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家·[挪威]易卜生》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正在兴高采烈地忙着准备过圣诞节的娜拉· 海尔茂这天突然发现自己厄运当头了:曾经帮助自己筹过钱款的柯洛克斯泰悄悄来找她,希望她在她丈夫托伐·海尔茂的面前帮他美言几句,以保住自己在银行的差事。因为海尔茂最近升任银行经理,并准备精简机构,柯洛克斯泰已耳闻自己属精简之列。数年前,海尔茂身患重病,医生吩咐最好去南欧的海边疗养。当时经济拮据的他们难以成行。娜拉背着海尔茂向柯洛克斯泰举债,并伪造了她父亲的担保字据。这显然是违法的。柯洛克斯泰据此要挟娜拉。娜拉在海尔茂面前说情无效,柯洛克斯泰遂将“揭露真相”的信投入海尔茂的信箱。娜拉想方设法不让海尔茂打开信箱,未果。海尔茂阅信后大怒,指斥娜拉损毁了他的荣誉,不配做他的妻子以及孩子的母亲。恰在此时,仆人递进一封信来,海尔茂阅后大叫:“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原来,柯洛克斯泰在前女友林丹太太的劝说下,改变了主意,不再告发,并将字据随信寄回。海尔茂迅即将信和字据都投入了火中;随即,他转身向娜拉表示歉意。而此时的娜拉已经变了个模样。她收拾起自己的衣物,称自己要立即离开此地,因为她不能与一个陌生的人在一起居住。海尔茂提醒她别忘了对丈夫与孩子的职责,娜拉说她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找到自己的尊严和权利。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家不外乎是个玩偶。这是她断然不能接受的,因此她必须出走。海尔茂抱着一线希望,问娜拉什么时候还回来。娜拉说,“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说罢,砰地一声关门离去。
【作品选录】
第三幕
还是那间屋子。桌子摆在当中,四面围着椅子。桌上点着灯。通门厅的门敞着。楼上有跳舞音乐的声音。
林丹太太坐在桌子旁边,用手翻弄一本书。她想看书,可是没心绪。她时时朝着通门厅的门望一眼,仔细听听有没有动静。
林丹太太(看表)还没来,时候快过去了。只怕是他没有——(再听)喔,他来了。(走进门厅,轻轻开大门。门外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低声地)进来,这儿没别人。
柯洛克斯泰(在门洞里)我回家时候看见你留下的字条。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
柯洛克斯泰当真?一定得在这儿谈?
林丹太太我不能让你到我公寓去。公寓只有一个门,出入不方便。你进来,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女用人已经睡觉了,海尔茂夫妻在楼上开跳舞会。
柯洛克斯泰(走进屋子来)啊!海尔茂夫妻今天晚上还跳舞?
林丹太太为什么不可以?
柯洛克斯泰问得对。为什么不可以?
林丹太太尼尔,现在咱们谈一谈。
柯洛克斯泰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林丹太太要谈的话多得很。
柯洛克斯泰我可没想到。
林丹太太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我。
柯洛克斯泰有什么可以了解的?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有了更好的机会,就把原来的情人扔掉了。
林丹太太你真把我当作那么没良心的人?你以为那时我丢下你心里好受吗?
柯洛克斯泰有什么不好受?
林丹太太尼尔,你当真这么想?
柯洛克斯泰要是你心里不好受,你为什么写给我那么一封信?
林丹太太那是没办法。既然那时我不能不跟你分手,我觉得应该写信让你死了心。
柯洛克斯泰(捏紧双手)原来是这么回事。总之一句话——一切都是为了钱!
林丹太太你别忘了那时我有个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有两个小弟弟。尼尔,看你当时的光景,我们一家子实在没法子等下去。
柯洛克斯泰也许是吧,可是你也不应该为了别人就把我扔下,不管那人是谁。
林丹太太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时常问自己当初到底该不该把你扔下。
柯洛克斯泰(和缓了一点)自从你把我扔下之后,我好像脚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现在的光景,好像是个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林丹太太救星也许快来了。
柯洛克斯泰前两天救星已经到了我跟前,可是偏偏你又出来妨碍我。
林丹太太我完全不知道,尼尔。今天我才知道我到银行里就是顶你的缺。
柯洛克斯泰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信你的话吧。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把位置让给我?
