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与沙莱里·[俄国]普希金》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莫扎特和沙莱里都是宫廷乐师。莫扎特的成功引起了沙莱里的强烈忌妒。一天,莫扎特带了一名街头卖艺的乐师来到他家,莫扎特又弹了自己的新作品给沙莱里听。沙莱里一面虚情假意夸奖莫扎特,一面打定了谋害他的主意,于是他请莫扎特到金狮酒家喝酒。在金狮酒家里,莫扎特与沙莱里相对而坐,莫扎特说起,黑衣人突然到自己家订购《安魂曲》,这让他很不安,但他写完了这个作品。他们还议论起名人杀人的往事。沙莱里乘隙在酒中下毒。莫扎特端起盛毒酒的杯子为他和沙莱里的友谊干杯,并准备为沙莱里弹奏《安魂曲》,终因药性发作而离去。沙莱里留在酒店里,为自己杀害莫扎特的罪行辩白。
【作品选录】
第一场
室内
沙莱里人们都说: 世上没有真理;
然而真理,天上同样没有。
对我来说,是如此地明白,
好比是一个极简单的音符。
我打一生下来就爱好音乐;
小时候,在我们古老的教堂里,
每当风琴声在高处响起的时候,
我便听得入迷,我便听得神往,
不由地要流下两行热泪。
我早就摈弃了各种消遣的娱乐,
凡不属于音乐的学科我都厌恶;
我便执拗地傲慢地将它们弃绝,
我只醉心于一门学科——音乐。
我迈出的第一步异常艰辛,
开头的一段道路枯燥透顶,
初期的磨难终究被我克服。
我把技巧看作音乐的台柱,
我把自己造就成一名工匠:
练得手指弹琴敏捷自如,
练得耳朵听音准确无误。
我把旋律搞得毫无生气:
分析乐谱犹如解剖尸体,
用数学的方法检验和声。
当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就大胆地幻想创作,动手作曲;
但却是悄悄地、秘密地进行,
还不敢妄想以此获得荣誉。
我经常把自己关在斗室里,
一呆两三天,不思睡,不思吃,
品尝着创作的喜悦和艰辛。
我焚毁了自己的手稿,
我冷漠地看着自己的构思,
我创作的乐谱在烈火中燃烧,
化作轻烟消逝。我说什么?
当伟大的格鲁克来到人间,
为我们揭开了新的奥秘
(深刻的让人销魂的奥秘),
我能不将从前熟悉的一切,
这般热爱、确信的一切抛弃?
我能不像一个迷路的人
被对方指出另一条途径,
顺从地、感奋地追随他前进?
通过不懈的努力和紧张的劳动
我终于在无止境的艺术领域
达到上乘。荣誉向我发出微笑;
我在人们的心里找到了知音。
我是多么地幸福: 我安然地
欣赏自己的作品、成就和荣誉;
对于我的朋友和同行们
在音乐上的作品和成就
我同样赏识。不!我从不知忌妒。
哦,从来不!甚至当匹契尼
令外行的巴黎人听得着迷,
甚至我第一次听格鲁克的歌剧,
听《伊菲姬尼》的序曲,
我丝毫都没有忌妒过。
有谁会说,高傲的沙莱里
是个忌妒别人的卑鄙的家伙?
是条活在世上被人们践踏,
无力地啃着泥沙的毒蛇?
不会有!……可现在(我自己要说)
我现在是一个好忌妒的人。
我忌妒呀!深深地、痛苦地忌妒!
哦,天哪!真理何在?为什么上天
不把神奇的天赋、不朽的才华
拿来奖赏我的热情和勤奋,
奖赏我的忘我的精神和虔诚?
却用它使一个疯子和懒汉的智能
大放异彩?……哦!莫扎特,莫扎特!
莫扎特上。
莫扎特啊哈!被你看见了!我本想
用一个意外的玩笑款待你。
沙莱里你在这里!到了好久?
莫扎特刚到。我来找你,
是想拿点东西来给你瞧瞧;
可是,路过小酒馆门口,突然听到
小提琴声……不,我的朋友沙莱里!
