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支柱·[挪威]易卜生》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卡斯腾·博尼克是挪威海滨小城的一个富商,也是负责当地海外贸易的领事。事业的成功,家庭的和睦,以及为人的友善,使他成为当地小社会中的楷模,众人信赖的“社会支柱”。但是,炫目的外表却掩藏着一颗唯利是图、工于心计的肮脏灵魂。十多年前,博尼克为了钱财之利,抛下相恋多年的女友楼纳,而与她的非同胞妹妹、刚刚继承了一笔遗产的贝蒂订婚。婚约期间,博尼克又与一名旅行剧团的女演员偷情,险些身败名裂。事后,他说服楼纳的弟弟约翰为自己担当罪名,致使约翰无法在当地立足,被迫远走美国。博尼克又将公司款项被盗的罪名加在约翰的头上,躲过破产一劫,继而东山再起,成就功名。
然而,十五年后,约翰与姐姐楼纳一同回到家乡。这让正在经营“大事业”的博尼克心急如焚,担心使他赖以发展的名声受到威胁。他以巨大的利益诱惑约翰离开,但约翰却为了要与博尼克的养女棣纳结婚而期望自己的名声得到洗刷。这让博尼克震怒。当他闻悉约翰将带棣纳乘坐危船“印第安少女”号客轮返回美国时,他心中暗喜。然而,事与愿违,最后约翰等人改坐“棕树”号赴美,倒是自己的儿子渥拉夫偷偷登上了“印第安少女”号。悔恨交加的博尼克遭受灵魂的巨大考验。好在那危船并未起航,而楼纳又一再地鼓励他“迷途知返”。博尼克终于良心发现,在群众面前承认了十五年前自己所干的坏事,说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沾染了欺骗的毒素。博尼克的忏悔得到全家的谅解,一家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作品选录】
第四幕
还是博尼克家对着花园那间屋子。桌子搬走了。黄昏时候,狂风怒吼,天气昏暗,夜色越来越深。
一个男用人在点烛台上的蜡烛,两个女用人把花盆、灯和蜡烛从外头搬进来,分别安置在桌子上和靠墙的架子上。鲁米尔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系着白领带,站在屋里指挥用人。
鲁米尔(吩咐男用人)杰克,蜡烛不用都点,一支隔一支就行了。屋子别布置得太刺眼,要做得像是突如其来的样子,不是预先安排的。这些花儿怎么办?喔,搁着没关系,让人看着好像原来就在屋子里。
博尼克从办公室出来。
博尼克(在门口)唔,这是怎么回事?
鲁米尔嘿,嘿,你来了?(吩咐用人)好,你们出去吧。
用人们从左边第二道门里出去。
博尼克(走进屋子)鲁米尔,这是怎么回事?
鲁米尔这就是说,你一生最光荣的时候到了。全体市民排着队伍就要上这儿来向公民领袖致敬。
博尼克什么?
鲁米尔他们打着旗子,带着乐队!本来还想拿火把,因为风太大,怕有危险,所以没拿。可是有灯彩——明天登在报纸上格外体面。
博尼克鲁米尔,你听我说——我不要这一套。
鲁米尔喔,来不及了,还有半点钟他们就来了。
博尼克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鲁米尔就因为怕你不赞成。这件事是我跟你太太安排的。她叫我把屋子布置一下,她自己在准备茶点。
博尼克(听)这是什么声音?他们这么快就来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唱歌。
鲁米尔(在花园门口)唱歌?喔,是那些美国人在唱歌。他们正在把“印第安少女”号从船坞里拖出去。
博尼克从船坞里拖出去!喔——鲁米尔,今天晚上我不行,我身体不舒服。
鲁米尔你脸色确实不好看。可是你得打起精神来。喂,喂,朋友,快把精神打起来。我和桑斯达、维纪兰都把这件事看得非常重要。咱们要用群众的力量压倒敌人。外头谣言四起,收买产业的事情不能再不发表了。今天晚上,趁着唱歌、演说、碰杯的当口——趁着庆祝会的热烈气氛——你一定得把你做的事当众宣布,说明是为本地人谋福利。借着庆祝会的热烈空气,我刚说过,你可以在群众中间取得巨大的胜利。可是咱们首先必须制造这种热烈气氛,不然就没办法。
博尼克是,是,是——
鲁米尔咱们眼前这件事非常扎手,更得格外小心。博尼克,幸亏你的名誉很好,可以支持咱们。现在咱们必须安排几个节目。希尔马·汤尼森先生给你写了一首歌词。开头一句漂亮得很:“高举起理想的旗帜”。罗冷博士答应在会上致词。你当然要致答词。
博尼克鲁米尔,今天晚上我不行。你能不能替我——
鲁米尔我倒很愿意,可是办不到。你要知道,罗冷博士今晚在会上致词,当然主要是对你说话,他在我们这几个人身上也许顺便只提一两句。这话我已经跟维纪兰和桑斯达说过。我们商量好了,你致答词的时候应该提议为社会公共福利干杯。你说完之后,桑斯达要谈一谈本地各阶层的友好关系,维纪兰也要说几句话,热烈希望咱们的新事业不至于破坏本地的道德基础。最后,我要用几句恰当的话请大家注意妇女的权利,她们力量虽然有限,对于社会却是很有用处。啊,你怎么不听——
博尼克哦,哦,我在这儿听。你说这时候海里风浪是不是很大?
鲁米尔哦,你是为“棕树”号担心!它已经保足了险,你不知道吗?
博尼克我知道它保了险,可是——
鲁米尔而且船身一点儿毛病都没有,这是最要紧的事。
博尼克嗯。即使轮船出事,船上的人不一定都会死。船也许会沉下去,货物也许会沉下去——箱子和文件也许会沉下去——
鲁米尔嗳呀,箱子和文件没多大关系。
博尼克没多大关系!不错,不错,我只是说——快听——他们又唱起来了!
鲁米尔这是在“棕树”号船上唱。
维纪兰从右边进来。
维纪兰他们正在把“棕树”号拖出去。博尼克先生,你好!
