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挪威]比昂逊》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悌尔德是一个买空卖空的“实业家”,为了取得周转资金决定最后一搏:叫妻子筹备宴会,招待银行家林德和当地的一些上层人士。“不速之客”伯伦特先生的到来却彻底打破了他的美梦。受银行委托的伯伦特律师识破了悌尔德的狡猾伎俩,并劝他宣告破产。悌尔德无法面对破产的局面,拒不就范,对伯伦特软硬兼施,甚至拿出一把手枪来威胁。伯伦特先生不为所动。悌尔德最终屈服,在破产申请书上签了字。悌尔德太太在得知丈夫破产后,来到他身边,给予深情劝慰,让他请求上帝的原谅。被悌尔德连累破产的啤酒厂的经理雅柯伯逊也来了,他指责悌尔德过去指使他透支,欺骗人。不一会破产财产管理处的人来到悌尔德的家里,登记、冻结了他的财产。就在这危急关头,悌尔德的秘书桑尼斯慷慨地拿出自己积蓄和悌尔德一家共渡难关。三年之后,悌尔德凭着自己丰富的商业经验和全家人的团结努力,又重振家业,赢得人们的敬重。桑尼斯和悌尔德的大女儿华宝格也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品选录】
第二幕
悌尔德的私人办公室。左边有一张书桌,桌上堆着账簿和文件。右边是一个火炉,炉旁立着一把安乐椅。台前右方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墨水瓶和几支钢笔。两把扶手椅,一把立在桌后朝着观众,另一把立在桌子旁边。书桌的两边都有窗;火炉过去是一扇门。后墙上也有一扇门,通向别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根拉铃的绳。门的两边各有一把椅子。左方,靠近后墙处,有一道楼梯,直通悌尔德的卧室。伯伦特和悌尔德从后方的门走进来。
悌尔德请原谅我在这里接待您。可是别的房间都乱七八糟;我们刚才请了几个人吃饭。
伯伦特我听说了您有客人。
悌尔德是啊,克里斯丁尼亚的林德先生。
伯伦特不错。
悌尔德请坐。
伯伦特把他的帽子和外衣放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他缓步走到台前,在桌旁坐下,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些文件来。悌尔德坐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漠不关心地看着他。
伯伦特我们目前需要一个固定的标准好进行我们的估价,特别是对不动产的估价。我们以您的企业作根据来定这个标准,您不反对吧?
悌尔德毫不反对。
伯伦特那么,我可以对您的数字提出批评,并且问您几个有关的问题吗?
悌尔德只管请。
……
伯伦特事实上,估得太高的那几项正好是您住着的这份房产——这片土地,这几个花园,这些住房,仓库,码头——且不提啤酒厂和工厂,那些我待会儿就要谈到。即使把这些算作事务所,我看似乎也估得太高了。
悌尔德怎么样呢?
伯伦特再说,您这所房子里这些豪华的设备,给别人谁也会嫌多余,拍卖起来很难指望价值不打折扣。要是买这房子的是个乡下人呢?——这还是很可能的。
悌尔德敢情您已经把我看做被轰出门的人了!
伯伦特我只好根据这些产业现在卖出去能收得回的价钱来进行计算。
悌尔德(站起来)那么,照您估起来倒是值多少呢?
伯伦特不到您的估价的一半;那是说照——
悌尔德说了您别见怪,可这句话在我嘴边半天;这太不成话了!您闯进一个人的家里来,然后假装作请教他的意见,而实际——在纸面上——剥夺掉他的财产!
伯伦特我不懂您的话。我是想得出一个这一带的价格的根据;而您自己不也说过,这件事并不只关系到您一个人吗?