恐怕你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
比这更可笑的东西……一个盲提琴师
正拉着“voi che sapete”。妙极了!
我忍不住把提琴师给领了来,
请你也欣赏欣赏他的艺术。
请进来!
(瞎老头携小提琴上。)
给我们奏一曲莫扎特的作品!
老头演奏《唐璜》中的咏叹调;莫扎特哈哈大笑。
沙莱里你怎么笑得出来?
莫扎特啊,沙莱里!
难道你自己真不感到好笑?
沙莱里不。
当一个拙劣的油漆匠乱涂乱抹
拉斐尔的圣母像,我不感到好笑。
当一个引人发笑的丑角竟来模仿
伟大的诗人但丁,我不感到好笑。
去吧。老头。
莫扎特等一等!给你!
为我的健康干一杯!
(老头下。)
沙莱里!你呀,
你今天情绪不佳,我改一天
再来找你。
沙莱里你给我拿来什么?
莫扎特没什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
前两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觉,
于是脑子里产生两三个构思。
今天我把它们的轮廓写了出来。
想来听听你的意见;但这会儿你
顾不上我。
沙莱里哎呀!莫扎特,莫扎特!
什么时候我顾不上你?请坐下;
我这就听。
莫扎特(坐到钢琴后面)
你想象一下吧……想谁呢?
就算是我吧——比现在稍许年轻;
处在热恋之中——但不那么冲动,
跟个美人儿,或朋友——哪怕就跟你。
我很快活……突然,看到一口棺材,
于是心情沮丧起来,或类似这种情况……
好,你听吧!(弹奏)
沙莱里你带着这个来找我,
居然还在小酒馆的门前逗留,
听那盲提琴师的演奏!——天哪!
你呀,莫扎特,真不知道尊重自己!
莫扎特怎么样,好吗?
沙莱里多么深刻!
多么新颖!又是多么和谐!
莫扎特,你呀,上帝,可你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我。
莫扎特得了!真的?也许……
可我这个上帝却饿坏了。
沙莱里听我说,现在咱们俩一块儿
上金狮酒家去吃顿午饭。
莫扎特好吧;
我很乐意。但让我先回趟家,
告诉妻子一声,让她吃午饭时
别等我。(下)
沙莱里我等着你;照看照看去吧。
不!我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
我被选来阻止他飞黄腾达——
否则我们大伙儿都得完蛋,
而我们大伙儿都献身于音乐,
岂止我一个人名声不响亮……
如果莫扎特继续存在,取得了
更高的成就,这有什么好处?
他能以此来振兴艺术?不;
艺术又将衰落,正像他将消逝;
他不会给我们留下什么继承人。
能有什么好处?像一位天使下凡,
他给我们带来了几支天堂里的歌曲,
搅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失去了
创作的能力和愿望,然后飞去!
那你就飞走吧!而且越快越好!
这是毒药,我那伊佐拉的临终赠礼,
十八年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自从那时候起,生活对于我
就仿佛是一个难忍的伤口;
我经常和那乐天派的仇人
共同坐在一张饭桌上进餐;
虽然我不是一个胆小鬼,
虽然我感到深深地受了侮辱,
虽然我对生活热爱得不够,
但对死的诱惑始终没有屈服,
尽管死的渴望不断将我折磨。
我总是迟疑。为什么要死?我想:
也许,生活会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
也许,在一个异常兴奋的不眠之夜
创作的灵感会来把我光顾;
也许,新的海顿会写出伟大的作品——
我将从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
当我和可恨的座上客共饮之际,我想:
或许,我将找到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
或许,我高傲的心中会激起刻骨仇恨——
那时伊佐拉的礼物就不会落空。
我对了!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敌人,
新的海顿给了我极大的快乐!
现在——时候到了!这珍贵的爱情的信物
今日就要转移到友谊的杯中。
第二场
酒家内的单间,钢琴
莫扎特和沙莱里坐在桌旁
沙莱里你今日为何闷闷不乐?
莫扎特我?没有。
沙莱里莫扎特!你肯定为某事心绪不宁?
