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加拿大]魏格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纪念碑·[加拿大]魏格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年仅19岁的士兵斯特科被控多次强奸和杀害无辜少女。就在他即将被处以电椅的死刑前，一个与他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梅加出现了。这位深受战争之苦的女人，有条件地救出了被判死刑的敌方青年斯特科，而这个条件蕴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罪犯斯特科从一开始就面临选择，是被电椅处死还是无条件服从梅加的命令。然而，从他选择生的那一刻开始，梅加对他难以自控的折磨也随之开始。梅加把他当作畜生一样地对待，折磨他、伤害他、殴打他，甚至割掉了他的一只耳朵……这一切的行为发生在一个母亲身上似乎让人难以理解，但这恰恰就是梅加救活斯特科的条件——说出真相，并且找到被其奸杀的女儿和另外二十二具姑娘的尸体。

斯特科带着梅加来到了树林，在艰难的回忆和歇斯底里的追问中，斯特科挖出了埋在树林子里二十多具姑娘的尸体，这些美丽而又无辜的生命就这样在被蹂躏、被毁灭之后悄无声息地腐烂在了泥土里。当梅加质问杀害她女儿安娜的刽子手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士兵答道，他也喜欢那个有着母鹿一样水汪汪眼睛的姑娘，但是，如果他不把她杀死，那么他自己就要被杀，因为这就是军令，这就是战争。最后，斯特科向她提出选择，是杀死他为女儿和其他姑娘复仇，还是原谅他、宽恕他，梅加陷入了迟疑……



【作品选录】

第三场

斯特科戴着镣铐，被套在一副木犁上。梅加跟在后面指挥他。犁被石头卡住动不了。

梅加你就不能使点劲儿吗，斯汀科?

斯特科我叫斯特科。斯——特——科。

梅加我就愿意叫斯汀科。

斯特科我还不愿意使劲呢。

梅加在这事上你还不配说“不”。

沉默。斯特科斜倚在轭中。

斯特科这东西动不了。

梅加我们要是不在这地里种出点什么，就会饿死的。

他们看着被烧焦了的土地。

斯特科有时候我想，我们都应该饿死。还是饿死算了。

梅加(大笑)斯汀科，你真蠢，真可笑。

斯特科别叫我斯汀科，好不好?求你了。

梅加好吧。

沉默。斯特科又试了试，还是拉不动。

斯特科也许什么也长不出来。也许地里都撒了药。有时候我们会那么干。

梅加也许还有地雷呢。

斯特科在这儿?!

梅加你怕死吗?

斯特科人人都怕死。

梅加是这样吗?

斯特科当然。除非活着更糟，人才想死。

梅加你杀死的那些女人是这样吗?

斯特科有些是这样。

梅加都是吗?

斯特科有些是。

梅加是谁?

斯特科我不记得了。

梅加她们的名字呢?

斯特科我不知道。干么?(沉默)

梅加快拉。

斯特科拉不动嘛。

梅加得把它挖出来。

斯特科(套着轭)怎么挖啊?

长时间沉默。

斯特科咧嘴笑了。梅加开始用手挖地。斯特科靠在犁上，吹起口哨，曲调很柔和。梅加生气地更加用力，更迅速地挖。

斯特科(抬头看天)好热的天。

梅加抬头愤怒地看着斯特科。他咧嘴冲她笑。

斯特科梅加，给我卸下来吧。(她继续挖。)我见过你这样的人。固执，特别地固执，以至于他们受了打击，或者需要别人帮助都不知道。即使他们并不喜欢那些人。

梅加这儿以前根本没有这石头!

斯特科也许那压根儿就不是石头。也许是一颗地雷。(梅加哭了。)嘿，好了，开个玩笑。那是石头。明摆着嘛，是石头。我说着玩儿呢。人有时候需要跟生活开开玩笑，要不然会发疯的。

梅加这就是你的灵丹妙药吗?

斯特科(耸耸肩)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梅加飞快地将斯特科从轭上解下来，将他双手铐在前面，用链子拉着他走到石头跟前。

梅加把它挖出来。

斯特科怎么挖?

梅加用脚，用嘴，用鼻子!甭管怎么着，挖出来。

斯特科对着石头端详了一阵，然后伸出一只脚碰它。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斯特科宝贝儿，块儿还挺大。

梅加快挖。

斯特科加了点劲儿，用双脚挖。慢慢地这动作变成了一种俄国快步舞或行军步。他唱着，跳着，一面踢起泥土，直到累了。

斯特科天真热，热死了。

梅加对傻瓜来说，是的。

斯特科生活是什么，嗯?就是苦力加跳舞。不想跳一段儿吗，夫人?