林丹太太不,我把位置让给你对于你一点儿益处都没有。
柯洛克斯泰喔,益处,益处!不论有益处没益处,我要是你,我一定会把位置让出来。
林丹太太我学会了做事要谨慎。这是阅历和艰苦给我的教训。
柯洛克斯泰阅历教训我不要相信人家的甜言蜜语。
林丹太太那么,阅历倒是给了你一个好教训。可是你应该相信事实吧?
柯洛克斯泰这话怎么讲?
林丹太太你说你像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柯洛克斯泰我这话没说错。
林丹太太我也是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没有人需要我纪念,没有人需要我照应。
柯洛克斯泰那是你自愿。
林丹太太那时候我只有一条路。
柯洛克斯泰现在呢?
林丹太太尼尔,现在咱们两个翻了船的人凑在一块儿,你看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你说什么?
林丹太太两个人坐在筏子上总比各自抱着一块破板子希望大一点。
柯洛克斯泰克里斯蒂纳!
林丹太太你知道我进城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难道你还想着我?
林丹太太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着没意思。现在我回想我一生从来没闲过。工作是我一生唯一最大的快乐。现在我一个人过日子,空空洞洞,孤孤单单,一点儿乐趣都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工作没有乐趣。尼尔,给我一个人,给我一件事,让我的工作有个目的。
柯洛克斯泰我不信你这一套话。这不过是女人一股自我牺牲的浪漫热情。
林丹太太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有那种浪漫思想?
柯洛克斯泰难道你真愿意——?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全部历史?
林丹太太我知道。
柯洛克斯泰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对我的看法?
林丹太太你刚才不是说,当初要是有了我,你不会弄到这步田地吗?
柯洛克斯泰那是一定的。
林丹太太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柯洛克斯泰克里斯蒂纳,你明白自己说的什么话吗?我想你明白,从你脸上我可以看得出。这么说,难道你真有胆量——
林丹太太我想弄个孩子来照顾,恰好你的孩子需要人照顾。你缺少一个我,我也缺少一个你。尼尔,我相信你的良心。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柯洛克斯泰(抓紧她两只手)谢谢你,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要努力做好人,让人家看我也像你看我一样。哦,我忘了——
林丹太太(细听楼上的音乐)嘘!这是塔兰特拉土风舞!快走,快走!
柯洛克斯泰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你没听见楼上的音乐吗?这是末一个节目,这个一完事他们就要下来了。
柯洛克斯泰是,是,我就走。可是走也没有用。你当然不知道我对付海尔茂夫妻的手段。
林丹太太我都知道,尼尔。
柯洛克斯泰知道了你还有胆量——
林丹太太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
柯洛克斯泰喔,我恨不能取消这件事。
林丹太太现在还来得及。你的信还在信箱里。
柯洛克斯泰真的吗?
林丹太太真的。可是——
柯洛克斯泰(仔细瞧她)难道你的目的就在这上头?你一心想救你的朋友。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丹太太尼尔,一个女人为了别人把自己出卖过一次,不会出卖第二次。
柯洛克斯泰我要把那封信要回来。
林丹太太不行,不行。
柯洛克斯泰我一定得把信要回来。我要在这儿等海尔茂回家,叫他把信还给我,我只说信里说的是辞退我的事,现在我不要他看那封信。
林丹太太尼尔,你千万别把信要回来。
柯洛克斯泰老实告诉我,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不是就为这件事?