悌尔德那当然;不过即使是开玩笑——如果这么说您不见怪的话——也不能把一个体面人自己提出来的贷借对照表作为假文件看待。
伯伦特显然,对一样东西的估价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观点出发。我认为这里头并不说明什么别的。
悌尔德可是您不懂这就像割我身上的肉一样吗?我的产业是我用自己的劳动一点一滴攒起来的;在最艰难的情况下,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把它保全了下来——它和我的家庭,和我一切心爱的东西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伯伦特(鞠躬)这我完全理解。您把啤酒厂估为——
悌尔德不;我不允许您这样继续下去了。您必须另外找一个人的产业作为您计算的根据——您必须另去请教别人,请教一个跟您那种莫名其妙的商情观念多少接近点的人去吧。
伯伦特(往椅背上一靠)很可惜。银行急于知道您对于我的意见作何答复。
悌尔德你把我的贷借对照表交给银行了?
伯伦特附着我的意见和评论,还有侯斯特先生的。
悌尔德那么这压根就是个圈套啰?我还以为我是在跟一位上流人打交道呢!
伯伦特银行跟我,有什么区别?这是一回事,因为我全权代表他们。
悌尔德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
伯伦特我建议我们不要出口伤人——无论如何,暂时先不要这样——还是考虑一下这份贷借对照表送上去之后可能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吧。
悌尔德那呀,我们大家等着看好了!
伯伦特比方说,也让林德银行等着看吗?
悌尔德你难道想把我那份由你和侯斯特注解过的贷借对照表,也送交林德先生的公司审查吗?
伯伦特您礼炮的声音和酒宴上热闹的声音提醒了我,使我猜到了大概的形势,因此我就斗胆到几个银行去了解了一下。
悌尔德原来你还在本地偷偷侦探来着?你在想法暗中破坏我的业务联系?
伯伦特那么,难道您的业务情况有不可告人之处吗?
悌尔德问题并不在于我的业务情况,而是你的行为!
伯伦特我看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您把啤酒厂估为——
悌尔德不,你的行为太不光明正大了,作为一个体面人,我必须拒绝和你再打任何交道。我刚才说过了,我是和上流人打惯交道的。
伯伦特我看您对情况有所误解。您欠各银行的债务相当可观,要求您结清这些债务也不能说不合情理。要避免这个,您必须和我们合作。
悌尔德(考虑片刻之后)可以!不过,不用再谈细节了——告诉我你的结论吧,简短地说。
伯伦特我的结论,简短地说,是您把您的资产估为90 800镑,我把它们估为40 600镑。
悌尔德(镇静地)也就是说,你把我说成拉了30 000镑左右的亏空。
伯伦特说到亏空,我必须指出您对您的债务的计算也和我的计算不相符。
悌尔德(镇静地)噢,当然不相符的!
伯伦特例如说,摩勒的产业该付给你的那份红利。
悌尔德不要再谈细节了!你算我总共有多少债呢?
伯伦特我看看,您的总债务,照您的算法,达到70 000镑。我把您的总债务估为80 000镑——说准确点,是79 372镑。
悌尔德那就是把我的亏空估为——
伯伦特39 400镑左右——要是用整数说嘛,40 000镑。
……
悌尔德你是决心要毁掉我的个人名誉和社会声望了?
伯伦特很久以来您的所作所为就在毁了您自己。我清楚您的业务情况。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跟本地的和外国的所有与您有商务关系的各个方面通信。
悌尔德一个人老实会遭到多么卑鄙的欺骗呀!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处在密探的包围当中!我商业上的朋友们和银行合伙搞阴谋!一条毒蛇钻进了我的家里,爬上了我的账本!
伯伦特现在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您打算立刻交出您的财产吗?
悌尔德哈,哈!就因为你在那张纸上把我算作破了产,我就得交出我的财产?
伯伦特我知道,您还可能把事实的真相再隐瞒住一个月。但是为了您自己的缘故,更为了很多别人的缘故,我愿意恳切地劝告您立刻把事情告一结束。我这次到此地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
悌尔德不要逼得我无路可走!你知道这三年来我受尽多少苦吗?你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吗?