梅加快挖。

斯特科把我的衬衣脱了。真热。我喜欢太阳。监狱里根本见不到太阳。今天是今年的头一个热天。

梅加(打斯特科)斯汀科，你什么都不是。

你不过是，

一条狗。

一个奴隶。

一个杀人犯。

斯特科我知道我是什么。

我是一个杀人犯。

一条狗，

一个奴隶。

我不在乎。

我没什么可骄傲的。

我可能是那种东西。

梅加你就是那种东西。

斯特科那又怎么样?我们对此该怎么办?杀了我?你为救我费了好大劲儿。为什么?嗯?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的狗，你的奴隶。我是杀人犯斯汀科。怎么样呢?

梅加(在石头上坐下)怎么样呢?

是啊。

那又怎么样。

我们对狗、奴隶、杀人犯能怎么样呢?

你会怎么办?

斯特科开枪打死他们，也许。

梅加打死他们。

斯特科是的。很简单。

梅加也许，我应该打死你。

斯特科你喜欢我。

梅加要是你还没有蠢到家的话，你要明白一点——我看不起你。

斯特科那就杀了我。(沉默)

斯特科那么就把我当狗、当奴隶使唤，直到把我干掉。你以为我会在乎，是吗?我有什么可在乎的?

梅加别在这儿乞求怜悯!快挖!

斯特科开始挖，先很愤怒，后来冷笑着。挖地变成了特有的狂躁的舞蹈，他竭尽全力地唱着，泥土被他踢得四处飞扬，终于，石头露出来了。他迅速地用被铐住的手臂捧起石头，用尽全力举到胸前。他转过身去，像要用石头砸梅加，但却砸不下去。

梅加砸呀。让我看看你到底有种没有。往我脸上砸。(斯特科自嘲地笑了。)往你自己脚上砸。

斯特科(突然认真起来)那可不行。

梅加为什么?

斯特科我不知道。

梅加(将她的脚放在石头下方)那就砸我的脚。

斯特科马上一松手，石头落下。梅加则及时地将脚挪开。再来。

斯特科(大笑)太沉了。

梅加把它搬起来。

斯特科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梅加谁要你来评价?把石头搬起来。

斯特科努力搬石头，搬不动。

斯特科我搬不动。

梅加刚才不是搬得动吗?

是你搬起石头，还是我把你埋在这里?

斯特科我现在搬不动了。刚才我有劲儿，现在没了。我的劲儿用光了。你当我是……大力士?因为命令我就能把一座山举起来?

梅加难道不是因为命令，你才杀人的吗?

哪一个更难做到?杀死活生生的生命还是举起一座山来?

斯特科你的力量从哪儿来，是仇恨吗?

有了足够的恨，为了命令，你就可以举起一座山，就可以杀死无辜。

斯特科我不恨她们。

梅加你杀死了你喜欢的人，是吗?(沉默)

学着恨我吧，斯汀科，既然你必须服从命令举起那石头。要不，你就只能被活埋在这地里。

斯特科我真希望你没来救我。

梅加我根本不是来救你的。

斯特科你说你是我的救星。

梅加我说的不是真话。

你知道谎话是怎么回事，不是吗?

难道你没对一个年轻女孩说过，我带你去看树林子。

斯特科我没有!

梅加改天，你带我到那林子去。

斯特科你什么意思?

梅加你害怕了。

我们都知道那片林子。

还有那些尸体。

当然，你女朋友不在那里。

她死在大街上了。

她是个处女。(斯特科落泪了。)

你说得对，斯汀科。

我是你的救星。

现在把石头搬起来，因为你欠我的。

搬起来，为了感激而不是仇恨。

搬吧。(斯特科试了试，但不行。)

看来，对你来说，还是仇恨更起作用。

斯特科你也一样。你恨我。

梅加是的。

斯特科为什么?

梅加我恨不得话没说完就把你宰了。(停顿)

斯特科你是“他们那边”的，对吗?

梅加是又怎么样?

斯特科我的婶婶也是，

以前我们常见面。

现在人人都卷进了战争，

全家人都去打仗。

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所以需要有人来领导，

让人们遵守秩序，听从命令，按照要求的去做。

梅加是你吗?

斯特科不是我。但是应该有这样的人。

梅加那么你会同意我们的安排。一种专制式的安排。我就是那个专制者。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斯特科当然。我不在乎。很多人不在乎谁来领导，只要不用他们管事、负责任就行。

梅加我来负责任，搬起石头，往你自己脚上砸。

斯特科伤害自己可不合常规。

梅加伤害别人就合常规吗?