林丹太太一起头我很慌张,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在这一天里头,我在这儿看见了许多想不到的事。海尔茂应该知道这件事。这件害人的秘密事应该全部揭出来。他们夫妻应该彻底了解,不许再那么闪闪躲躲,鬼鬼祟祟。
柯洛克斯泰好吧,要是你愿意冒险,你就这么办吧。可是有件事我可以帮忙,我马上就去办。
林丹太太(细听)快走!快走!舞会散了,咱们再待下去就不行了。
柯洛克斯泰我在街上等你。
林丹太太好,你一定得送我回家。
柯洛克斯泰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快活!
柯洛克斯泰走大门出去。屋子与门厅之间的门还是开着。
林丹太太(整理屋子,把自己的衣帽归置在一块儿)多大的变化!多大的变化!现在我的工作有了目标,我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要为一个家庭谋幸福!万一做不成,决不是我的错。我盼望他们快回来。(细听)喔,他们回来了!让我先穿上衣服。
她拿起帽子和大衣。外面传来海尔茂和娜拉的说话声音。门上锁一转,娜拉几乎硬被海尔茂拉进来。娜拉穿着意大利服装,外面裹着一块黑的大披肩。海尔茂穿着大礼服,外面罩着一件附带假面具的黑舞衣,敞着没扣好。
娜拉(在门洞里跟海尔茂挣扎)不,不,不,我不进去!我还要上楼去跳舞。我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海尔茂亲爱的娜拉,可是——
娜拉亲爱的托伐,我求你,咱们再跳一个钟头。
海尔茂一分钟都不行。好娜拉,你知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快进来,在这儿你要着凉了。
娜拉尽管挣扎,还是被他轻轻一把拉进来。
林丹太太你们好!
娜拉克里斯蒂纳!
海尔茂什么!林丹太太!这么晚你还上这儿来?
林丹太太是,请你别见怪。我一心想看看娜拉怎么打扮。
娜拉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们?
林丹太太是,我来迟了一步,你们已经上楼了,我不看见你,舍不得回去。
海尔茂(把娜拉的披肩揭下来)你仔细鉴赏吧!她实在值得看。林丹太太,你说她漂亮不漂亮?
林丹太太真漂亮。
海尔茂她真美极了。谁都这么说。可是这小宝贝脾气真倔强。我不知该把她怎么办。你想,我差不多是硬把她拉回来的。
娜拉喔,托伐,今天你不让我在楼上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多待半点钟——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海尔茂你听她说什么,林丹太太!她跳完了塔兰特拉土风舞,大家热烈鼓掌。难怪大家都鼓掌,她实在跳得好,不过就是表情有点儿过火,严格说起来,超过了艺术标准。不过那是小事情,主要的是,她跳得很成功,大家全都称赞她。难道说,大家鼓完掌我还能让她待下去,减少艺术的效果?那可使不得。所以我就一把挽着我的意大利姑娘——我的任性的意大利姑娘——一阵风似的转了个圈儿,四面道过谢,像小说里描写的,一转眼漂亮的妖精就不见了!林丹太太,下场时候应该讲效果,可惜娜拉不懂这道理。嘿,这屋子真热!(把舞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打开自己书房的门)什么!里头这么黑?哦,是了。林丹太太,失陪了。(进去点蜡烛)
娜拉(提心吊胆地急忙低声问)事情怎么样?
林丹太太(低声回答)我跟他谈过了。
娜拉他——
林丹太太娜拉,你应该把这件事全部告诉你丈夫。
娜拉(平板的声调)我早就知道。
林丹太太你不用怕柯洛克斯泰。可是你一定得对你丈夫说实话。
娜拉我不说实话怎么样?
林丹太太那么,那封信会说实话。
娜拉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知道怎么办了。嘘!
海尔茂(从书房出来)怎么样,林丹太太,你把她仔细鉴赏过没有?
林丹太太鉴赏过了。现在我要走了。明天见。
海尔茂什么!就要走?这块编织的活计是你的吗?
林丹太太(把编织活计接过来)是,谢谢,我差点儿忘了。
海尔茂你也编织东西?
林丹太太是。
海尔茂你不该编织东西,你应该刺绣。
林丹太太是吗!为什么?