伯伦特能进行更多的欺骗。
悌尔德小心点!——我确实是到了悬崖的边缘了。三年来我确实用尽了全力来挽救这个局面!我认为我在这场苦斗里可以说真有点英雄的气概。这一点就应该受到奖励。你的权力是无限的;人人信任你。你自己想想你应该怎么做吧;不必等我来教给你。不过有一点我要着重地告诉你:如果现在使好几百人都不必要地破产,那对你是极其不利的!
伯伦特咱们把这事结束了吧。
……
悌尔德(双膝跪下)发发慈悲,发发慈悲!我不能放弃一切希望!想想看,我奋斗得多苦呵!
伯伦特说实话,说:“我没有勇气承担事情的后果。”
悌尔德是的,这是实话。
伯伦特“我没有勇气开始一种诚实的生活。”
悌尔德是的。
伯伦特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朋友!
悌尔德是的,我不知道。可是,饶了我吧!
伯伦特(站起来)这只是自暴自弃!我可怜你。
悌尔德(站起来)是的,你总不能不可怜我吧?考验我好了!随便你叫我干什么都成!告诉我你希望——
伯伦特不,不!首先你必须签了这个,才能说别的。
悌尔德(颓然靠在椅子上)哦!——我往后怎么还能见人呢?——我,过去看不起一切,欺骗过所有的人!
伯伦特谁要是享有了不应得的荣誉,总有一天要忍受他应得的耻辱。这是一条定律,我保护不了你。
悌尔德可是他们对我会比对别人更残忍无情!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可是我一定会受不了!
伯伦特嗯!你结实得很;你过去三年的奋斗证明了这一点。
悌尔德发发慈悲!用你的聪明才智,——用你的势力——总能替我找到一条出路吧?
伯伦特能。你的出路就是在这上面签字。
悌尔德我签一张秘密合同把财产交给你,难道这你还不答应吗?你如果肯这么办,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伯伦特签字!这是文件!每一个钟头都是宝贵的。
悌尔德哦!(拿起一支钢笔,但又转向伯伦特,做出恳求的姿势)看了我刚才的痛心和悔悟,你还不敢给我一个机会考验考验我吗?
伯伦特可以,不过要等到你签了字之后。(悌尔德在文件上签字,然后带着一种痛心已极的表情颓然靠在椅背上。伯伦特拿起文件,折好,把它夹进他的记事本里。)现在我就带着这个到“破产法庭”去,完了再到电报局去。法庭的官员们今天晚上可能来开清单。因此你应该预先告诉你的家里人。
悌尔德我怎么可能告诉她们呢?宽限我一点时间!发发慈悲!
伯伦特对你来说,还是愈早愈好——这样对所有有关的人来说,也更有利。好吧,我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
悌尔德别像这样把我扔下!别把我扔下!
伯伦特让你的太太来陪着你,好吗?
悌尔德(服从地)好吧。
第三幕
同上幕。悌尔德独自一人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姿势和上一幕落幕时一样。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忽然站起来。
悌尔德我该怎么开头呢?向我的妻子交代之后,还有我的孩子们;然后,还得向我所有的工人们交代——然后,还有其他所有的人!我要是逃开就好了!可是破产财产管理处的人就要来了。——我得透透气!(走到最近的窗口)天气多好啊!——但不是给我享受的。(开开窗,望出去)我的马!不,我不敢看它。它为什么上了鞍?哦,当然了,我本来想跟伯伦特谈完话之后,去——不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面思索着,一面徘徊了一两次,然后忽然说)对,骑上这匹马,我可能在那艘外国船开出之前赶得到外港!(看表)我能办到!那我就能摆脱掉这一切——。(猛然停下,因为他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是谁?什么事?
悌尔德太太下了楼梯,走进房间里来。
悌尔德太太你派人叫我来着?
悌尔德是的。(观察着她)你刚才在楼上吗?
悌尔德太太是的,我在休息。
……
悌尔德太太汉宁,咱们一起来祷告好吗?