斯特科我没招惹过你啊。

梅加(突然愤怒地)把石头搬起来。

斯特科我搬不动。(咧嘴一笑)“专制者”是很可笑的啊。要是没有人听命令可怎么办呢?专制者该怎么办?把不听话的人都杀了?一个不剩?那些苦活谁干呢。那样的话，专制者也就不再是专制者了。也许，人人都戴着一副面具。也许，人人都不得不相信谎言。

梅加你愿意相信的谎言是什么?我在这儿，是要救你的，还是要活埋你?

斯特科(冷笑)我相信你喜欢我。可是对于我这样的年轻男人来说，你太丑，也太老了。

梅加太丑不会被强奸，太老不会怀孕。

只会被杀掉了吧。

斯特科没错。在当时我们只会把你打死。

梅加那我应该很庆幸了。

斯特科世界很奇怪的，哦?

梅加怎么样，选择吧!(停顿)

搬起石头来。

斯特科我不。(停顿)

梅加开始用手挖埋斯特科的坑。

斯特科你干什么?

梅加你说呢?

斯特科我说你是个丧心病狂、愚蠢透顶、丑陋不堪的老娘们儿!(举起石头至胸前)

梅加(扇他耳光)你敢再这么说我。

斯特科你要怎么样?我搬石头。我扔了它。甭管我怎么做，你都会把我打翻在地。要不是我被锁着，你能碰我一下吗?

梅加要是那些姑娘有武器，你还能强奸她们吗?

斯特科(大笑)怕是不能吧。你当我是傻瓜?我知道她们不愿意。

梅加她们不愿意。

斯特科你被人强奸过吗?

梅加这不关你的事。

斯特科我猜是的。

梅加我不管你猜的是什么，你要明白一点，有力量的不只是军队。

斯特科(露齿一笑)给我解开吧，梅加。

梅加(报以同样一笑)现在还不行，斯汀科。

斯特科这石头太他妈沉了。

梅加扔掉它!往你自己的脚上扔!要不我就活埋了你。

斯特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梅加给你选择的权利。

斯特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或者被活埋了!

梅加我知道你能行，斯汀科。(退下去)

斯特科别叫我斯汀科!我叫斯特科。斯——特——科，特夫——特——达——里——加大傻冒——

他急忙住嘴，怕被她听见。他举着石头，灯光显示夜晚来临。他哼起一支进行曲，无畏而挑衅地。

收光。

第七场

斯特科和梅加站在树林里。

斯特科那东西不见了。

梅加是她。她不是那东西。

斯特科她。她不见了。一定是被野兽给弄走了。

梅加 这是你杀的第一个吗?

斯特科是的。

梅加那根木头呢?你说你在她尸体上放了一根木头。

斯特科肯定有人搬走当柴禾用了。

梅加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斯特科是啊。

梅加没人会知道真相了。这是安排好的，是不是?销毁罪证。掩盖真相。也许你在撒谎。也许不是这里。

斯特科就是这个地方。(沉默)

梅加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斯特科我没问过。

梅加失踪者。她的碑文上应该写上： 失踪者。其他人呢?

斯特科不知道。

梅加你既然知道她在这儿，那其他人都在哪儿?

斯特科我不知道。这是我杀的头一个。第一个总是印象深的。以后就……我不知道……

梅加成了习惯了?

斯特科差不多。

梅加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呢?那个处女。她叫什么?

斯特科我不知道。

梅加想想!

斯特科我不记得了。

梅加你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记得?

斯特科我是不记得了。(沉默)

梅加她在哪儿?(停顿)

斯特科在另一个地方。

梅加在哪里?

斯特科在一座坟里。

梅加你把她埋了?

斯特科我们挖了一座很大的坟，把她们很多人埋在了里面。

梅加在什么地方?

斯特科我不记得了!

梅加带我去。

斯特科我不知道在哪儿，怎么带你去?

梅加什么能让你想起来?

斯特科什么?

梅加怎么做能够让你想起来?

斯特科我就是想不起来了，我脑袋发蒙。

梅加(给他一把铁锹)那你就挖吧。

斯特科不是这儿!

梅加你自己的坟。挖吧。

斯特科这周围全变样了!标志没了。树也砍了，还有……(向上看，回忆起来)当时，那是西边。太阳晃着我的眼。那是个黄昏。

梅加你找吧。

斯特科那儿有棵树，

一棵大树，

树皮里有一些弹孔。

一根粗树枝挂得低低的——

我就是把她绑在那根树枝上的。

我想起来了。

可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

梅加那就挖。

斯特科我不能肯定它在哪儿!