博尼克(向维纪兰)飘洋过海,你是行家,怎么不再仔细——
维纪兰博尼克先生,我相信上帝!再说,我刚到船上去过,发了几份小册子,他们随身带着可以消灾免祸。
桑斯达和克拉普从右边进来。
桑斯达(在门口跟人说话)不出乱子才怪呢!啊,诸位先生,晚安。
博尼克克拉普先生,出了什么事?
克拉普博尼克先生,我不知道。
桑斯达“印第安少女”号的水手全都喝醉了。要是这群畜生能活着到美国,往后谁也别信我的话。
楼纳从右边进来。
楼纳(向博尼克)约翰叫我替他给大家辞行。
博尼克他已经上船了吗?
楼纳还没上船,反正快了。我们在旅馆外头分的手。
博尼克他还是拿定主意要走?
楼纳决不改主意。
鲁米尔(在一扇窗户上乱摸)这些新玩意儿真讨厌。我不会拉这窗帘。
楼纳要拉上窗帘吗?我还以为你要——
鲁米尔海斯尔小姐,咱们先把窗帘拉上。你当然知道外头在干什么?
楼纳喔,我知道。让我帮你拉。(拉住一根窗帘绳)我给妹夫闭上幕——其实我倒愿意给他把幕拉开。
鲁米尔回头你可以再给他把幕拉开。等到花园里挤满了人,你把窗帘拉开,让人家看看这又惊又喜的一家子。公民的家庭应该让大家一目了然。
博尼克好像要说话,可是忽然急忙转身走进办公室。
鲁米尔喂,咱们进去开一次最后的参谋会议吧。克拉普先生,你也进来,我们要请你供给点材料。
几个男人都走进博尼克办公室。楼纳已经把窗帘都拉好了,正要去拉开着的玻璃门的帘子,渥拉夫忽然从楼上屋子里跳下来,落在花园台阶的顶端。他肩膀上披着围巾,手里拿着一卷东西。
楼纳天呀,孩子,你吓死我了!
渥拉夫(不让她看见手里的东西)阿姨,别作声!
楼纳你为什么从窗户里跳出来?你上哪儿去?
渥拉夫嘘,阿姨,别告诉人。我去找约翰舅舅,就在码头上——给他送行。明天见,阿姨!(从花园里跑出去)
楼纳别走!站住!渥拉夫!渥拉夫!
约翰·汤尼森穿着旅行服装,肩膀上背着背包,小心地从右边门里溜进来。
约翰楼纳!
楼纳(转身)怎么着!你又回来了?
约翰还有几分钟工夫。我一定得再见她一面。我们不能就这么分手。
马塞和棣纳从左边第二道门里进来。她们都穿着外套,棣纳手里拿着个小旅行袋。
棣纳我一定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马塞好,棣纳,你去找他吧!
棣纳他来了!
约翰棣纳!
棣纳带我一块儿走!
约翰你说什么!
楼纳你真愿意走?
棣纳真愿意,带我一块儿走。那家伙写信给我,说今天晚上他要宣布——
约翰棣纳——你不爱他吗?
棣纳我从来没爱过那家伙!我宁可淹死在海峡里也不愿意跟他订婚!喔,昨天他说了一大篇迁就我的话,好像他是我的大恩人,好像我的身份比他矮一截儿。他好像要我明白他在抬举一个下贱女孩子!我不愿意再让人家瞧不起。我一定要走。我跟你一块儿走行不行?
约翰行,行——一百个行!
棣纳我决不长期拖累你。只要你把我带到美国去,帮我起个头儿——
约翰好极了!棣纳,这一定办得到。
楼纳(指着博尼克办公室)嘘!声音小点儿!
约翰棣纳,我一定用心照顾你。
棣纳不,我不用你照顾。我自己会想办法。到了美国我一定有办法。只要让我离开这儿。喔,你不知道,那些女人真可笑,今天她们给我写信,说我运气怎么好,说他的气量怎么大,劝我必须知道好歹。从明天起,她们每天要注意我是不是对得起这步好运气。这番好意我实在受不了!
约翰棣纳,老实告诉我,你想离开这儿是不是只为这件事?是不是你没把我放在心上?
棣纳不,约翰,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约翰喔,棣纳——
棣纳他们都对我说,我应该恨你,应该瞧不起你——他们说这是我的义务。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我的义务。我一辈子不会明白。
楼纳孩子,你不必明白!
马塞真是,你不必明白,所以你一定得跟他结婚,一块儿走。
约翰对,对!
楼纳什么!马塞,我要亲你一亲!我没想到你会说这话。
马塞不错,你大概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不过我知道事情早晚会发作。喔,本地的风俗习惯把咱们压得多苦啊!棣纳,起来反抗!跟他结婚!让大家看看,咱们有胆量反抗传统的风俗习惯!
约翰棣纳,你怎么说?
棣纳我愿意跟你结婚。
约翰棣纳!
棣纳可是首先我要工作,像你似的,做个有出息的人。我要对人家有贡献,不愿意只做个被人家收容的人。
楼纳对,对!应该这样。
约翰好,我愿意等待,希望——
楼纳孩子,你的希望会实现。现在上船去吧。
约翰好,上船去!楼纳,我跟你说句话。过来——(把她带到后面,跟她很快地说了几句话)
马塞棣纳——你这有福气的孩子!让我再看看你,跟你亲一亲——这是最后一次了。
棣纳不是最后一次。我的好阿姨,咱们将来还能见面。
马塞不会见面了!棣纳,答应我,不要再回来。(抓住她两只手,仔细瞧她)好孩子,漂洋过海去过幸福日子吧!我在学校里也常常盼望能到那边去过新生活。那地方一定很美丽,天比这儿宽,云比这儿高,人们呼吸的空气比这儿自由——
棣纳喔,马塞阿姨,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们的。
马塞我?我永远不会来。我在这儿有点儿小事业,现在我想我可以一心一意地干下去。
棣纳我舍不得撇下你。
马塞棣纳,有好些事舍不得撇也得撇。(吻她)不过你将来吃不着这种苦,好孩子。你要答应我,让他快快活活过日子。
棣纳我不愿意预先答应什么事。我最恨事情没做先许愿。事情该怎么样就一定怎么样。
马塞是,是,你说得有理。只要你不改样子——对自己忠实。
棣纳我一定这样,马塞阿姨。
楼纳(把约翰刚给她的几张纸掖在衣袋里)好,好,约翰,我的好孩子,走吧。
约翰对,不能再耽搁了。楼纳,再见,谢谢你一向这么照顾我。马塞,也谢谢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马塞约翰,再见!棣纳,再见!祝你们俩一辈子幸福!