这儿有的是上好的酒,上好的菜,
可你紧锁双眉,沉默不语。
莫扎特老实说,
我的Requiem①搅得我心绪不宁。
沙莱里啊!
你在作安魂曲?早就动手了吗?
莫扎特早动手了,三周了。但一件怪事……
我没对你说过?
沙莱里没说过。
莫扎特那我告诉你。
三个星期之前,那天我回家很晚。
听说,有人找过我。为何找我?不知道!
整宿我都在思考: 是什么人在找我?
找我有什么事?第二天又来了,
还是没有碰见我。第三天我正在地上
同我的小家伙玩耍。有人喊我;
我出去了。一位穿黑衣服的人
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向我订了
一首安魂曲,转身便隐没不见了。
我马上坐下动手写——从那时候起,
穿黑衣服的人就没有再来找我;
我也高兴: 因为我舍不得
搁下工作,虽说安魂曲已全脱稿。
可是与此同时我……
沙莱里怎么了?
莫扎特我不好意思说出这件事……
沙莱里什么事?
莫扎特这位黑衣人使我日夜不得安宁,
他像个影子一样到处把我追随。
就在现在我仍有这样的感觉,
他好像总是跟我们在一起
坐着。
沙莱里够了!简直是不可思议!
什么样的孩子般的恐惧?快驱散
那虚妄的幻觉。博马舍曾多次
对我说过:“听我说,沙莱里兄弟,
当阴郁的思想来到你的脑中,
你就拔出酒瓶塞喝它一盅,
或者把《费加罗的婚姻》再读一过。”
莫扎特对!博马舍本是你的好朋友;
你为他谱写了歌剧《达拉尔》,
出色的作品。其中有一个旋律……
当我快活的时候,总爱把它
反复地哼唱: 啦,啦,啦,啦……
咳,听说博马舍毒死过人,
沙莱里,这话可是当真?
沙莱里我不那么认为,他能干出那一手,
未免荒诞可笑。
莫扎特他可是个天才,
如同你我一样。而天才和邪恶——
水火不相容。难道不是这样?
沙莱里你真这样想?
(将毒药倒入莫扎特杯中)
那好,请喝一杯。
莫扎特为你的健康!
朋友,为存在于两个音乐之子——
你和我,莫扎特和沙莱里之间的
真诚的友谊干杯!(饮)
沙莱里等等,
别忙,慢点!……没等我……就干了杯!
莫扎特(把餐巾扔于桌上)
好极了!我酒足饭饱。
(走向钢琴)
沙莱里!请听
我的安魂曲。
(弹奏)
你哭了?
沙莱里这些眼泪
我是生平第一次流: 既痛苦,又欢欣,
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
仿佛一把刀铲除了我的病根!
我的朋友莫扎特,这些泪水……
别去管它们……继续弹你的钢琴,
赶快再用音乐填满我的心灵……
莫扎特何时大家才能像你那样
充分感觉到音乐的力量!
但是这绝不可能实现,
因为那时世界将不存在;
将无人操心最低的生活的需求;
全都投身于自由的艺术。
我们是些清闲的幸运儿,
我们鄙视一切物质利益,
我们献身于唯美的艺术,
像我们这种人很少很少。
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
可我现在感到不舒服,
有些昏昏沉沉,我要去睡觉。
别了!
沙莱里再见!(独自留下)
莫扎特,
你将睡得很久很久!
可他说的莫非真有道理——
我确实够不上一个天才?
天才和邪恶——水火不相容。
这话不对: 那个波拿洛蒂呢?
难道传说是一帮没有头脑的蠢人编造——
梵蒂冈的建筑师不曾当过杀人的凶手?