梅加挖你自己的坟!

斯特科好了，梅加。

梅加(打他)把她找出来。(停顿)

斯特科朝一个方向走走，停下，摇头，又向另一方向走。

斯特科不对。

斯特科走着，觉得有点儿接近了，停步，仍不肯定。他又往前走几步。

梅加毫无表情地站着，看着一切。

灯光慢慢变化，表示时间流逝和地点的改变。他们现在在林子更深处。光线更暗，影子更长了。斯特科站住，向下看。

斯特科是这儿。

梅加就在这儿?

斯特科是的。

梅加你肯定吗?

斯特科我肯定。

梅加你怎么知道的?

斯特科凭感觉。我能感觉到。

梅加感觉到什么?

斯特科我不知道。(想起什么)

梅加告诉我。(沉默)告诉我，斯特科。她们不应该被忘记。你女朋友也一样。她们一定不能被忘记。(停顿)她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告诉我。(停顿)

斯特科我开着吉普车。

我笑着。

最后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只好自己开车——带着她，

这个女孩。

我真的觉得挺好的。

天一直是晴的，阳光灿烂。

我唱着歌，

最后剩下我和这女孩单独在一起了。

我就唱啊——(唱起一支流行歌曲)

我侧头看她，

她没有笑，

就那么看着前面，目不斜视。

我已经忘了，你明白吗，

我忘了我是干什么来的——

我是来杀她们的。

我全忘了。

忽然间好像我是带着自己的妞儿去兜风呢，自由自在。

然后一切就变得严重起来。

我只记得最后我们到了这儿，我让她把手举起来，她照着做了。

这以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我把她双手捆起来，绳子绕在那树枝上。

那根树枝现在已经没有了。

让人砍掉了。

我使劲拉绳子，她被吊得直直的，两只脚刚好离地。

她真的很好看。

水汪汪的大眼睛，

像母鹿那样。

我割开她的衣服——

因为她的手被绑着，

我没有别的办法脱掉。

我用的是我的猎刀。

她的皮肤真白。

一定从没被太阳晒过。

她长长的黑发直垂到腰。

非常性感。

我这么告诉她了。

我走近她，

伸手搂住她

我吻她的脖子。

我琢磨着我可以跟她做那件事。

我觉得出来她在发抖。

我问她冷不冷。

她说不冷。

我问她怕吗。

她摇头。

不过我觉得她没说真话。

我问她要不要我把衣服脱了——

也许她还从没见过男人赤裸的样子。

她闭上了眼睛。

于是我说那我就不脱了吧。

她重又睁开了眼睛。

我看见她在流泪。

于是我停下来，

在一根木头，或者一块石头上坐下。

我跟她讲我自己，

还有我叔叔。

我跟她讲我的女朋友。

我问她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她说她想当老师。

我告诉她，她跟我女朋友一样，

想要回报这个世界一点有益的东西。

我告诉她我也想这样，

要是我知道怎样能做到的话。

我告诉她，她很漂亮。

我说我想和她做那事。

我觉得跟她，也许能达到高潮。

她求我不要那样。

可我还是使劲要做。

只是我做不了。

我不行了。

真的不行了。

我再也不行了。

全完了。(停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求我放了她。

我就想，那样的话会怎样。

要是我放了她，会怎样呢?

我害怕了——万一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因为我放跑了敌人而杀了我。

她说她不会对别人说的。

我看见她的手白白的，已经肿起了老高。

天色渐渐晚了。

太阳落山了。

我得赶快回去，把吉普车还了。

于是我就听天由命了。

我说，她能不能活全看她的命了。

我往后退，

闭上眼睛，

扣了扳机。

我对自己说，

要是打不中，

不管怎样，

我都放了她。(停顿)

结果子弹打在她的脸上。(沉默)

我把她拽下来，拖到一座我们先前挖好的、还没埋上的坟里，我把她埋在里面了。

很久，很久的沉默。

梅加把它挖开。

斯特科什么?!

梅加把那坟挖开。

斯特科她已经死了!

梅加把坟挖开!

斯特科我干不了。我会难受的。

梅加那就难受吧。

斯特科这有什么意义嘛!

梅加这是证据。我们需要“事实”。

斯特科我就是像我说的那样做的!