马塞和楼纳催他们走到后门口。约翰和棣纳急忙穿过花园出去。楼纳关上门,拉上门帘。
楼纳马塞,现在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丢了棣纳,我丢了约翰。
马塞你——丢了约翰?
楼纳喔,其实在美国我已经只能做他一半儿主了。这孩子一心想自立,因此我在他面前假装想家要回来。
马塞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回来。楼纳,可是他将来还要你去。
楼纳像我这么个不同胞的老姐姐,他要我回去干什么?幸福生活一招手,男人就把亲爱的老朋友撇在脑后了。
马塞有时候确是如此。
楼纳马塞,咱们俩现在必须要靠紧。
马塞我对你能有用吗?
楼纳谁都比不上你对我用处大。咱们都做过干妈妈——现在咱们的干儿女都走了。只剩下咱们两个人。
马塞不错,只剩下咱们两个人。现在我要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楼纳马塞!(抓住她的胳臂)这是真话?
马塞我的生命就在这句话里头。我爱他,我等着他。每年夏天我都盼望他回来。后来他果然回来了——可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楼纳你从前爱过他!可是给他成全这段美满姻缘的就是你自己。
马塞我既然爱他,我怎么能不成全他?不错,我从前爱他。自从他走了,我整个的心都在他身上。你也许要问,我有什么理由痴心等着他?喔,我想从前我有理由。可是后来他回来了,好像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他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楼纳马塞,你被棣纳压下去了。
马塞她把我压下去,倒是件好事情。约翰出去的时候我跟他年纪一样大。可是这回我再看见他——喔,见面时候真难受——我觉得自己比他大十岁。这些年他在光明灿烂的阳光里过日子,呼吸青春健康的空气,我却坐在家里不停手地纺线——
楼纳纺出线来给他织幸福的生活。
马塞不错,我给他纺的是金线。我心里不难受!楼纳,咱们都是他的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楼纳(拥抱她)马塞!
博尼克从办公室出来。
博尼克(向办公室里的人)好,好,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到那时候我会——(把门关上)哦,你们在这儿!喂,马塞,你把衣服穿整齐点儿。告诉贝蒂也换件衣服。当然我并不要你们穿得特别讲究,只要家常衣服整整齐齐就行。可是你们得快点儿。
楼纳马塞,你得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要知道这是一件意外的大喜事。
博尼克叫渥拉夫也下楼来。我要他站在我旁边。
楼纳嗯,渥拉夫——
马塞我去告诉贝蒂。(从左边第二道门里出去)
楼纳伟大庄严的时刻就在眼前了。
博尼克(走来走去,心神不定)不错,就在眼前了。
楼纳在这么个时候,一个人一定觉得又骄傲又快活。
博尼克(瞧她)嗯——
楼纳我听说今天晚上全城都要张灯结彩。
博尼克嗯,大概有这么回事。
楼纳各团体都要打着旗子排队游行。你的名字要用灯彩扎出来。今晚各报馆要用电报把这条新闻打到全国各城市,新闻里写着:“博尼克先生,被他的快乐家庭围绕着,接受了本地公民的致敬,大家公认他是社会的支柱。”
博尼克不错,并且大街上的群众还要高声欢呼,要求我走到门口跟他们见面,我不能不出去鞠躬道谢。
楼纳为什么不能不——?
博尼克你以为那时候我心里快活吗?
楼纳我想你不会很快活。
博尼克楼纳,你心里瞧不起我。
楼纳现在还不。
博尼克你不应该瞧不起我。你不应该!楼纳,你不能了解,在这狭小局促的社会里,我完全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做事——我本打算痛痛快快干点大事业——可是事业的圈子缩得一年比一年小。表面上看着很热闹,其实我做了什么事?我只做了点零零碎碎、微不足道的事。在这儿做不出大事业。要是我打算在思想上比别人多迈一小步,大家就会跟我过不去,我在社会上就会失掉势力。人家说我们是社会的支柱,其实我们是什么?我们不过是社会的工具。
楼纳为什么你现在才明白这道理?
博尼克因为自从你回来之后——尤其是今天晚上——我想得很多。喔,我只恨自己在那时候——在当初——为什么不能彻底了解你。
楼纳了解了又怎么样?
博尼克那我当初就不会把你撇开。你不离开我,我就不会弄到今天这地步。
楼纳你撇了我跟贝蒂结婚的时候,难道没想过她将来是你怎么样的一个帮手?
博尼克别的不说,反正我知道她不是我需要的那么个帮手。
楼纳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让她参加你的事业。因为你不让她跟你自由坦白地交换意见。因为你做了对不起她亲人的事情,害她成天心里难受。
博尼克对,对,对,这都是我撒谎欺骗人的下场。
楼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撒谎欺骗的丑事一齐都揭露出来?
博尼克现在?楼纳,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楼纳卡斯腾,我问你——这套骗人的把戏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博尼克对我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迟早一定会垮台,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会跟着我完蛋。可是咱们这儿有新的一代,我正在为我儿子卖力气,给他的事业打基础。在咱们社会里,真理总有一天会抬头,那时候他的生活可以过得比他父亲更快活。
楼纳可是他的生活还不是建筑在谎话的基础上?你仔细想一想,你给他的是一份什么样的产业?
博尼克(忍住绝望的情绪)我给他的产业比你知道的坏一千倍。可是这个罪孽迟早会消除。可是——可是——(发狠)你怎么能把这些事情一齐堆在我头上!现在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干下去再说吧!你没法子打倒我!
希尔马·汤尼森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慌慌张张从右边跑进来。
希尔马哦,这是——。贝蒂,贝蒂!
博尼克干什么?他们已经来了吗?
