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皇·[美国]奥尼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琼斯皇·[美国]奥尼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琼斯原是一个生长在美国的黑人搬运工，因赌博与人发生争执而失手杀死了另一位黑人。他被判处监禁后，越狱潜逃至西印度群岛的一座小岛上，用从白人统治者那儿学到的狡猾手段，欺骗当地善良无知的土著，自立为皇帝，建立起独裁政权，还为自己制作了一枚银弹作为护身符。

在琼斯的独裁统治下，当地百姓受尽压迫，民不聊生，纷纷起而反抗。琼斯惶惶不可终日，最后被当地人民推翻。



【作品选录】

第二场

平原和丛林的交界处。前景是一片平坦的沙地，点缀着几块石头和几丛矮小的灌木。灌木枝叶缩紧，被信风吹得倒向一边，紧贴地面。后景是像一堵里墙似的丛林，林内林外，判若两个世界。只是在眼睛习惯了丛林的阴黑时，最近处那几棵分散的树干才依稀可辨，它们像漆黑、硕大的支柱似地矗立着。阴郁、单调的风声在丛林里减弱了，成了哀婉的萧萧声。但这风声却加深了林中毫无生气的严酷气氛，使背景的死气沉沉、一成不变显得尤为突出。

琼斯(急步从左面上，快到林边时停下，急速地向四周打量，往黑暗深处窥视，像是搜寻某种熟悉的标记。他继而显得很满意，显然这是他早先物色的地点;他疲惫已极，倒地躺下。)好啦，总算到了。来得也正是时候。再晚一点儿，这一带就会像黑桃爱司那样一团漆黑了。(他从裤子后口袋里抽出一条印花手绢，擦擦满是汗水的脸。)哎唷!上气不接下气啦!人都快累死了。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穿过平原走那么长的路，当皇帝的人缺乏这种锻炼啊。(格格地笑了起来)别垂头丧气，黑人，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他抬起头来，凝视着丛林，笑声突然止住，以敬畏的语调说。)天啊，你瞧这丛林!那个分文不值的史密瑟斯说丛林里漆黑一团，还真被他说准了。(猛地转移视线，低头盯着双脚，借此转换话题——忧虑地)脚啊，你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你万万不能打泡呀。现在你该休息一会儿了。(他脱下靴子，竭力不看丛林，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脚底。)你总算没出毛病——只是有点热辣辣的。你凉快凉快吧。别忘了，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他疲怠地坐了起来，听着有节奏的咚咚鼓声。他大声抱怨，以掩饰渐渐增强的不安。)丛林中的黑鬼!我真不明白，他们这么个敲法还有个完没有!听上去这鼓声比原先响了一些，难道他们已经来追我了吗?(他急急忙忙爬了起来，望着平原的那一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是他们在一百英尺以外，我也看不见他们。(像浑身是水的狗似地抖一抖身子，来摆脱这些令人沮丧的想法)哼，他们离这儿还有好几英里地呢，你干吗坐立不安呢?(复又坐下，忙不迭地系鞋带，一边嘟嘟囔囔，为自己打气)你知道什么?肚子里没有东西了，这就是问题所在。该吃点东西了!肚子里除了凉风啥也没有，那你当然东倒西歪站不住了。好啦，等我把这讨厌的鞋带系上，我马上就在这儿开饭。(系好鞋带)哎呀!让我想想!(双腿跪下，两手撑地，眼睛在四处搜寻)白石头，白石头，你在哪里呀!(看到第一块白石头，急忙爬去——满意地)你在这儿!我知道就是这地方。来吧，我的罐头。(他翻开石头，伸手摸索——沮丧地。)这里没有!太可怕了!到底是不是这里?那边还有块石头，恐怕那地方错不了。(爬向第二块石头，翻开石头)这里也没有!罐头啊罐头，你在何处?不在这里，天哪，我不得不在丛林里整整饿一夜吗?(边说边从这块石头爬到那块石头，发疯似地把一块块石头翻开。最终，他兴奋地跳起来。)是我搞错了地方?一定搞错了!可我是在大白天顺着平原上那条道走过来的，怎么会搞错地方呢?(似诉似泣地)饿了，我饿了!再不吃点东西就不行啦!我不吃东西，打哪儿来力气?天哪，不管上天还是入地，我也得把吃的东西找到啊!什么也看不见了，为什么天黑得这么快?(他掏出一根火柴，在裤子上擦亮了，往身前身后窥视。与此同时，远处鼓声的节奏明显地加快。困惑不解地自言自语。)我记得这里只有一块白石头，这些白石头是怎么上这儿来的?(他突然害怕得喘不过气来，赶紧把火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黑人，你疯了吗?你想点亮火柴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吗?看在上帝的面上，动动你的脑筋吧。妈呀，我得小心谨慎些才是!(他手搁在枪上，忧虑地注视着身后的平原。)但这些白石头是怎么回事呢?我埋起来的包着油布的罐头在哪里呢?