悌尔德你是什么意思?
悌尔德太太祷告——求上帝帮助我们,好吗?(哭出来。悌尔德沉默不语。她双膝跪下。)来吧,汉宁!你看,人类的一切聪明才智都是徒劳无益的!
悌尔德这我太清楚了。
悌尔德太太那么,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刻,试一次吧!(悌尔德的神色显露内心正在矛盾。)你从来不肯!你从来不信赖我们,也从不信赖上帝!——从来不向任何人说你的真心话!
悌尔德别说了!
悌尔德太太可是你白天瞒住人的那些话,你常常在夜里说出来。你知道,我们凡人不说话是不行的!我就醒着躺在旁边听你谈你的烦恼。你现在懂得我身体为什么会变得衰弱了吧。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得不到你的信任。我受的苦甚至比你还多。(悌尔德倒在一把椅子上。她走近他。)你本来想逃开。当我们害怕人类的伙伴的时候,我们只有求上帝。如果不靠了上帝,你想我现在还能活着吗?
悌尔德我跪在上帝的脚下哀求过,但总是白求!
悌尔德太太汉宁,汉宁!
悌尔德上帝为什么早不保佑我的事业和我们进行的奋斗呢?
现在反正完全一样了。
悌尔德太太唉,事情还没有完呢。
悌尔德(站起来)是的,最难堪最痛苦的事情就要来了——
悌尔德太太——因为我们自己的心难堪痛苦!(停顿。华宝格从楼梯上走下来,但她一看到室内的人又停住了。)你要什么,亲爱的?
华宝格(压制着激动的情绪)从我的房间里,我看得见警察在监视这所房子。破产财产管理处的人要来了吗?
悌尔德太太(坐下)是的,孩子。你父亲经过一场艰苦的斗争之后——有多么艰苦,只有他的上帝和我的知道——他刚才已经提出了破产申请。
华宝格向前走了一两步,然后站住不动了。停顿。
悌尔德(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现在你大概要跟我说摩勒的女儿跟他说的那些话了吧!
悌尔德太太(站起来)你不能这么做,华宝格!——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他。
悌尔德跟我说我害你害得多苦吧!跟我说你永远不能原谅我——(痛哭起来)——说我永远失掉你的尊敬和你的爱吧!
悌尔德太太噢,我的孩子!
悌尔德说你感到无限的愤怒和羞耻吧!
华宝格哦,父亲,父亲!
从正面的门走出去。悌尔德想穿过房间走去,好像想跟着她,但只能蹒跚地走到楼梯边,便扶着楼梯靠在上边。悌尔德太太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一个长时间的停顿。忽然,雅柯伯逊从办公室外间进来,他的服装和上幕一样,只是换了外衣。直到雅柯伯逊走到悌尔德身边时,悌尔德才发觉他进来了;他向雅柯伯逊伸出双手,仿佛是请求他,但雅柯伯逊笔直走到悌尔德面前,他说话时气得几乎说不出来。
雅柯伯逊你这个坏蛋!
悌尔德向后退缩。
悌尔德太太雅柯伯逊!雅柯伯逊!
雅柯伯逊(不理她)破产财产管理处的人已经来了。啤酒厂的账目和单据都被查封了。工作停顿了——工厂的情形也是一样。
悌尔德太太我的上帝!
雅柯伯逊而我欠下的债务比我的财产要多一倍!
他的语声低沉,但声音中震荡着愤怒和激动。
雅柯伯逊(转向她)每次他叫我签字的时候,我总跟他说:“我没那么多钱!这么做不对呀!”我没这么说吗?——可是他总回答说:“这只是一个方式问题,雅柯伯逊。”我老是说:“不错,这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方式。”他就会说:“在商业方面这是个方式问题,所以买卖人都这么办。”而我的商业知识全是跟他学的,因此我信任了他。(激动地)他呢,一次、再次地逼我这么干。结果我现在名誉扫地了。悌尔德太太,您对这有什么话说?(她不回答。他愤怒地转向悌尔德。)
你听见了吗?连她都没话可说!——坏蛋!