希尔马没有,没有。我要马上找人说句话——(从左边第二道门出去)
楼纳卡斯腾,你说我们这次回来打算跟你过不去。我老实告诉你这个浪子是怎么一种人吧。你们这些假道学看他好像身上有鼠疫,不敢走近他。他是个好汉子。他不用你们帮忙,他已经走了。
博尼克可是他还要回来——
楼纳约翰不回来了。棣纳也跟他走了。他们俩都永远不回来了。
博尼克永远不回来了?棣纳也走了?
楼纳走了,去做他老婆了。你看,像我从前似的,他们俩在你们这些正派人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不必再提了!
博尼克约翰走了!棣纳也走了!他们坐的是“印第安少女”号?
楼纳不,约翰带着这件宝贝不敢坐混帐水手开的那只船。他带着棣纳坐的是“棕树”号。
博尼克啊!这么说都是白操心——(慌忙跑到办公室门口,把门使劲拉开,朝着里头喊)克拉普,赶紧截住“印第安少女”号!今晚别让它开出去!
克拉普(在办公室里)博尼克先生,“印第安少女”号已经开出去了。
博尼克(关门,低声说)来不及了——一切都是白操心——
楼纳这话什么意思?
博尼克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的事!
楼纳嗯。卡斯腾,你听我说。约翰叫我告诉你,从前你借用过他的名誉,他在外国时候你也偷用过他的名誉,现在他把他的名誉交给我保管。约翰自己不说话。这件事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你看,现在我手里拿的是你给他的两封信。
博尼克信在你手里!现在——现在你打算——也许就在今天晚上——游行队伍来的时候——
楼纳我这次回来不是想揭开你的假面具,我只想试一试能不能劝你自己把假面具揭下来。这事我没做成功。你还照样在撒谎。你瞧,我把这两封信撕碎了。撕碎的信你拿去。卡斯腾,现在证据消灭了。你没有危险了,并且,要是你做得到的话,还可以尽量地快活。
博尼克(非常感动)楼纳,你为什么不早这么做!现在太迟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明天我就活不下去了。
楼纳这是怎么回事?
博尼克别问我。话虽然这么说,我还得活下去。为了渥拉夫,我还得活下去。我要他恢复我的事业,并且替我赎罪——
楼纳卡斯腾!
希尔马·汤尼森又慌慌张张走进来。
希尔马一个人都找不着。都出去了。连贝蒂都不在家。
博尼克你究竟有什么事?
希尔马我不敢告诉你。
博尼克什么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希尔马也罢——渥拉夫坐了“印第安少女”号逃走了。
博尼克(身子摇晃着往后一退)渥拉夫——坐了“印第安少女”号逃走了!没有的事!
楼纳真的!现在我才明白——我看见他从窗户里跳出去的。
博尼克(在办公室门口,绝望悲哀地喊道)克拉普,无论如何要截住“印第安少女”号!
克拉普博尼克先生,办不到了。咱们没法子——
博尼克咱们一定得截住它!渥拉夫在船上!
克拉普什么!
鲁米尔(从办公室出来)渥拉夫逃走了?没有的事!
桑斯达(也从办公室出来)博尼克先生,领港的人会把他送回来的。
希尔马不会,不会,那孩子有信给我。(把信拿出来)他说他要藏在货舱里,等船开到大海里他才钻出来。
博尼克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鲁米尔喔,胡说。这么一只结实船,又是新修理———
维纪兰(也进屋来了)——并且还是在你自己厂里修理的,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我告诉你们,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楼纳,我没有儿子了,并且,我现在才明白,从前他也不能算是我儿子。(听)什么声音?
鲁米尔奏乐的声音。游行队伍来了。
博尼克我不能见人,我不愿意见人。
鲁米尔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行——
桑斯达不行,不行,博尼克先生,这件事可不能开玩笑。
博尼克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现在我还给谁出力?
鲁米尔这是什么话?你可以给我们出力,给社会出力。
维纪兰一点不错。
桑斯达博尼克先生,你一定记得,咱们——
马塞从左边第二道门里进来。街上远处有音乐声。
马塞游行队伍来了,可是贝蒂不在家,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博尼克她不在家!楼纳,你看!快活的时候,伤心的时候,都没人支持我。
鲁米尔快把窗帘门帘都拉开!克拉普先生,过来帮我拉!桑斯达,你也来!真糟糕,偏偏在这时候他们一家子东一个西一个的不在一块儿!跟预定的节目完全不一样。
门帘窗帘全都拉开了。满街都是明晃晃的灯彩。博尼克住宅对面有一幅灯彩大标语:“社会支柱卡斯腾·博尼克万岁!”
博尼克(往后退)快把标语摘下来!我不愿意看!快把灯吹灭!
鲁米尔博尼克先生,对不起,你是不是神志不清?
马塞楼纳,他怎么了?
楼纳嘘!(凑在马塞耳朵上说话)
博尼克快把挖苦我的标语摘下来,听见没有!你们难道看不见这些灯光一闪一闪地都在眨眼笑咱们?
鲁米尔嗳,我知道——
博尼克喔,你知道什么!可是我——我——我看这些灯光像送丧的蜡烛!
克拉普嗯——
鲁米尔喂,我告诉你,你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了。
桑斯达你那孩子在大西洋上走一趟就会回来的。
维纪兰博尼克先生,你只要信任上帝。
鲁米尔并且信任那只船。我知道那只船很靠得住。
克拉普嗯——
鲁米尔我听说大国家的轮船公司常用破烂的棺材船装运客货,要是“印第安少女”号也像那种船,那就糟了——
博尼克我急得头发都白了。
博尼克太太头上蒙着大披肩,从花园门里进来。
博尼克太太卡斯腾,卡斯腾,你知道不知道——?
博尼克我知道——可是你——你真糊涂,不把儿子的事情放在心上——
博尼克太太喔,听我说——
博尼克你为什么不小心照管他?现在儿子丢了。你有本事给我把他找回来?
博尼克太太我有本事!我把他找着了!
博尼克你把他找着了!
男人们(同时)啊!
希尔马啊,我早就料到。
马塞卡斯腾,现在你儿子又找回来了。
楼纳是的,并且还得让他真心爱你。
博尼克你把他找着了!真的吗?他在什么地方?