(张学增译)
注释:
① 拉丁语: 安魂曲。
【赏析】
《悭吝骑士》是贪财者和贪权者的悲剧,《莫扎特与沙莱里》则是贪名者、忌妒者的悲剧。其实这出戏看点不仅在于它揭示了杀人者的悲剧性,更可观的是折射了被杀者和作者本人的悲剧性。在四个小悲剧中,《莫扎特与沙莱里》是唯一以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人物为主人公的,普希金没有拘泥于史实与传说,而是把自己的作品浸润在对人性、艺术和天才等问题的深刻感悟和激情表达之中。
在剧本中,普希金如同寻开心的上帝,将不同的造物并置起来,然后观察有何后效。两个主人公蕴涵并彰显着对立的两种性格,那情形就如同把太阳与月亮、火山与冰峰、诗歌和散文强拉在一起。莫扎特具有太阳的炽热、火山的狂躁、诗歌的激情,沙莱里则不乏月亮的阴鸷、冰峰的冷峻、散文的枯燥,要让他们在奥地利宫廷的小小的乐坛里相安无事,怕也不易。难怪沙莱里仰天长叹:“为什么上天不把神奇的天赋、不朽的才华拿来奖赏我的热情和勤奋……却用它使一个疯子和懒汉的智能大放异彩?”其实,这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欧洲版本。认真探究起来,他们的性格里全然包含了不同的艺术天分和艺术素养,更混合着不同的人生态度和职业精神。对音乐,沙莱里是认真、执著的,在研习中他“把技巧看作音乐的台柱”,“把自己造就成一名工匠: 练得手指弹琴敏捷自如,练得耳朵听音准确无误”。“把旋律搞得毫无生气: 分析乐谱犹如解剖尸体,用数学的方法检验和声”。沙莱里的自白是坦率的,他并没有自吹自擂,拔高自己,也可以说他很有自知之明。是的,沙莱里不是艺术家,而是匠人,他越是勤勉,其作品就越发平庸,他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得来的只是中规中矩的及格之作,他居然可以将本该鲜活灵动的音乐,肢解成僵硬可怖的尸体式的下品。莫扎特是艺术家,就连沙莱里都不得不承认,他“像一位天使下凡,他给我们带来了几支天堂里的歌曲”。沙莱里是匠人,在音乐中,他索取,他追求回报,他期待以自己的并非卓越的作品去博得殊荣和嘉奖。莫扎特是艺术家,他“鄙视一切物质利益”,“献身于唯美的艺术”,他可以从创作和演奏音乐本身中得到满足和慰藉,而不必期待,甚至也毫不在乎世人的褒贬臧否。沙莱里是匠人,是操持音乐、并赖以谋生的匠人,音乐于他,是职业,是饭碗,因而对威胁到他饭碗的人,他势必动怒,使狠招,下毒手。莫扎特是音乐家,音乐于他就是一切,就是生命。除音乐而外,俗世的肮脏龌龊、尔虞我诈他浑然不知: 敌人给他酒里下毒,他却为与敌人的友谊而干杯,因而稀里糊涂成了阴谋的祭品。在那政治黑暗、人心险恶、嫉贤妒能的时代,天才的普希金莫非是要借莫扎特来“夫子自道”一番?是呀,普希金所坠入的人生陷阱、悲剧结局都能佐证,即使他已敏锐地料定了自己与莫扎特会有同样的宿命,但是由于他那幼稚和率直的诗人天性,他无法,也不屑去禳解它。这是悲剧作家的人生悲剧,活生生的性格悲剧。
纵使普希金再天真率直,他也能看出无才无德者的行为逻辑。普希金非常关注有关莫扎特和沙莱里的种种传说,他认为,沙莱里出于嫉妒杀死莫扎特是完全可能的,他曾写过关于沙莱里的如下评论:“歌剧《唐璜》公演的时候,这个剧场坐满了感到吃惊的音乐家,无声地陶醉在莫扎特和谐的旋律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唿哨——大家都投以愤怒的目光,只见著名的沙莱里走出大厅——他因为忌妒而感到难受,气得发狂……一些德国的杂志上说,他临死前承认干了件可怕的勾当,毒死了伟大的莫扎特。一个怀有忌妒心的人,既然能够给《唐璜》喝倒彩,就有可能毒死其作者。”在《莫扎特和沙莱里》中,对于自己的平庸,自己灵感不再,沙莱里不是反躬自省,再图发奋,而是迁怒他人——那个叫莫扎特的小子“搅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失去了创作的能力和愿望”,因而妒火中烧,怒不可遏,直至当面投毒。