悌尔德太太雅柯伯逊!
雅柯伯逊(用激动得结结巴巴的声音说)悌尔德太太,我对您只有最尊敬的感情,没有别的。但是您看,他叫我去骗别人!因为他的缘故我将要毁了许多人。您知道,他们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他一样。我老是跟他们说他对整个地方有恩,因此在这种不景气的年头他们都该帮他的忙。结果呢,现在许多诚实的家庭倒要由于我们的欺骗而失掉住所和家庭了。这就是他领我走的路!多么没有心肝哪!(向悌尔德)我知道我真想——(向他威胁地走近一步)
……
第四幕
悌尔德新居的花园里。这房子坐落在峡湾的海岸上,时间是三年之后。远处是一片平静而阳光璀璨的海景。台左露出房子的一部分,在开着的窗户内可以看见华宝格正在书桌边写着什么。花园中桦树成阴,绕着房子一周都是花坛,整个气氛是朴素又舒适。台前右方放着两张小的花园桌和几把椅子……
悌尔德(向伯伦特)见到您真高兴!我们总是欢迎您到我们的小家庭里来的——今年比往年更欢迎!
伯伦特因为今年情形比往年更好!恭喜您撤销了破产申请——也恭喜您决定了全部偿清!
悌尔德是的,如果上帝保佑,我决心想——
伯伦特那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是吗?
悌尔德到目前为止,是的。
伯伦特现在你为一个新企业奠定了基础,而奠定得很稳固,你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阶段。
悌尔德最使我受到鼓励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赢得了您的信任——这帮助我取得了别的人们的信任。
伯伦特你自己如果没有先把一切都做好了,我也无能为力的。
……
伯伦特(在窗口)我现在马上就跟我的朋友雅柯伯逊一块出来向你们贺喜。(走出来)
华宝格(走到悌尔德面前)爸爸!
悌尔德我的孩子!
华宝格如果我们没有经过那些困苦的日子,也就不会有这样幸福的一天!(他紧握一下她的手。)
悌尔德(向伯伦特)容我给你们引见我女儿的未婚夫——桑尼斯先生。
伯伦特华宝格小姐,我祝贺您选择得很好——我也祝贺你们全家得到这样一个女婿。
……
悌尔德(在准备推着他的妻子进去之前,俯身向她)亲爱的,现在上帝降福给我们家了!
悌尔德太太我亲爱的人!
(吴世良译)
【赏析】
《破产》曾被誉为是比昂逊最有现实意义的作品,但也有论者认为该剧“前三幕把商业资本家尔虞我诈的贪婪本性揭露得淋漓尽致,可是到了第四幕,正像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梅林指出的那样,却成了一曲小资产阶级的田园牧歌”,作品有虎头蛇尾之嫌。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立场,这样的批评自有其逻辑。但结合当时挪威复杂的社会现实来看,我们发现深爱着祖国的比昂逊,对笔下人物并非要来一次阶级批判,而是别有一番发自灵魂的关切,他甚至在尝试着为挪威的资产阶级人物寻找一个摆脱资本主义伦理危机的道德救赎的途径:回归宗教传统。
这部以当时挪威商业场中最习见的现象为题材的现实主义之作写于1874年,当时挪威国内的情况正如恩格斯所指出:“这个国家由于它的隔离状态和自然条件而落后,可是它的状况是完全适合它的生产条件的,因而是正常的。只是直到最近这个国家才零零散散地出现了一些大工业的萌芽,可是在那里并没有资本集聚的最强有力的杠杆——交易所,此外海外贸易的猛力扩展也正好产生了保守的影响。”中产阶级的工业革命未能产生,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在保守主义统治下的挪威是很艰难的,正如剧中悌尔德反复提到的“目前的时局非常不景气”。学生时代就为了民族的独立而斗争的比昂逊,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试图用他的笔为祖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开出一剂心灵的良方。