博尼克太太等你饶了他,我才告诉你。
博尼克喔,饶他,当然饶他!可是你怎么知道他——
博尼克太太做母亲的难道是瞎子?我提心吊胆怕你知道这件事。昨天他露了点儿口风。后来楼上屋子里没人了,他的背包和衣服也不见了——
博尼克后来怎么样?
博尼克太太我马上跑出去,抓住渥尼,我们坐了他的小船追出去,那时候那只美国船正要往外开。幸亏我们到得早——我们到货舱里一阵子搜查——才把他找着了。喔,你千万别责罚他!
博尼克贝蒂!
博尼克太太你也别责罚渥尼!
博尼克渥尼?跟他什么相干?“印第安少女”号后来开出去了吗?
博尼克太太没有,现在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博尼克快说,快说!
博尼克太太那时候渥尼像我一样地心慌。搜查耽误了时候,天黑下来了,领港的不愿意开船。因此渥尼假借你的名义——自己做主——
博尼克怎么样?
博尼克太太把开船的日期往后推了一天。
克拉普嗯——
博尼克喔,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博尼克太太你不生气?
博尼克喔,贝蒂,我高兴极了!
鲁米尔你太紧张了。
希尔马喔,跟自然斗争的时候当然会紧张——嘿!
克拉普(在窗口)博尼克先生,游行队伍从花园门里进来了。
博尼克好,现在让他们来吧!
鲁米尔花园里挤满了人。
桑斯达大街上也挤满了。
鲁米尔博尼克,全城的人都出来了。真叫人高兴。
维纪兰鲁米尔先生,咱们的态度要谦虚点儿。
鲁米尔旗子都打起来了。队伍多整齐!啊,代表团来了,罗冷博士带着头。
博尼克让他们进来!
鲁米尔博尼克,可是你这么心慌意乱的——
博尼克怎么样?
鲁米尔我倒愿意替你说话。
博尼克不,谢谢你。今天晚上我要自己说话。
鲁米尔你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博尼克喔,鲁米尔,别害怕——现在我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这时候音乐停止。花园门突然敞开。罗冷率领代表团从外头进来,两个雇工抬着一只有盖儿的篮子跟在后头。各种各样的市民随着进屋,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花园里,大街上,到处都是打旗子拿标语的人。
罗冷博尼克先生!看了你脸上惊讶的神气,我就知道今天晚上你坐在安静幸福的家庭里,公正热心的同事朋友围着你,你没想到我们这些客人会突然跑来打搅你。我们敢来打搅你,是因为我们的热情逼着我们来向你致敬。当然,我们不是第一次向你致敬了,可是今天的规模特别大。我们不止一次地感谢你把咱们的社会像大楼似的,建立在宽广稳固的道德基础上。今天我们向你致敬,主要因为你是个有眼光、有毅力、不自私并且肯牺牲自己的公民,你带头办了一件事,我们相信,这件事会大大地促进本地的物质繁荣和公共福利。
群众的声音(喝彩)好!好!
罗冷博尼克先生,这些年你在本城是个赫赫有名的模范人物。现在我不提你的模范家庭和你的高尚品格。你的这些美德是私人谈心的题目,不必当着大家宣扬。今天我要说的是你在公共事业上表现的成绩。船身坚固、设备完善的轮船一只一只从你的船厂里开出去,挂着咱们的国旗在大海洋上航行。一大批快乐幸福的工人把你当父亲那么敬重。你创办了许多新工业,给好几百个家庭带来了幸福。换句话说,你简直是咱们社会的支柱、社会的基础。
群众的声音好,好!说得好!
罗冷你的大公无私的光明举动给地方上带来了说不尽的利益,尤其是在这时候。目前你正在给我们筹划——不怕俗气说句老实话——一条铁路。
群众的声音好!好!
罗冷不过这个计划似乎注定了有困难,主要是因为有一批人只在自己狭小的利益上头打算盘。
群众的声音听吧,听吧!听他说什么,听他说什么!
罗冷现在我们知道,有几个外来的人偷偷地抢在埋头苦干的本地人前面,把应该属于本地社会的利益抓在自己手里。
群众的声音对,对!听他说,听他说!
罗冷博尼克先生,当然你不是不知道这件不幸的事情。可是你还照样埋头苦干,因为你知道一个爱国公民不应该只顾本地的利益。
群众的声音(不同的意见)嗯!不对,不对!对,对!
罗冷所以我们今晚开会向你致敬,你是个理想的公民,你是一切公民道德的模范。我们预祝你的事业会促进本地的真正永久的福利!不用说,修了铁路,恶劣分子容易从外头钻进来,可是,修了铁路,咱们也可以很快地把恶劣分子从内部清除出去。目前,外来的恶劣分子还没肃清。可是,我听说就在今天晚上咱们这儿清除了几个这样的恶劣分子,这是意外的好消息,要是这消息可靠的话——
群众的声音嘘,嘘!
罗冷——我认为对于咱们的事业这是个吉利的预兆。现在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咱们知道在眼前这位模范公民的家庭里,道德观念比亲属关系更被重视。
群众的声音说得好,说得好!
博尼克(同时说)让我——
罗冷博尼克先生,我只剩几句话了。你给本地人出力办事当然不希望物质报酬。可是本地市民感激你,对你有一点儿小小的表示,你决不能推辞——在目前这重要当口更不能推辞,因为做实际事务的人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跨进一个新时代。
群众的声音说得好!听他说,听他说!
罗冷对两个雇工打了个招呼,他们马上把篮子抬上来。罗冷说下面的话的时候,代表们照着他说的次序把篮子里的礼物一件一件递上来。
罗冷博尼克先生,现在请你收下这套银咖啡用具,等到将来我们像过去一样到你府上打搅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摆在桌子上做个点缀的东西。
还有你们几位跟咱们领袖热诚合作的先生,我们也准备了几件不成意思的小东西,务必请你们赏脸收下来。鲁米尔先生,这只银酒杯是送给你的。你不止一次地在宴会碰杯的时候发表流利动听的演说,拥护大众的利益。祝颂你将来常有机会用这只杯子在宴会上干杯。桑斯达先生,请你收下这本相片簿,里头是本地公民的照片,你待人慷慨厚道,所以社会各阶层都有你的朋友。维纪兰先生,我们送你这本家庭祷告书,它是羊皮纸印的,装潢很精致,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做人的态度严肃起来了。崇高神圣的思想提高了你在世俗生活中的行动。(转过脸去对群众)朋友们,现在咱们给博尼克先生和他的同事们致敬!社会支柱万岁!