在自家的棋盘上把后、车、马都丢弃后,卒子自然而然就会充当老大,这就是沙莱里犯罪的内在动机。对自己病态的忌妒,沙莱里一方面心知肚明,另一方面又想文过饰非:“我无法拒绝命运的安排: 我被选来阻止他飞黄腾达——否则我们大伙儿都得完蛋,而我们大伙儿都献身于音乐,岂止我一个人名声不响亮……”虽说这有点在未来的审判中预先替自己辩解的意思,将自己的罪责分摊在同样的平庸之辈身上,但这里确乎有某种值得思考的因素。在短短的剧本中提到了两起杀人案: 莫扎特问及博马舍杀妻的传闻,沙莱里回忆起米开朗琪罗杀模特儿的旧案。这些凶杀好像只是偶然提及,似无深意,但一而再再而三,就暗示杀人不是一种孤立的、偶发的行为。实际上剧本中还隐含着一桩古老的凶杀案。《旧约·创世记》载: 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他们同房生了该隐,后来又生了亚伯。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一天该隐拿地里出产的献给耶和华,亚伯也拿头生的羊和油脂献给他。耶和华看中了亚伯的贡物和亚伯,看不中该隐的贡物和该隐。于是该隐就把亚伯杀了。正如该隐的出产物不蒙上帝悦纳一样,沙莱里的作品也不被上帝和听众接纳,于是沙莱里就变成了新时代的该隐,愤而毒杀了自己的同行。足见,沙莱里之杀人,已不是某种个人性的、偶然性的罪行,而成了某类人病态基因的定时性显现。
在《莫扎特和沙莱里》中,还有一个看点不可错过: 莫扎特的《安魂曲》与他的夭亡及沙莱里的阴谋的微妙关联。安魂曲(Requiem)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弥撒曲,是天主教用于超度亡灵的特殊弥撒中的音乐作品。在第一场里,莫扎特已经提到他在构思创作这部宿命般的作品了,他说,他前两天,夜里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脑子里产生了两三个构思。那虽隐而不现、却如影相随挥之不去的黑衣人,以及黑衣人所订购的《安魂曲》,已然把浓重的死的阴影投进了莫扎特的身心。莫扎特向沙莱里叙述自己写《安魂曲》想表达的情绪:“我很快活……可突然看到一口棺材,于是心境沮丧起来。”实际上这正是莫扎特见到黑衣人之后的真实心境。到了第二场,黑衣人、阴谋、毒药、死、安魂曲,或隐或显地沉浮在莫扎特对沙莱里说的每句话中。莫扎特的这些台词可谓句句谶语,字字机锋。请认真玩味:“这位黑衣人使我日夜不得安宁……他好像总是跟我们在一起坐着”;“听说博马舍毒死过人……他可是个天才,如同你我一样。而天才和邪恶——水火不相容。”仿佛他已经看穿了沙莱里的阴谋,识破了他的毒计。然而,这只是觉而不悟: 虽然其神已觉,但其智抵死不悟。换言之,第六感官已有感应,但是却没有能够上升到意识层面。所以他依然天真,依然轻信,依然是个傻不愣登的音乐神童,热心而真诚地同沙莱里干杯,毫不在意地喝下了其炮制的毒酒。莫扎特生前最后的创作就是写《安魂曲》,最后演奏的曲目也是《安魂曲》。悲耶,欣耶,悲欣交集。若读者把自己设想为秉持天主教信仰者,就会如此解读这个情节: 音乐神童如此忘我地谱写《安魂曲》,与其说是完成订货,不如说是在冥冥之中他已预感到大限将至,欲为自己身后做一妥善安排——让自己的灵魂尽快往生天界,好早到那里去书写弹奏新的华彩乐章。
于是,忌妒与大器、匠人与天才、毁灭与创造、骂名与永生,就成了普希金的《莫扎特与沙莱里》的主题。20世纪80年代的大片《莫扎特》轰动一时,让全球亿万观众动心抹泪。其制作主演者,既深得普希金的神韵,又不乏当代的感悟,所以讨了个头彩。
(刘亚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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