梅加斯特科，要么你挖开那个坟，要么就挖你自己的坟。选择吧。(停顿)

斯特科拿起铁锹挖起来。

斯特科已经过去些时候了，也许什么都没有了。

梅加快挖。

斯特科(挖着)我听说尸体会传染疾病。

梅加那也比不上活人传染得厉害。

斯特科(挖更深一些)也许根本不是这个地方。

梅加那这地方就给你留着了。

斯特科(挖得更深了)这儿原来埋了很多尸体。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她?

梅加她的魂会回来，尖叫着喊出自己的名字。

斯特科扔掉铁锹，连滚带爬要往外逃。梅加挡住了他的去路。

梅加你怕鬼魂吗?

斯特科我们不应该这么做!

梅加为什么?怕鬼来找你?你相信那些蒙冤受辱的鬼还活着，还呆在坟墓里，是吗?快挖啊。

斯特科那就是战争!我只是服从命令，干了让我干的事!

梅加真是个好孩子。要是你说不呢?

斯特科他们会杀了我。

梅加是你还是我。问题就在这儿。杀你还是杀我。

斯特科战争可以改变一切。一旦卷进去——就别无选择。

梅加不，还是有选择的。挖。

斯特科不错。“挖，挖”。要么服从要么死掉。人总是宁可服从也不要死掉。

梅加快挖。

斯特科当然。我没什么可骄傲的。我不是英雄。我只能挖。(生气地挖着)我不懂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不大会思考。我又怎么知道战争会改变什么。

梅加你应该把每个女人都看作自己的女儿。

斯特科停止了动作。

梅加每个女人。都当作你的女儿。挖啊。

斯特科我做不到。

梅加你能做到，而且你会做的。

斯特科(挖)好吧。多好的交换条件，真他妈太好了!我碰到什么了。

梅加接着挖。

斯特科我觉得……(仔细看，猛然跳开)……是个脑袋!

梅加把它拉出来。(斯特科狂乱地看着)拉出来。

斯特科我拉不了。(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走进坟里，拽死尸)好!出来了!

梅加把她放这儿来。

斯特科噢，天!

斯特科把尸体拖到前面来，尸体的双脚来回晃动着。

梅加她是谁?

斯特科我不知道。

梅加她叫什么?

斯特科我不知道!(停顿)

梅加把其他的也挖出来。

斯特科哦，天!真他妈见鬼——

斯特科跺着脚进了坟里，挖着。

梅加看着尸体，擦拭着变了形的头颅上的泥土。

梅加你多大了，孩子?你是不会被忘记的。

斯特科拖出另一具变了形的尸体。梅加走过去，将一只手指插入它的肋骨间。

梅加出来得还算快，是不是?里面憋得慌吗?

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毫不恭敬地拖出来。梅加走到一个尸体跟前，深深地弯下腰。

梅加是你吗?(跪下)真是你吗?

梅加把尸体揽进怀里，摇着，显出了慈爱。

斯特科从坟里爬出来，看着。梅加终于看见了他，她停住。长久的沉默。

梅加过来。(他走过去。)跪下。(他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服从地照做了。)

抱着她。(她将尸体移给他。)

抱着她。(斯特科无奈地伸手接过来。)

她叫安娜。

十九岁。

看上去还要小一些。

她想成为一名教师……一名哲学教师。

她对任何宗教都充满了敬意。

她既善良又勇敢。

她有着长长的直垂腰际的黑发。

水汪汪的像母鹿一样的眼睛。

她认为任何人，

不论种族都有自己的尊严。

她相信爱是沟通的桥梁，

耐心是人们的良师益友。

同情是闪亮的镜子。

她爱说“我就是爱、信任和快乐的化身——这些你们身上也都有，只是你们自己还没发现。”(沉默)

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已经感觉到她的存在了。

这个世界，还容不下高贵和美丽。

我从没告诉过她罪恶。

我以为我可以用掩饰真相的办法保护她。

(停顿)

把她还给我。(停顿)

斯特科将尸体还给梅加，尽可能充满敬意。梅加站着。沉默。

梅加现在你可以起来了。(他没有动。)她回来了，再不会“失踪”了。起来。

斯特科我不能。

梅加把余下的都挖出来，然后你要再做一件事。你要把那些失踪的女人和孩子的事都讲出来。那些被你杀死的女人和孩子。说出她们的名字来。我们要为这场战争的真相建立一座纪念碑。我们要让母亲们领回自己的女儿。