全体群众博尼克先生万岁!社会支柱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楼纳妹夫,我给你道喜!
群众肃静无声,等博尼克说话。
博尼克(严肃而迟缓地)诸位朋友,你们的发言人刚才说过咱们正在跨进一个新时代,我希望事实确是如此。可是,要想跨进新时代,咱们必须认识一个咱们这社会从前不认识的真理。(群众表示惊讶。)我首先必须声明,我不能接受罗冷博士那一篇在这种场合照例有的颂扬文章,我担当不起,因为到现在为止,我的行动并不是大公无私。即使我并不一味只想发财,至少在大部分事情上头我的动机是为争取权力、地位和别人对我的尊敬。
鲁米尔(低声)底下怎么样?
博尼克在大家面前,我不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我至今还相信,在本地最会办事的人里头,我也算得上一把好手。
许多人对,对,对!
博尼克我的毛病是喜欢用拐弯抹角的手段,我不敢老老实实,因为我知道我们无论做什么事,社会上的人总疑惑我们居心不正。现在让我举个眼前的例子。
鲁米尔(着急)哼——哼!
博尼克外头有谣言,说有人在新铁路线旁边收买大批的产业。这些产业都是我买的——都是我一个人买的。
群众(窃窃私语)他说什么?他?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这些产业目前都在我手里。当然,我没瞒我的同事鲁米尔、维纪兰和桑斯达三位先生,我们商量好——
鲁米尔这话不是真的!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来!
维纪兰我们没商量什么!
桑斯达哼,这简直是——
博尼克不错,关于刚才我正要谈的那件事,我们的意见还不一致。可是我现在决定组织一个开发这些产业的股份公司,愿意入股的人都可以入股,我想这三位先生一定赞成我的主张。
许多人好!博尼克先生万岁!
鲁米尔(低声向博尼克)这种出卖朋友的下流举动——
桑斯达(也低声地)这么说,你一直在耍我们——
维纪兰真混帐!喔,天呀,我说的什么话!
群众(在外头)万岁,万岁,万岁!
博尼克诸位朋友,请安静点儿。你们的敬意我不敢接受,因为我现在决定的办法不是我原来的意思。我原来打算把全部产业都留在自己手里。并且我现在还相信,要是全部产业交给一个人经营,成绩可以做得特别好。究竟怎么办,应该让股东们决定。要是股东愿意把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拿出最大的力气给他们服务。
群众的声音赞成,赞成!
博尼克可是,诸位,首先你们必须彻底了解我,然后每人也扪心自问,让咱们在今天晚上真正开始一个新时代。咱们要抛弃旧时代,把旧社会的假面子、假道德、假正经和怯懦的劣根性都送进博物馆让大家去展览,当作个教训。这套咖啡用具,这只酒杯,这本相片簿和这本羊皮纸印的精装祷告书,是不是也应该送进博物馆?
鲁米尔当然。
维纪兰(嘴里叽咕)要是别的东西你都拿走了,那么——
桑斯达随你的便。
博尼克现在我要清算最主要的一笔账。刚才有人说,恶劣分子今天晚上走掉了。我可以补充一个你们不知道的消息:你们说的那个恶劣分子不是单身走的,他还带走了个女人给他做老婆——
楼纳(高声)那个女人是棣纳·铎尔夫!
罗冷什么!
博尼克太太你说什么?(一阵骚动)
罗冷跑了?跟他跑了!没有的事!
博尼克罗冷先生,她要做他的老婆。底下我还有话说。(低声向他老婆)贝蒂,沉住气,听我说下去。(高声)我说,我要向那个人致敬,因为他勇敢地把别人的罪名担当在自己肩膀上。朋友们,我要招认这件撒谎欺骗的事情,我身体上每个细胞里几乎都沾染了欺骗的毒素。现在我要说实话。十五年前犯罪的人是我。
博尼克太太(声音发颤,低声地)卡斯腾!
马塞(同样)喔,约翰——
楼纳现在你总算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
听众惊讶得说不出话。
博尼克朋友们,犯罪的是我,逃走的是他。后来传布的那些下流无稽的谣言现在来不及反驳了,可是我用不着抱怨。十五年前我借了这些谣言的力量青云直上,爬到了社会的上层,现在谣言揭穿了,我是不是也跟着下台,这应该让大家决定。
罗冷真像是个晴天霹雳!本地第一号大人物——(低声向博尼克太太)喔,博尼克太太,我真替你难受!
希尔马一篇好供状!唉,这真是——
博尼克可是今天晚上你们不必急于作决定。我劝诸位回家去——平心静气,扪心自问。头脑清醒之后,你们就可以判断,今天我说了实话,是吃亏还是不吃亏。诸位朋友,明天见!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忏悔,不过那是我自己的良心问题。明天见!把这场面赶紧收起来,谁看着都觉得刺眼。
罗冷真是刺眼。(低声向博尼克太太)她跑了!这么说,她到底不配受抬举。(把声音提高些,向代表团)诸位,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们还是赶紧散会吧。
希尔马以后叫我怎么再把理想的旗帜举起来——嘿!
这时候消息已经在群众中悄悄地传开,参加游行的人陆续走出花园。鲁米尔、桑斯达和维纪兰一边走一边低声热烈地争辩。希尔马·汤尼森从右边溜出去。屋里只剩下博尼克夫妇、马塞、楼纳和克拉普。半晌无声。
博尼克贝蒂,你能不能原谅我?
博尼克太太(带笑瞧他)卡斯腾,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年我从没像今天晚上这么快活过?现在我有了新希望。
博尼克为什么?
