上的人?我敢打赌，那副样子就一定是犹大!你让我过去扇他两个耳光子!这个贱货，我吐他一脸唾沫!

女鬼算啦，不值得!等时候到了，所有的人都要往他脸上吐唾沫，都会扭头不理他!

疯子所有人?也有彼得吗?

女鬼他是第一个，而且连着三次。你来，别想这些事了，你还是给我倒酒吧!我愿意喝醉了，好不那么伤心。

疯子说得有理，还是开心的死亡好!来吧，咱们喝吧。小白脸你来，咱们开心开心!脱掉你这披风，我想看看你这月色的胳膊……哦，真漂亮啊!你再把衣服扣子解开，我想看看你那两个像月亮女神一样的银色的乳房!

女鬼不行，求求你了，我可是小姐，是少女啊!我害臊，没有一个男人见过我赤身裸体的样子!

疯子我不是个男人，我是疯子，死亡跟像我这样的疯子做爱不是罪过。别害怕，我把所有灯都给熄了，就留下一个。咱们一起跳跳舞，我来教你，我想让你唱唱爱的叹息和埋怨!

(吕同六译)

【赏析】

《滑稽神秘剧》是一部取材于中世纪宗教故事和民间传说的系列短剧，于1969 年首次被搬上舞台，其表演形式源自于中世纪游吟诗人的街头戏剧。演出时，不用任何道具和布景，舞台上只有达里奥·福一个演员，也没有所谓的“戏服”，穿的跟普通人一样，甚至不用化装，他常常同时扮演几个角色，充分展现其歌唱、器乐演奏与舞蹈等各方面的表演才华，从而博得了“魔术师演员”的雅号。表演时他操着一种古代波河平原地区的方言， 旨在通过这种形式重现中世纪“诗剧”或“大众喜剧”的面貌。其主角往往是一种平民的形象， 代表着底层人民的思想意识与呼声。他的表演方式贴近大众， 演出内容激进大胆，勇于同现实作斗争，批判嘲讽正统的宗教文化。

“行会剧”(旧译“神秘剧”)是公元12—13世纪西方的一种宗教戏剧形式， 表现的主要内容为基督教经典中耶稣或其信徒们的一些传奇故事， 这些故事在西方家喻户晓， 直至今日还经常被人引用或提起。《滑稽神秘剧》就是以荒诞的手法来诠释这种戏剧， 不仅是一种娱乐，也有一定的斗争作用， 是一种集讽刺与荒诞于一身的艺术表演形式。

《瞎子和瘸子的寓意剧》是中世纪意大利民间戏剧中很流行的传统段子之一，各地有不同的版本。“瘸子”和“瞎子”是社会底层的两个小人物，穷困潦倒，乞讨为生。有一天，“瘸子”和“瞎子”相遇，“瘸子”骑在“瞎子”的身上，充当了“瞎子”的眼睛，而“瞎子”代替了“瘸子”的腿，两个人合并为“一个人”，悲凉凄惨的命运却造就了他们的“天作之合”。

“天啊，你早饭是不是吃了秤砣?”“你疯了?我都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那你一定有两个月没有拉屎了。”“上帝可以作证，我才刚刚六天没有拉屎。”两人相遇的初始，俏皮的斗嘴、滑稽可笑的举止，颇为逗趣。但是，笑声背后，却又不由得令人感到凄凉，“瘸子”和“瞎子”虽然在互相逗趣，但通过这些俏皮的对白，却让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多日没有进食，非但身患残疾，而且生存极度艰难。

在路途中，他们遇到了“受难”中的耶稣。无所不能、具有神奇本领的“圣人”本当是“瘸子”和“瞎子”的救世主。但是，他俩发现耶稣却避之犹恐不及。“想想看，如果咱们俩真的赶上从不幸中解脱出来，那咱们就不得不找一种职业糊口……干活去，流浪汉，游手好闲的就去服苦役……那咱们就失去了跟绅士和老爷们一样的特权啦： 豪绅们靠法律抽税，咱们靠怜悯得食，咱俩其实都是靠欺骗傻瓜为生的。”一席话解释了“瘸子”和“瞎子”看起来不合逻辑的行为。而这个不合逻辑的背后，却存在着世人无可否认的社会现实： 这个社会是属于特权阶级的，普通百姓只能被“老爷们”奴役，丧失了人身自由和起码的尊严。“瘸子”和“瞎子”虽然一个不能走、一个看不见，但他们的内心却一点也不残疾，比起一时的温饱和健全的身体，他们更在乎的是人的自由和尊严。