斯特科他们会杀了我。真相也就永远不能见天日。

梅加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

一旦揭开就没有人掩盖得了。

可以封住我的嘴。

可以拷打我的丈夫。

可以烧光我的房子。

可以掠走我的土地，

也可以残害我的孩子。

但是我的名字将随风声飘走，

真相将溶化在水中，

水会告诉水中的鱼，

鱼会告诉渔夫，

“我就是我”，

真相就是真相。

收光。

第八场

一座由死者组成的纪念碑竖立起来。尸体坐立着围成了一圈，向外看着。梅加站在这个纪念碑旁边，怀抱着安娜的尸首。装有兔子的篮子在纪念碑附近。斯特科站在舞台中央，手中抱着一具尸体。他困惑而紧张。

斯特科哦……(看梅加)

梅加把她们的名字都说出来。

斯特科我不知道她们是谁。

梅加时间到了。

斯特科(看纪念碑)我不知道。

都看不清楚了。

让你弄混了。

梅加“我”。是“我”弄的。

斯特科是“我”弄的。

我……

杀了她们。(沉默)

我女朋友失踪了。

她留着黑黑的披肩发。

扎成马尾辫。

她的眼睛是绿色的。

她叫伊妮。

伊妮·赫莱克。(停顿)

梅加把你杀的姑娘的名字都说出来，斯特科。

斯特科我没有把每个人的名字都问一遍。(沉默)

梅加描述一下她们的样子。

斯特科我不能。(停顿)

梅加从第一个开始。

斯特科我不知道她是谁。

梅加她长什么样?

斯特科……她年纪要大些，有40岁了。我开枪打死她以后，把她藏在一根木头底下了。

梅加记住她。

斯特科把抱着的尸体跟其他的放在一起。它使他想起了什么。

斯特科她生过孩子。我看见她肚子上有皱纹。

她左肩上有一个胎记……紫色的，样子像蚕豆。(长时间沉默)

我杀死过一个叫米妮的女孩，她15岁。

她有一张晒得黑红的脸。

露芭，也许21岁。

一个年轻的女孩，头发微微发红，长长的，到腰那么长。

有个女孩叫萨拉，她戴眼镜。矮个儿，胖乎乎的。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

她的结婚戒指上嵌了一块细小的钻石。

莫尼卡，她的两颗门牙中间有一道缝。

有个女孩一只眼睛是棕色的，

另一只是绿的。

卡罗，我想她正怀孕。

伊娃，游泳运动员，正在训练，

准备参加奥运会。

一个说自己是餐馆服务员的女孩，她把头发染成金黄色。黑发根还能看得见。

米萨，16岁。

还有她姐姐。

一对双胞胎，13岁，长得一模一样。

一位有两个男孩的母亲。

一个右脸长疤的女孩。

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

手上戴了一副铜镯子。

一个女孩左乳头边上长了一颗痣。

一个生丘疹的女孩。

一个穿系带长靴的女孩。

一个长了一张软软的大嘴的女孩。

(很难再说下去了)安娜。安娜。

梅加怒不可遏地，向斯特科冲过去，用铁锹猛击他的后背。他跌向死尸，慌忙向纪念碑后面滚去。梅加追上他，照他头部又是狠狠一击。他直直地无声地倒下，双脚从死尸堆里伸了出来。

寂静。

梅加发现自己杀死了他，很害怕。她忍住恶心。她向四周看看，确信没有被人看见。她想逃走，却不能，十分茫然。她觉得被人看见了，而她所做的又太可怕了，她无法逃脱。她想大叫，又叫不出来。她像困兽。她又跑回到斯特科身边。

看过四周，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她决定把他埋掉。她去拖他的脚。她开始挖坑的时候，斯特科呻吟起来。她听见了，急忙跑过去，用手捧起他的头。

梅加斯特科?斯特科!你怎么了?!

梅加查看他的呼吸，下意识地将他搂在怀里。斯特科微微动了一下。梅加意识到了自己妥协的态度，立刻松了手，站起，离开他，恢复了强硬。斯特科坐起，揉揉脑袋。

沉默。

斯特科这么说，我活着，你高兴，对吗?

梅加，其实你跟我一样。

是一个凶手。

一个奴隶。

一条狗。

梅加你敢把我和你一起比!

斯特科“要是你有足够的仇恨，你就会听命令去杀人吗?”

谁命令你的?

你以为你不是这样的，嗯?

你从我这儿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就对我下手了。

这跟我们对待俘虏没什么两样。

你当兵能是个好样儿的，梅加。

梅加我这么做是为我的女儿!

斯特科我没有女儿。我只有我自己。你能说谁更重要吗?

梅加我这么做是为了爱。

斯特科可当兵的也都说“为了爱国”!