博尼克太太这许多年我老觉得你曾经爱过我,后来才不爱我了。现在我才知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可是总有一天我会使你真爱我。
博尼克(把她搂紧)喔,贝蒂,我现在已经爱你了!听了楼纳一篇话我才真正了解你。快叫渥拉夫进来。
博尼克太太你放心,他会来的。克拉普先生——(在后方对克拉普低声说了句话,克拉普从花园门里走出去。随着,各处的灯光逐渐熄灭)
博尼克(低声)楼纳,谢谢你,你保全了我的良心——并且还救了我。
楼纳你以为我原先有别的打算吗?
博尼克是啊,你原先有什么打算?我猜不透。
楼纳嗯——
博尼克这么说,你不是恨我?也不是要报仇?你究竟回来干什么?
楼纳撇不下从前的旧交情。
博尼克楼纳!
楼纳约翰把十五年前的谎话在我面前揭穿的时候,我就发狠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我年轻时候的意中人做个自由诚实的人。”
博尼克喔,像我这没出息的人不配你这么抬举!
楼纳喔,卡斯腾,说什么配不配,要是我们女人在这上头太认真——
话没说完,渥尼带着渥拉夫从花园里进来。
博尼克(跑过去)渥拉夫!
渥拉夫爸爸,下回我不这样了。
博尼克不逃走了?
渥拉夫嗯,爸爸,你放心,我不走了。
博尼克你也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把你逼走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我不强迫你干我的事业。
渥拉夫将来我想做什么你就让我做什么吗?
博尼克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渥拉夫谢谢你,爸爸。那么,我不愿意做社会支柱。
博尼克啊!为什么不愿意?
渥拉夫喔,我想那一定怪没意思的。
博尼克渥拉夫,你应该做你自己;做了你自己,别的事自然就有办法了。渥尼,你——
渥尼博尼克先生,我知道,您把我开除了。
博尼克不,渥尼,咱们不分手。并且还要请你原谅我——
渥尼什么?今天晚上船开不出去。
博尼克明天也不开。我给你的期限太短了。那条船必须彻底大修理。
渥尼对,应该大修理——还得装新机器!
博尼克就这么办——记着,要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咱们这儿有好些事都应该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你去吧,渥尼,明天见!
渥尼明天见,博尼克先生。谢谢您。(从右边出去)
博尼克太太现在他们都走了。
博尼克只剩下咱们几个自己人了。我的名字不在灯光里照耀了。窗户外头的灯都灭了。
楼纳你要那些灯再点起来吗?
博尼克再也不要了。这些年我过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了会吓一大跳。我现在好像中了毒的人刚醒过来。可是我觉得——我觉得我还可以做个年轻有力的人。喔,你们凑紧点儿——过来挨着我。贝蒂,过来!渥拉夫,过来!马塞,你也过来,这些年我好像没看见你似的。
楼纳恐怕是。你的社会在本质上是光身汉的社会,你眼睛里看不见女人。
博尼克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正因为如此,楼纳,你别离开贝蒂和我。咱们就这么约定了,好不好?
博尼克太太对,楼纳,你千万别走!
楼纳好,我不走。你们一对年轻人刚起头过日子,我怎么舍得把你们扔下。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干妈妈吗?马塞,咱们是两个老姑姑——喂,你在瞧什么?
马塞你看,天晴了,海面上多光明。“棕树”号运气真好。
楼纳幸福就在那船上。
博尼克咱们——咱们面前还摆着一大串正经事,我的事比别人格外多。可是我不怕!只要你们这几个忠实可靠的女人紧紧挨着我。这几天我学会了一条道理:你们女人是社会的支柱。
楼纳妹夫,你学会的道理靠不住。(把手使劲按在他肩膀上)你说错了。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会的支柱。
(潘家洵译)
【赏析】
易卜生在写完《青年同盟》之后,并未顺势继续此类“社会讽刺剧”的写作,而是于四年艰辛的努力之后,写出了他的“世界历史剧”——《皇帝与加利利人》。这部分为两大部分、一共十场的煌煌巨制是易卜生最后一部历史题材的剧作,算是结束了他关于历史与人类命运的宏大思索,转向对人类当下处境与出路的深刻关注和描写。但是,下一个剧本以什么为题材,却让易卜生颇费踌躇。又过了差不多四年,他才写出另一部戏——《社会支柱》。这在易卜生的戏剧写作历程中是很少有的(他一般是两年写一部戏)。
这显然是他的转型期不可避免的犹疑和徘徊。此后,他不再涉足于历史与传奇剧的创作,而是专心致志于现实主义戏剧的写作,创作出了像《玩偶之家》、《群鬼》和《野鸭》这样一些影响巨大的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剧作,并且进入差不多每两年写一部戏的创作丰产期,从而进一步奠定了他“现代戏剧之父”的地位。
《社会支柱》其实是描写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它们之间的对比和反差,以及这种对比之后必然得出的价值判断。这两个世界即:男人的世界与女人的世界,以及挪威这个古老陈旧的社会与美国这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社会。它们的代表分别是博尼克与楼纳这一对沾亲带故的男女。他们曾是恋人,然而他们的行为准则和行动方式却大相径庭,形同水火。
博尼克在众人的眼里是一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有责任心和道德感的大男人,被邻里们称为“社会支柱”。然而随着剧情的展开,我们很快就发现事实的真相:他其实是一个一肚子坏水,且又怯懦阴险的小人!他早年曾与自由豪放、热情似火的楼纳相爱,却因为金钱的诱惑而选择了与自己并无感情的贝蒂订婚。这无疑极大地伤害了楼纳,也欺骗了贝蒂;而这一巨大的骗局以及他随后的种种劣行,却因为楼纳的善良和忍耐而一直不为人所知;博尼克因而得以继续为所欲为,利用各种关系与机会成为今天他所处的这个小社会中一个颇为成功的商人和精英。试想,如果不是因为楼纳的再次出现,博尼克身后的“隐私”和秘密将继续成为他黑暗中的骄傲,以及受害者的隐痛。这个社会的所谓中坚力量竟然有着如此见不得人的道德污点,其品质和行进方向令人忧虑和恐慌。这恐怕也是易卜生构思该剧的初衷和深刻动机所在。他借教师罗冷的口说出了他心头的隐忧:“瞧瞧那些现代的大社会,表面上金碧辉煌,里头藏着什么!说句不客气的话,除了空虚和腐败,别的什么都没有!那些社会没有道德基础。干脆一句话,现代的大社会像粉刷的坟墓,里头全是虚伪骗人的东西。”