海尔茂因为刺绣的时候姿态好看得多。我做个样儿给你瞧瞧!左手拿着活计,右手拿着针,胳臂轻轻地伸出去,弯弯地拐回来,姿态多美。你看对不对?
林丹太太大概是吧。
海尔茂可是编织东西的姿势没那么好看。你瞧,胳臂贴紧了,针儿一上一下的——有点中国味儿。刚才他们的香槟酒真好喝!
林丹太太明天见,娜拉,别再固执了。
海尔茂说得好,林丹太太!
林丹太太海尔茂先生,明天见。
海尔茂(送她到门口)明天见,明天见,一路平安。我本来该送你回去,可是好在路很近。再见,再见。(林丹太太走出去,海尔茂关上大门回到屋子里。)好了,好容易才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真啰嗦!
娜拉你累了吧,托伐?
海尔茂一点儿都不累。
娜拉也不想睡觉?
海尔茂一点儿都不想。精神觉得特别好。你呢?你好像又累又想睡。
娜拉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觉。
海尔茂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不算错吧?
娜拉喔,你做的事都不错。
海尔茂(亲她的前额)我的小鸟儿这回说话懂道理。你看见没有,今儿晚上阮克真高兴!
娜拉是吗?他居然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过话。
海尔茂我也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可是我好久没看见他兴致这么好了。(对她看了会儿,把身子凑过去)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东西!
娜拉别那么瞧我。
海尔茂难道我不该瞧我的好宝贝——我一个人的亲宝贝?
娜拉(走到桌子那边)今天晚上你别跟我说这些话。
海尔茂(跟过来)你血管里还在跳塔兰特拉——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爱。你听,楼上的客要走了。(声音放低些)娜拉,再过一会儿整个这所房子里就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了。
娜拉我想是吧。
海尔茂是啊,我的娜拉。咱们出去做客的时候我不大跟你说话,我故意避开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心里好像觉得咱们偷偷地在恋爱,偷偷地订了婚,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娜拉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海尔茂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像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块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
娜拉走开,托伐!撒手,我不爱听这些话。
海尔茂什么?你成心逗我吗,娜拉?你不爱听!难道我不是你丈夫?
有人敲大门。
娜拉(吃惊)你听见没有?
海尔茂(走到门厅里)谁?
阮克(在外面)是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海尔茂(低声叽咕)讨厌!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高声)等一等!(开门)请进,谢谢你从来不肯过门不入。
阮克我走过这儿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因此就忍不住想进来坐一坐。(四面望望)啊,这个亲热的老地方!你们俩在这儿真快活,真舒服!
海尔茂刚才你在楼上好像也觉得很受用。
阮克很受用。为什么不受用?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海尔茂香槟酒特别好。
阮克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说起来别人也不信。
娜拉托伐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阮克是吗?
娜拉真的,他喝了酒兴致总是这么好。
阮克辛苦了一天,晚上喝点儿酒没什么不应该。
海尔茂辛苦了一天!这句话我可不配说。
阮克(在海尔茂肩膀上拍一下)我倒可以说这句话。
娜拉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刚做完科学研究?
阮克一点儿都不错。
海尔茂你听!小娜拉也谈起科学研究来了!
娜拉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道喜?
阮克可以。
娜拉这么说,结果很好?
阮克好极了,对大夫也好,对病人也好,结果是确实无疑的。
娜拉(追问)确实无疑?
阮克绝对地确实无疑。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你说难道我还不应该痛快一晚上?
娜拉不错,很应该,阮克大夫。
海尔茂我也这么说,只要你明天不还账。
阮克在这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什么全都得还账。
娜拉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欢化装跳舞会。
阮克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欢。
娜拉我问你,下次化装跳舞会咱们俩应该打扮什么?
海尔茂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跳舞会了!
阮克你问咱们俩打扮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扮个仙女。
海尔茂好,可是仙女该怎么打扮?
阮克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
海尔茂你真会说!你自己打扮什么角色呢?
阮克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海尔茂什么主意?