最后，他们还是“不幸”得到耶稣的恩泽，身体恢复了正常。“瘸子”虽然又能健步如飞，但却对此充满了沮丧和失望，“我怎么这么倒霉，让那个充满爱心的人给看见了?……干脆，我把这两条恢复好的腿当作生火腿吃了吧!”“瞎子”复明后则沉浸在充满光明的欣喜之中。在经历了命运的突然转折的瞬间，两者的反应竟截然相反：“瘸子”失望，“瞎子”狂喜。前者是不得不回到现实、遭受劳苦大众被人奴役的痛苦;后者则是重获光明、渴望美好生活的快乐。然而，两种看似相反的态度其实又何尝不代表着挣扎在社会底层的百姓的同一个愿望呢?“尊严不在于有一双好腿，不在于有一双好眼，而在于没有主子把你践踏。真正的自由是没有主人，生活在一个不仅是我，而且所有其他人也都没有主人的世界里。”“瘸子”和“瞎子”的遭遇，至少让人们看到，绅士和老爷们嘴里那个充满爱心、能够起死回生的上帝之子并非是真正的救世主。也许这就是这出短剧最为有力的一笔。

《疯子与死者》是《滑稽神秘剧》的第九场戏。它是一出充满怪诞和反讽意味的寓意剧，表现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在一家小店里正跟“疯子”玩扑克，死神的突然出现吓跑了所有人，唯独“疯子”毫无惧色，甚至用花言巧语打动了死神。达里奥·福打破了传统戏剧语言的规范和模式，运用了大量的方言、俚语等，各种幽默、双关、反讽、自嘲、隐喻、诙谐的语言比比皆是，显示出浓郁的意大利民族特色，如剧作开头：

疯子： 噢，这牌真好哇!晚上好，陛下，国王陛下，您去摘下我那个杂种朋友的皇冠，不介意吧?(甩牌)

乙： 啊，你的国王完蛋啦，因为碰上了我的皇帝!

疯子： 噢，看着，皇帝也拿我没法子： 我还有这张哪!(扭了一下身子，坐到桌子上)我这张杀手把皇帝像宰猪一样给干掉啦!

甲： 我抓住你的杀手，我有上尉!

疯子： 我这儿有战争，你的上尉得立刻出发!

乙： 我有灾害，霍乱和鼠疫，战争得结束啦。

疯子： 那你就快打伞，我这里暴风雨发洪水……(喝了一口壶里的酒，喷到所有人的身上)

甲： 噢，该死的疯子，你疯啦!

疯子： 对，我是疯子，你们都叫我疯子，我就是疯子……我发一场洪水，什么瘟疫都得卷铺盖滚蛋!

充满幽默和讽刺的玩牌场面从戏的一开始就吸引了观众。一句句荒诞不经、引人发笑的台词背后传达出来的是令人悲哀的社会现实，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每一张扑克牌就像是劳苦大众生活的缩影，揭示出一个尔虞我诈、杀戮不断、鼠疫横行、连人都要被逼疯的时代，似乎只有做疯子才能逃避生活的困苦。

此剧中最充满寓意的是“女鬼”出现的这一段戏。正当“疯子”就要输掉这一场牌局、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还应该有一张王牌——“死亡”。这时候象征着“死亡”的“女鬼”真的出现了，吓跑了众人。疯子非但没有逃跑，甚至上前与“死亡”有礼貌地打招呼：“谁都知道塔罗牌里的疯子不怕死亡。而且，恰恰相反，疯子到处寻找死亡，想娶她为妻呢。”“女鬼”对“疯子”的镇静十分惊讶。于是，怪诞的一幕出现了，“疯子”开始花言巧语恭维起“女鬼”来，以至于让素来冷酷无情、面色惨白的女鬼脸上也要“发红”。“女鬼”今天的突然造访，是要来夺“耶稣”性命，他将不得不面对被圣徒出卖的厄运。但是“疯子”看似胡言乱语的一席话，却触动了“女鬼”的心灵，让“女鬼”对耶稣的悲惨命运产生了同情和怜悯。最后，“疯子”想教“女鬼”跳舞，一起“唱唱爱的叹息和埋怨”。可以想象，“疯子”与“死亡”共舞是一种何等凄凉的滋味。

“疯子”和“女鬼”隐喻疯狂和死亡，是那个时代普通百姓的两种难以逃脱的命运。而“疯子”和“女鬼”最终结成“最亲密的伙伴”，看似怪诞和幽默，却使得人世的悲凉之感更为沉重。短剧中耶稣的悲惨命运一直暗藏幕后，连“疯子”和“女鬼”都在同情和怜悯所谓万能的“上帝之子”，这不能不说是人世的悖论。可叹啊!这是一个连疯子和死神都在寻找尊严的时代。

(全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