当他转过身来时，无形的小恐惧们从树林的漆黑深处爬了出来。它们又黑又无一定的形体，只有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尚能被看清。像爬着的婴儿那样大小的蛴螬——这是对它们形体的唯一描述。它们无声无息地蠕动，煞费苦心地挣扎着要站立起来，但每次都失败了，结果又向前跌倒在地。琼斯转身面对丛林，抬头望着树梢，妄图以树的形态来确定他的位置。

琼斯从这些树上辨别不出方向来!老天爷，这里的东西，我从前好像一样都没见过。我必定找错了地方!(带着悲痛的预感)神鬼莫测!不可思议!(猝然强作好斗而且愤怒地)丛林，是你在想着法子捉弄我吗?(在他身前地面上的恐惧们，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又低微的嘲笑声，犹如树叶的瑟瑟声。这些无形的怪物向上蠕动着身子，歪七扭八地朝琼斯聚拢过来。他低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一跳，同时刷地抽出手枪——声音颤抖地)什么?谁?什么东西?走开，要不我就打死你们!你们还不走?——

琼斯开枪。一道闪光，一声鸣响，接着一切又归沉静，只闻远方加剧的鼓声。无形的恐惧们急急转身，退入林中。琼斯呆立原地，一动不动，出神地倾听着。耳闻枪响，手握枪把，这似乎使他消除了疑虑，恢复了勇气。他又自信地自语地说起来。

琼斯它们走了。那一枪把它们都吓跑啦。只不过是些小动物罢了——我想是些小野猪吧。我的食品兴许就是它们扒出来吃掉的。肯定是这么回事。你这个黑傻瓜，你以为它们是什么?是鬼魂显灵?(激动地)天哪，这一枪就使你那套逃跑的把戏露了馅。黑人们一定听到了枪声!快到树林里去，不能再耽搁了。(他朝丛林走去，走到林边又踌躇不前，然后勇敢、坚定地催促自己)进去吧，黑人!你怕什么?里边除了树什么也没有!进去!(勇敢地钻进丛林。)

幕落。

(茅百玉译)

【赏析】

《琼斯皇》是美国剧作家奥尼尔创作中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在这一阶段的戏剧创作中，奥尼尔一方面继续从事早期的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人物性格的刻画、戏剧情节的结构和主题的开拓等方面，都作出深入的探索，将写实主义风格推向新的高度。另一方面，他又对各种新的表现手法进行了大量的试验，对于象征主义、表现主义以及意识流等手法进行广泛的运用。而《琼斯皇》就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之一。在这部表现主义作品里，作者采取了完全不同于写实主义的表现方法，不是去摹仿外部事物，反映客观实体的真实形象，而是转入到人物内部，致力于表现人物心灵深处的思想、情绪和意念。