阮克下次开化装跳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海尔茂这话真逗人。
阮克我要戴一顶大黑帽子——你们没听说过眼睛瞧不见的帽子吗?帽子一套在头上,人家就看不见你了。
海尔茂(忍住笑)是,是。
阮克哦,我忘了进来干什么了。海尔茂,给我一支雪茄烟——要那种黑的哈瓦那。
海尔茂请。(把雪茄烟盒递过去)
阮克(拿了一支烟,把烟头切掉)谢谢。
娜拉(给他划火柴)我给你点烟。
阮克谢谢,谢谢!(娜拉拿着火柴,阮克就着火点烟。)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海尔茂再见,再见!老朋友!
娜拉阮克大夫,祝你安眠。
阮克谢谢你。
娜拉你也应该照样祝我。
阮克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祝你安眠。谢谢你给我点烟。
阮克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去。
海尔茂(低声)他喝得太多了。
娜拉(心不在焉)大概是吧。(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海尔茂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报纸装不下了。
娜拉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尔茂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娜拉弄过锁?
海尔茂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用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娜拉(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们——
海尔茂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把整叠信件翻过来)哦,这是什么?
娜拉(在窗口)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海尔茂有两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娜拉阮克大夫的?
海尔茂(瞧名片)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娜拉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尔茂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给自己报死信。
娜拉他是这意思。
海尔茂什么!你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拉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海尔茂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娜拉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海尔茂(走来走去)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像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站住)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娜拉(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尔茂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娜拉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海尔茂你说得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拉(搂着他脖子)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海尔茂(亲她的前额)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娜拉(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把披肩蒙在头上)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海尔茂娜拉!
娜拉(叫起来)啊!
海尔茂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娜拉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
海尔茂(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娜拉(竭力想脱身)别拉着我,托伐。
海尔茂(惊慌倒退)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拉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海尔茂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娜拉(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尔茂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娜拉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海尔茂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恶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娜拉不错,这么报答你。
海尔茂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的!
娜拉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海尔茂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从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娜拉(冷静安详)我明白。
海尔茂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变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一向是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
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爱伦(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拉快念!
海尔茂(凑着灯光)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
娜拉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海尔茂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我呢?
海尔茂当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拉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地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会。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谢谢你饶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在里屋)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去)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汉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作主,都由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今晚我不睡觉。
海尔茂可是,娜拉——
娜拉(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铁板冰冷的——
娜拉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这话怎么讲?
娜拉(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拉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头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拉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拉(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消遣。
海尔茂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拉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海尔茂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娜拉(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化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拉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什么!不快活!
娜拉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玩偶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耍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拉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拉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娜拉!
娜拉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娜拉!娜拉!
娜拉我马上就走。克里斯蒂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海尔茂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拉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你这话怎么讲?
娜拉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拉托伐,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拉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娜拉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你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居然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拉一点不错。
海尔茂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拉什么话?
海尔茂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拉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拉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拉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海尔茂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绝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尔茂娜拉——
娜拉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娜拉也许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拉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拉(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穿外套)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拉(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拉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拉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连戒指都要还?