梅加这是两码事!

斯特科我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嗯?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答案又是什么呢，啊，梅加?

梅加她是无辜的!

斯特科战争才不管什么无辜!

梅加你怎么能这么说!

斯特科你还想再把我杀了吗?

梅加停下。沉默。

斯特科是我还是你?这不是你说的吗?我，还是你?谁该如此?干吗你不把每个男人都看作自己的儿子?(沉默)

梅加你会为救你的女友而死吗?

斯特科我不知道。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梅加为救安娜，我可以割了自己的脖子。我可以忍受所有士兵强奸直到最后一个。他们可以剥我的皮，然后把我的尸体扔到大街上。

斯特科为了她，你也可以杀人。你不可能等着被敌人杀死以后再去打胜仗。(停顿)你愿意为我死吗，梅加?

梅加对此话愤怒不已。斯特科讥笑她。

斯特科很理想化的，哦?恨是容易办到的事情。只要有了足够的恨，杀人很容易。难道不对吗，梅加?

梅加你们把生活变得难以忍受。

斯特科可是我们在这儿。你在这儿。我在这儿。是我们造成的。

梅加是的。这世上没有公理可言。

斯特科没有。只有狗和奴隶。

梅加狗和奴隶。(长时间的沉默)你走吧。(她扔给他镣铐的钥匙。)你可以走了。(斯特科没有动。)你走。

梅加转身欲离开。

斯特科你去哪儿?

梅加我回到那片土地上去。

斯特科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梅加不能。

斯特科你需要有人跟着你。

梅加但不是你。

斯特科那是谁呢?那儿什么人都没有，对吗?只有你一个人了。

梅加回家找你的家人去吧。

斯特科他们会把我送回来。

梅加走吧。

斯特科梅加?(没有回答)对不起。我为我所做的感到抱歉。(停顿)原谅我吧。

梅加怎么原谅?

斯特科宽恕我吧。

梅加我怎么原谅你?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才能原谅你。我不知道。

斯特科向梅加挪了一步，不很肯定的一步。

斯特科 (几乎耳语地)我很抱歉。(他下意识地伸出一个手指去接触梅加的手。)原谅我。

梅加向斯特科的方向不自觉地动了一下。灯光就在两人显示出沟通的可能性的时刻渐渐暗下。

(吴朱红译)

【赏析】

多场次话剧《纪念碑》全篇只有两个人物，饱经战争创伤的母亲梅加和敌对国的战俘斯特科。梅加在救了斯特科之后整天给他带着镣铐，在第三场中表现的片断只是这一对仇敌之间每天都可能发生的事情。梅加让斯特科把一块卡住犁的大石头搬起来，起初她这样做是为了松土种菜，可是当斯特科搬不动这块石头的时候，愤怒很快从梅加的心里涌了上来。这种愤怒在她的心中一分钟也没有停歇过，生活中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可能使它爆发，因为梅加无法对一个奸杀他女儿的刽子手停止憎恨。“用脚，用嘴，用鼻子!甭管怎么着，挖出来。”“你不过是，一条狗。一个奴隶。一个杀人犯。”当斯特科在怒骂和抽打中充满愤恨地拿起石头想砸向梅加的时候，也许是出于内疚、也许是出于后怕，斯特科的手还是停了下来。可是这个举动让梅加想起了战争中他对年轻女孩的残忍，那个时候他没有停下奸杀她们的手，于是梅加完全被激怒了，她反而命令斯特科用石头去砸自己的脚。起初斯特科无法理解梅加的想法，“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可是当梅加殴打着逼迫他这样做的时候，斯特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梅加救斯特科的条件就是要他无条件地服从自己，如同在战争时服从军令一样。为了活命，斯特科曾经服从军令杀死了二十三个无辜的女孩。于是，梅加今天也这样试探他——对于一个人来说，死或者遵守残酷的命令哪一个更难?“难道不是因为命令，你才杀人的吗?哪一个更难做到?杀死活生生的生命还是举起一座山来?”这是对人性的拷问，战争使人变成了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为了一道指令，人可以做出任何丧尽天良的事情，可人们在执行那些事情的时候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力，仇恨?兽性?还是贪生怕死?梅加的心里无法抑制地憎恨斯特科。然而，她也疑惑罪魁祸首究竟是这个年轻人还是人性本身。在这种仇恨和矛盾的两难心理中，梅加每天都在痛苦地挣扎，她折磨着斯特科，企图从他口中得到真相。然而，理智无法控制一个母亲因丧女之痛产生的报复心理，梅加与斯特科很快因为一块石头的争执而发展到了顶点，愤怒使她变成了一头狂暴的母狮，“扔掉它!往你自己的脚上扔!要不我就活埋了你。”终于，在这个母亲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斯特科再一次执行了这个残酷的命令。