好在还有楼纳这样的女性可以期盼和仰望:她们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良心和支柱!难怪博尼克在经过一番灵魂的涤荡之后会在剧末喊出这样的话来:“这几天我学会了一条道理:你们女人是社会的支柱。”
在易卜生以自己的想象力所营造出来的这个小社会里,女人们都表现出惊人的忍耐和宽容。除了楼纳这种大气而勇敢的女性外,博尼克的妹妹马塞·博尼克小姐也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女人:她一直默默地深爱着博尼克太太的弟弟——约翰·汤尼森。这种爱是至纯至洁的柏拉图式的男女之恋:无从表达也无法表达。当约翰为博尼克顶替罪名,远赴北美之后,她一直为他祈祷,并将对他的爱化作一分浓浓的母爱,浇灌在孤女棣纳·铎尔夫的身上。当约翰再次回到家乡,并且表现出无视她的那份爱时,她仍然不改初衷;而且在她了解到约翰爱上自己的养女棣纳之后,她竟然又希望他好好地爱棣纳:“我既然爱他,我怎么能不成全他?不错,我从前爱他。自从他走了,我整个的心都在他身上。”她告诉楼纳,棣纳把自己“压下去”了,“倒是件好事情。约翰出去的时候我跟他年纪一样大。可是这回我再看见他——喔,见面的时候真难受——我觉得自己比他大十岁。这些年他在光明灿烂的阳光里过日子,呼吸青春健康的空气,我却坐在家里不停手地纺线”。并且认为自己是纺出线来给约翰“织幸福的生活”:“我给他纺的是金线。我心里不难受!楼纳,咱们都是他的好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一番深情的表白感动得楼纳紧紧地拥抱住她。这两个被无私的爱所充满的、胸襟博大的女性,以自己高尚的人格力量和精神境界在改变着身边的男人,尽管易卜生早就认为这些男人们是阴暗龌龊、不可救药的!所以他在接下来创作的《玩偶之家》一剧里就让娜拉毫不留情地抛下他们摔门而去!
这也是易卜生戏剧创作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接下来的一个剧作的主题总是对上一个剧作主题的否定。如《布朗德》之后的《培尔· 金特》,以及《玩偶之家》之后的《群鬼》。
女性成为男人的希望和拯救。这一主题在《培尔·金特》一剧里已经有所表现,在此剧及以后的剧作中将继续成为易卜生不断演绎的主题。楼纳一回到挪威就嗅出这里有一股霉味儿——“好像死人穿的寿衣”。她大声地告诉大家:“我是闻惯了大草原上新鲜空气的人!”并且直言不讳地对罗冷说:“牧师先生,我想给你们放点新鲜空气进来。”她视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为自己的孩子,希望他“早晚有一天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她对他有割舍不下的情感,因为他曾经是她的青春——“我的青春应该是自由和真实的”!她真诚地告诉博尼克,她“撇不下从前的旧交情……约翰把十五年前的谎话在我面前揭穿的时候,我就发狠对自己说:‘我一定让我年轻时候的意中人做个自由诚实的人’”。这简直就是《培尔·金特》中的索尔薇格,终身都在企盼着自己的心上人“浪子回头”。
该剧也展现了易卜生对于挪威这种旧世界的失望以及他对美国这种新世界的憧憬。对于挪威,易卜生一生都怀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他觉得挪威人是世间最难令人理解的奇特物种——而且正在不断地走向衰败。想想他们的祖先曾经是谁啊?他们可是维京人——海盗啊!看看今天的挪威人:他们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在世界政治、经济的格局中完全无足轻重!谁都可以奴役他们;瑞典和丹麦更是常年地统治他们。他们不但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邻居的遭受凌辱更是视若无睹。易卜生曾经因为普鲁士与丹麦在争夺石勒苏益格—荷尔斯坦地区进行战争时,表达过自己的愤怒,还写过“相当数量的十四行诗,献给奥斯卡国王”,敦促他“去协助处在石勒苏益格最边远地区的我们的弟兄”,虽然最终的结果仍然是让他失望的。
他把挪威人的这种懦弱和奴性归咎于他们走错了方向——他们选择了陆地的生活(见《海上夫人》)。他的名言是:“整个人类都行进在错误的轨道上。”另外,他认为基督教传统软化了挪威人的意志和个性,使他们唯唯诺诺,不思进取(见《罗斯莫庄》、《野鸭》)。他们迷失了,找不到方向了。尤其是他们的男人们:他们身上所呈现出来的茫然、怯弱和对责任的逃避,让易卜生感到匪夷所思又痛心疾首。在其后创作的《玩偶之家》、《群鬼》和《野鸭》等剧中,他对这种男人也做过淋漓尽致的描写(海尔茂、欧士华和雅尔马等)。这些男人在风平浪静、天高云淡的时候,倒还温柔体贴文质彬彬,一旦狂风大作、责任压顶,他们就原形毕现,张皇失措。易卜生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感受到了人性中的某种缺失或困扰,他把这种感觉幻化或曰赋形于以上提到那些具体人物:他们要么肩膀塌陷,无力承担任何责任(海尔茂);要么脑子“软化”,形同僵尸,天天呼喊着“给我太阳”(欧士华);更有甚者,将恐惧转化为愤怒,发泄在妻儿身上(雅尔马)。这种人性极度的负面转化,着实让易卜生困惑。他以一个艺术家的观察力和辨析力,将这种转化与基督教文明的道德传统相联系,看到了它们之间的互为因果。他认为人类意志力和责任感的丧失,与基督教道德的影响关系密切。这种伦理体系软化了人的意志,否定了人的行为能力及其责任义务,使人性被扭曲、异化,无法正常地发展和强化,结果是到处充斥着扭曲、病态的灵魂。《社会支柱》即是易卜生初次尝试描写这种“有病的”人类。博尼克即这一类不健康灵魂的典型。他需要像楼纳这样的阳光而向上的心灵来引导他脱离堕落和罪恶。
(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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