这里所选的是剧本的第二场，此时琼斯已经逃亡到原始森林。一路上耳际传来咚咚的鼓声，这声音令他担惊受怕：“听上去这鼓声比原先响了一些，难道他们已经来追我了吗?”继而他又安慰自己：“哼，他们离这儿还有好几英里地呢，你干吗坐立不安呢?”他就是这样在时而担忧时而自我安慰中熬过逃亡的日子。

在这一场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琼斯的慌乱心理。从琼斯的独白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原本是个做事细心的人，对于这次逃跑早有预谋。他预先勘探了路线，还将罐头食品用油布包起来埋在地里，上面还放置几块白色的石头作为标记。 然而慌乱中却怎么也找不到预埋的食品。“白石头，白石头，你在哪里呀!”他从这块石头爬到那块石头，发疯似地把一块块石头翻开，最终却仍是徒劳。作者还让琼斯眼前出现幻觉，让他看到一个个黑色的、没有一定形体的小怪物。这些“无形的小恐惧”眼睛闪闪发光，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令他恐怖万分。

为了进一步表现琼斯的慌乱和烦躁，作者又特地描写了他的两次失误。一次是在寻找罐头食品时为了看清周围的事物，他划了根火柴。火柴刚点亮，突然觉悟到这是最犯忌的事：“黑人，你疯了吗?你想点亮火柴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吗?”另一次是惊骇于出现在眼前的“小恐惧”，他拔出手枪想用枪声把它们惊走。这时他意识到又犯了大忌：“天哪，这一枪就使你那套逃跑的把戏露了馅。黑人们一定听到了枪声!”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人物内心的焦虑、恐惧和不安加以外化的手法。

剧本生动地描绘了殖民社会的主奴关系。在布鲁托斯·琼斯的身上，奥尼尔赋予了他双重性格： 他既是奴役者又是被奴役者，既是殖民者又是被殖民者。这一点从作者对他的容貌的刻画上就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体格魁伟，正当中年，纯属黑人血统。典型的黑人面容，但脸上有某种明显的独特气质——潜在的毅力，使人肃然起敬的果断和自信。双眼机灵，目光敏锐，显得聪慧而狡黠。”他强健的体魄和充满野性的活力，明显地带有黑人的特征。但同时，他身上那种自信、傲慢和狡黠又明显地具有白人殖民者的特征。他来到土著人居住的小岛，是以一个征服者、一个殖民者的姿态出现的。他曾经得意地对具有白人血统的商人史密瑟斯说：“你干的是小偷的勾当，我干的是大盗的行径。小偷免不了进监狱，大盗则可以当皇帝，死后还可以在名人馆里占一席之地。”由此可见他不但深知“窃铢者贼，窃国者侯”的道理，而且身体力行。但同时，他又是一个有着被奴役历史的黑人。这种双重身份在他进入丛林时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他在丛林里遭到反抗者追捕时，常常眼前会出现以往的回忆。他当初在闷热不堪的贩奴船的底舱被铁链锁住的情景，在奴隶拍卖市场上被标价示众的情景，被白人监工用皮鞭狠狠地抽打的情景都一一闪回。这时他那身军服已经破烂不堪，被他丢弃，换上一身当地土著的衣服，象征着他作为主人和奴隶的身份的转换。

从琼斯的死，我们可以看到他孤独无依的悲哀。他找不到一个家，找不到一个可以给他安全感和亲属感的地方。在丛林里始终伴随着他的那种负疚感，来自于他对自己种族的背离。作者将剧中人的复杂的心理，以及根植在他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表现得入木三分。勾画出一个现代人如何退化到其原始的未开化的境地，使剧本的主题得到了深化。

《琼斯皇》虽然情节比较简单，结构也不复杂，但是由于奥尼尔打破了传统的模式，采用灵活多变的戏剧形式，穿插了大量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的手法，因此得到观众的青睐，对于20世纪20年代美国戏剧新局面的开拓，产生了重大影响。

(汪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