比昂逊在这部剧作中,出色地运用了戏剧体裁本身的特点——对话。《破产》中安排的大量对话是相当精彩的。特别是第二幕中,悌尔德试图挽回破产局面,对伯伦特先生时而虚伪示好,时而讨价还价,把作品一步步推上最关键的转折点——破产。在对话中,完整地塑造了悌尔德这个投机资本家的形象。作者精心设计的对话,展示了悌尔德始而积极应对调查,继之以守为攻,终则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全过程。同时,第二幕中悌尔德和伯伦特的对话让文本节奏显得非常快,与最后一幕悌尔德新家中安适祥和的氛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比昂逊的戏剧作品中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面人物,《破产》也不例外。商人悌尔德因经营失败而破产,而他为了保住这份产业也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三年来我确实用尽了全力来挽救这个局面!我认为我在这场苦斗里可以说真有点英雄的气概。”这个“从来不向任何人说真心话”的孤胆英雄,在道德观上也有很强烈的个人主体色彩。斯宾诺莎和康德等哲学家大力推广的“自律”道德观,把道德定义为“主体意志的内部规定”。人在道德关系中是自主的,道德是只服从主体自身理性确立的绝对命令,道德就是主体自为存在的自由,这种自由也就是主体的道德自律。个人的理性无疑成了这种“自由”道德最大的保障,而在复杂的现实下,人的理性有被扭曲的危险。悌尔德的理性就是在一次次的买进卖出的商业投机中慢慢丧失的。他把投机买卖带来的风险说成是“即使是最靠得住的买卖也有担风险的时候”。愤怒的雅柯伯逊就道出了悌尔德欺骗的秘密:“我总跟他说:‘我没那么多钱!这么做不对呀!’我没这么说吗?——可是他总回答说:‘这只是一个方式问题,雅柯伯逊。’我老是说:‘不错,这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方式。’他就会说:‘在商业方面这是个方式问题,所以买卖人都这么办。’”他所谓的挽回败局的努力,到了最后已经被人看做是“能进行更多的欺骗”。
比昂逊看到了这种道德自律的脆弱酿成了许多类似悌尔德“破产”的社会悲剧后,想找到另一条救赎的道路。突破这种个体伦理道德局限的途径,在他看来就是重拾宗教信仰:“祷告——求上帝帮助我们”,在上帝面前,“人类的一切聪明才智都是徒劳无益的”。而宗教的他律就是要依照宗教道德的礼仪和习俗。比昂逊和他的朋友克尔凯郭尔一样把宗教的他律外化为“纯粹的社会公德”。个体意志应该与群体的、普遍的行为方式即社会的道德风尚相一致。就如华宝格所说:“当我发现我父亲所给我的一切都是偷来的——他使我相信的一切只是一个骗局——我相信那时候我一定会感到无限的愤怒和羞耻!”她的观点就代表了当时社会普遍的道德评判标准。
而当悌尔德幡然悔悟,结束了那种“从来不信任”家人,“也从来不信赖上帝”的生活时,在上帝的“帮助”下,他捱过了三年“受考验的日子”,一切好运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在家人的帮助和支持下,诚信地经营着一个蒸蒸日上的企业,“破产申请撤销了”,而他也“决定还清剩下的债务”,重新赢得了伯伦特等人的尊重。悌尔德在剧作的结尾也诚挚地感叹道:“现在上帝降福给我们家了。”
悌尔德这个人物从道德自律到宗教他律的转变过程在当时挪威的社会状况下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但宗教拯救的有效性也许只存在于比昂逊的善良的想象之中。就连比昂逊本人也没有天真地把宗教他律当成是济世的良方,他晚期的作品又堕入宗教神秘主义和悲观失望的情绪,似乎已经对当年所开的处方失去了信心。
(尹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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