娜拉要还。
海尔茂拿去。
娜拉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在这儿。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里斯蒂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拉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拉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拉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
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潘家洵译)
【赏析】
1878年10月19日易卜生写下了他在构思《玩偶之家》时的一些片断思路。后来他将其冠之以“关于现代悲剧的笔记”的标题。在这个笔记里,他写下了这样一些话:“有两种道德原则,一种是男人的;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是女人的。二者其实无法理解对方,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女人却受制于男人的原则,仿佛她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女人在现代社会难以确立自己的身份。因为这是一个完全男权的社会,法律原则由男人制定,执法者完全是从男性的立场出发评判女人的行为。”
《玩偶之家》是易卜生剧作中最让人耳熟能详的一部戏,中西皆然。尤其在中国,易卜生因为这出戏而被视为妇女解放的先驱,甚至社会改革的先行者;鲁迅还以该剧为题作过一次演讲——《娜拉走后怎样》(1923年12月26日),可见这部戏在中国的影响力;因而易卜生在中国一直享有“社会问题剧作家”的美誉。
然而,易卜生在该剧发表二十年之后的1898年,应邀在一个妇女协会专为他的七十岁生日举办的酒会上竟坦率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谢谢诸位为我的健康举杯,但是我的确不敢担当为妇女运动自觉工作的美名。我甚至不懂什么叫妇女运动。我只关心人类本身的事情……我更多的是一个诗人,而不是像人们通常以为的社会思想家……像许多别的问题一样,妇女问题应该加以解决,但是那不是我的初衷。我的工作是描写人类……妇女会解决人类的问题,但她们只能以母亲的身份介入。这才是妇女的职责所在……”言下之意,人们一直低估了他作品的意义。他不仅仅是为妇女写作,更不会为某一政治运动而创作。他的着眼点是全人类。这自然让仅仅是关注妇女问题的人们有些不以为然。让我们暂且还是尊重易卜生本人的说法,来看一看娜拉何以要离家出走,或者说她决意要离开的那个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戏一开场,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充满温情、其乐融融的小康之家。娜拉的全部行为都表明她是一个幸福的、甚至被宠得相当任性的娇妻:孩子有奶妈照看,家务有女佣打点;她不用为金钱奔波,她的日常事务就是购物;而她总能从丈夫那儿弄到钱。虽然海尔茂也常常指责她花钱没有计划,但他几乎从没有拒绝过给她钱。海尔茂不要她吃杏仁甜饼,而她总是偷偷地吃,并一再撒谎,乐此不疲;当她与来访的林丹太太聊天时,她急切地要告诉对方,自己是多么的幸福:“这八年的工夫多快活。”活着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可见,娜拉其实是相当满意自己的婚姻生活的!当然这是有前提的:生活必须是按照她的计划或设想在进行的。然而,在这个直觉很敏锐的女人的内心又隐隐地感到:她的丈夫海尔茂是一个表面温柔体贴、精明能干的人,而内里却是怯懦而无能的。她知道他深爱着自己,她也知道他的那种爱是风和日丽的爱,经不住风雨的侵袭。所以当海尔茂在兴头上表示真希望有危难的时刻到来,他就可以挺身出来保护她以显示他的爱时,她根本就懒得听,转身离去!她觉得这只能是个“奇迹”:她何尝不盼望有这样的奇迹,可她又真怕这“奇迹”的时刻到来。因为她担心,时间一到,会出现她隐约害怕出现的结果。事件的发展果然证明了她的担心。
其实,在与林丹太太的闲聊中,以及后来与海尔茂的“正正经经”的谈话中,娜拉已经表露了她既盼望又害怕“奇迹”的矛盾心态。她甚至说,为了不让奇迹出现,她宁可去自杀!很多批评家们其实并未理解娜拉这些话的深刻含义,原因就在于他们未能真正明白易卜生赋予娜拉灵魂深处的精神纬度:海尔茂这种男人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男权社会的所谓原则,在娜拉看来都是蠢笨、烦琐而无能的,显示了这些原则的制定者们的怯懦和迂腐。她就是要挑战和打破这些原则,表明它们的愚昧和对人性的压制。她上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把那个东西(指圣诞树)藏起来”,这不但表现她从一开始就在跟她的丈夫之流玩捉迷藏,也表明她准备在关键的时刻再向他们出狠招。