那片树林里埋葬着所有女孩的尸体，第七场中梅加和斯特科终于来到了那里。其实，梅加和斯特科都害怕这个地方，一个是因为过于悲痛的母爱，另一个是因为过于内疚的恐惧。然而，梅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女孩们的尸体，证实这残忍的事实，真是一个无比勇敢的母亲。斯特科在非常艰难的回忆中，一步步走向女孩们的埋葬地。在梅加的逼问中，他一次次拖延时间，一会儿说尸体被野兽叼走了，一会儿又说树林的样子变得面目全非了……可是他真的是找不到那尸体吗?我想不是，斯特科是凶手，可是那段惨绝人寰的经历使他也处在深深的惧怕之中，这段林中道路是他走向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过程，再次面对回忆是对他的精神发起的巨大挑战。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来表现这一段男女主角的折磨，其实质是对人性发起终极拷问前的序曲。

当梅加追问到斯特科最喜欢的那个女孩时，斯特科的防线终于崩溃。剧中有一长段斯特科的独白，追忆他对那个女孩的谋杀。可是在斯特科的叙述中，那段往事并没有充满血腥的可怕，而是蒙着一层伤感的美：“她真的很好看。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母鹿那样。……她的皮肤真白。一定从没被太阳晒过。她长长的黑发直垂到腰。非常性感。”也许，这种词语更加适合一个男孩子对自己的初恋女友，很难想象一个杀人犯会对受害者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见，虽然战争就是磨灭士兵的人性，但是在斯特科的内心深处，同情与怜爱依然挥之不去，青春依然微弱地呼吸着。斯特科就在这样的痛苦中艰难地回忆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在这段漫长的独白中作者没有让梅加打断他的话，为读者留下这个悬念——梅加到底与这些女孩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她在听完斯特科的追述之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悲痛，命令斯特科把所有死尸全部挖出来。斯特科起先非常害怕，不愿意把腐烂的尸体一个一个刨出来，可是当梅加用死或者服从来威胁他的时候，年轻的士兵又一次服从了命令。“不错。‘挖，挖’。要么服从要么死掉。人总是宁可服从也不要死掉。”这句话似乎让我们理解了斯特科为什么会对这些无辜的女孩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道德和理智在战争中很难胜过人们对死的恐惧，更何况是一个当时或许还没有成年的孩子。

在成堆的尸体中，梅加的心完全碎了。当她抱起一具腐烂的枯骨，把它搂在怀里叫出“安娜”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母亲无法抑制的痛苦。那就是她的女儿，一个只有十九岁、对任何宗教和种族都充满了敬畏的女孩。让一个母亲面对女儿的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更令人震撼的是，剧本要展现给我们的绝非只是一份伟大的母爱，而是超越了爱的对真相不屈不挠的追求。就像梅加所说，他们可以夺走她所有的一切，但是真相永远掩盖不了，正像这些女孩们并不是失踪，她们的惨遭蹂躏的死一定要大白于天下。

在第八场中，梅加为女孩们建造了一座纪念碑。这座竖立在荒林间寂寥的墓碑不仅仅是为了纪念，它是人性战胜命令、战胜胁迫的证据。梅加要斯特科把每一个女孩的名字全部写出来，在斯特科一段一段的回忆中，我们的眼前仿佛掠过了那些女孩们的照片，这些在战争中美丽而无辜的生命。可就在这时，梅加的怒火打破了回忆的节奏，她冲向斯特科并把他击晕。这一下也是梅加的最后一下，愤怒爆发了!当梅加以为自己失手打死了斯特科的时候，她却后悔了，因为她知道，斯特科的行为并不全是他的错。“战争才不管什么无辜”这句话使梅加沉默。战争就是屠杀，难道我们要处决所有充当刽子手的屠夫?这个念头使梅加最终选择了原谅，灯光在斯特科伸出手的时候暗下，但是我们都已经为梅加的宽恕而感动了。

全剧共分八场，是一个开放式结构，剧作家在排篇布局上并没有太多的花样，就在这样一个结构严谨、人物关系简洁的剧本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坚韧和光芒。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毁灭之后的重建，它的痛苦绝不亚于毁灭所带来的痛苦，而它的冲击力却远远超出了毁灭本身带给我们的震撼。

(薛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