她的丈夫不让她吃杏仁甜饼,她不仅不断地背着他吃,而且在她的老情人阮克大夫发现并询问时,她随口就撒了个谎,说是林丹太太给她的,弄得后者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她知道海尔茂对她的要求肯定是有求必应,所以她才敢轻松地允诺林丹太太,可以给后者在银行谋一份差事。而她向柯洛克斯泰借贷其实也是她掌控其夫的一贯举动之一例:一切都是按她的安排在进行,个中究竟她丈夫全然不知,她也不需要他知道!所以当林丹太太说海尔茂应该知道真相时,她全不以为然。因为她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为了不看到这样的“奇迹”发生,她甚至想到了死——不是害怕丈夫的指责或担心流言的袭击,而是不愿看到她一直不想看到的尴尬场面!(这种心态与后来《海达·高布勒》一剧中的女主人公海达决然赴死的心态是完全一样的。)由于自以为是的林丹太太的坚持,事件开始朝着娜拉不能掌控的局面发展。这样一来,娜拉就只好去面对不得不到来的一切。可是她面对事件的沉着与勇气却不是海尔茂之流所能同日而语的!海尔茂面对突发的事件,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而当事件有了转机之后,他喊出来的竟然是:“我没事了!”所以娜拉很冷静地问了他一句:“我呢?”此刻,海尔茂在她的心目中必定是分文不值了!所以她才坚定地说:“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老婆。”“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看看娜拉所决意离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那是一个充斥着“衰人”的所谓男人世界:海尔茂懦弱无能、心胸狭窄;阮克大夫早已病入膏肓;而柯洛克斯泰更是个宵小之徒!难怪娜拉会感叹说:“我几乎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阮克大夫在楼道里会说出这样的话:“咱们别站在风口里说话”;而海尔茂接下来说的话就堪称厚颜无耻:“走吧,林丹太太。这股冷风只有做妈妈的受得了。”最让娜拉难以接受的是,海尔茂对自己的失控会做出这样的解释:“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所以娜拉才会大声地对他说,他不是她理想中的那种男人,她不再爱他了。在易卜生看来,当下的这个文明社会已经疾病缠身,因为构成这一文明的个体已呈衰落趋势;唯一的希望是在妇女身上,他在演讲中说“女人可以帮助解决社会的问题,但她们只能以母亲的身份介入”,指的就是这一层意思——“新的女性”将为我们诞生新的人类;目前的这帮男人已经没有指望!易卜生在多种场合表达了这一激进的思想:西方世界就像一艘行将沉没的船,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救!而娜拉就正是一个自救的榜样。她所抛下的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世界,而她迎来的应该是一片新天地。《玩偶之家》寄希望于女性的出走与解放,本身就是对现存男性世界的一种否定。 这才是易卜生构思该剧的寓意所在。不但人类的婚姻和家庭是建立在不公正的基础上,而且整个西方文明的道德基础也令人堪忧:在两千年基督教道德原则下成长起来的男人们,已经无法为我们承担每日出现的危机,更谈何开拓新的未来!海尔茂就是这种中产阶级男人的典型代表:事业有成,温文尔雅,然而他们的内心却是腐朽而脆弱的:自私、贪婪而又谨小慎微。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新女性”!这种新女性就该是娜拉:她们是率性敢为的真人,无所畏惧,无拘无束。一旦看清事情的真相,就决不苟且。所以娜拉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她开始看清自己的真实地位,看清这个社会的虚伪;然而她并不悲观绝望,倒是欣喜于自己的觉悟和解放。所以她才能毫不迟疑地摔门而去。真正悲哀的倒是海尔茂:他所代表的父权和夫权社会遭受了娜拉沉重的一击!这正是易卜生所喜悦的。这大概也是易卜生称该剧为“现代悲剧”的真实含义所在。
易卜生将19世纪已建立妥当的道德体系视为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的最大受害者就是女性。娜拉的出走意味着对这个阴谋的直接而根本的颠覆。海尔茂在与女性的交战中竟沦为丑角!这也是这出戏的喜剧意义所在。如果哈姆雷特是批评家们所谓的“第一个现代人(男性)”,那么,娜拉就算得上是“第一个现代女性”。
易卜生于该剧中充分地利用了“佳构剧”的技巧,设计了许多的巧合。但这些“巧合”都不仅仅是为了取巧和搞笑,而是服务于严肃的主题。萧伯纳认为《玩偶之家》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佳构剧,从娜拉在剧中要求海尔茂坐下来好好谈谈时开始,佳构剧这种体裁就脱离了原有的肤浅,而成为严肃戏剧的有力工具。
(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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