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婚礼·[西班牙]洛尔卡》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莱奥纳多与新娘原本是堂兄妹,曾经是一对痴情的恋人。两年前,由于男方家境贫困,两人只得忍痛分手。莱奥纳多虽然娶了新娘的表姐并且有了儿子,可是心中依然割舍不下。同样,新娘虽然刻意回避与之往来,但旧情难忘。为了避免彼此内心进一步受到伤害,新娘决定出嫁。莱奥纳多闻讯之后,连日来彻夜难眠,在荒原上纵马狂奔并一再踯躅于姑娘窗前。在新郎、新娘举行婚礼的当天,莱奥纳多去与新娘幽会,新娘被其一番表白深深感动,婚礼进行时竟然魂不守舍。当她发现莱奥纳多痛苦不堪地离去时,终于情不自禁地跳上了他的马,不顾一切地与之私奔。夜晚,新郎在月亮和死神的引导下,带领一伙人在树林中赶上了他们。经过一番械斗,新郎与莱奥纳多双双丧生。村民们无不伤心落泪,新娘更是悲痛欲绝。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第一场
树林。夜晚。潮湿、粗壮的树干。气氛昏暗。小提琴齐奏。三个砍柴人上。
砍柴人甲找到他们了吗?
砍柴人乙没有,但是在各处找呢。
砍柴人丙就快找到了。
砍柴人乙嘘……
砍柴人丙怎么?
砍柴人乙好像在从各条道路同时包抄。
砍柴人甲月亮一出来就看得见他们了。
砍柴人乙应当放他们走。
砍柴人甲世界很大。大家应该都能在世上生活。
砍柴人丙可是会把他们杀死。
砍柴人乙应该顺其自然: 他们逃得对。
砍柴人甲一个早就在欺骗另一个,归根到底,血更厉害。
砍柴人丙血?
砍柴人甲要走血的道路。
砍柴人乙不过大地会把见到光明的血喝掉。
砍柴人甲那又怎么样?宁可流着鲜血死去也不带着腐烂的血活着。
砍柴人丙别说了。
砍柴人甲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砍柴人丙我听到蟋蟀、青蛙,还有黑夜的埋伏。
砍柴人甲可没听见马的声音。
砍柴人丙没听见。
砍柴人甲现在他正亲她呢。
砍柴人乙姑娘的身子是给他的,而他的身子也是给那姑娘的。
砍柴人丙人家在寻找他们,而且会把他们杀掉。
砍柴人甲但是那时他们的血液已经混在一起了,就像是两个空坛子,两条干涸的小溪似的。
砍柴人乙天上的云很多,月亮很可能不出来。
砍柴人丙不管有没有月亮,新郎都会找到他们的。我见他去的。就像一颗愤怒的星星。脸色铁青。就像他们家族的命运。
砍柴人甲死在大街上的家族。
砍柴人乙就是!
砍柴人丙你相信他们会冲出包围吗?
砍柴人乙很难,方圆一百里都有刀子和猎枪。
砍柴人丙他骑着一匹好马。
砍柴人乙可是他带着个女人。
砍柴人甲我们快到了。
砍柴人乙一棵有四十根枝条的树,我们很快就砍下来。
砍柴人丙现在月亮出来了。咱们快点吧。
(左侧射出一线光亮)
砍柴人甲啊,月亮出来了!
大叶中间的月亮!
砍柴人乙充满茉莉的血浆!
砍柴人甲啊,孤单的月亮!
绿叶中间的月亮!
砍柴人乙新娘脸上的银光。
砍柴人丙啊,讨厌的月亮!
让爱情在昏暗的枝条后躲藏。
砍柴人甲啊,悲伤的月亮!
让爱情在暗昏的枝条后躲藏!
砍柴人离开。“月亮”从左边的光亮中出来。“月亮”是个年轻的樵夫,白皙的脸庞。舞台笼罩在生动的蓝色光辉之中。
月亮我是河中圆圆的天鹅,
大教堂的眼睛,
树叶上微弱的黎明;
他们无法逃生!
谁在隐藏?谁在
山谷的草丛中哭泣?
月亮将一把刀子
抛在空中,
铅的埋伏
要化作血的伤痛。
让我进来!我从
墙壁和玻璃窗而来,寒冷如冰!
我要在那里暖暖身体
请打开瓦楞和心胸!
我很冷!我沿着山峦和街巷
我梦游的金属的灰烬
寻觅火的巅峰。
可是白雪却将我
带在晶莹的脊背上,
池塘又将我,
浸在残酷的冰水中。
然而今夜我的面颊
将染上鲜红的血,
在空气宽大的脚上
聚集着灯心草丛。
既不能藏匿也没有阴影,
要让他们无法逃生!
为了能够暖暖身体
我要进入一个人的心胸:
那是一颗为了我的心灵!
滚烫的!流淌在
我胸部的山中,
让我进去,啊,让我进去!(对树枝)
我不喜欢阴影重重。
我的光线无孔不入,
让昏暗的树干出现光明的响声,
为了今夜我的面颊
染上鲜红的血,
在空气宽大的脚上
聚集着灯心草丛。
谁在藏匿?我说的是外面!
不行!他们将不能逃生!
我要让背上
闪耀着一种宝石的火红。
“月亮”在树干中间消失,舞台重又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中。一老妇出场,身披深绿色薄薄的衣服,赤脚,满脸皱纹,几乎看不清面孔,这个人物在人物表中未出现。
叫花婆月亮要走,他们临近。
他们过不了此地。
树干的细语与河水的流淌
让扼杀叫喊放荡地飞翔。
就在此处,顷刻之间。我已经疲倦。
打开箱子,白色的线
在卧室的地上
等候将脖子受伤的沉重的尸体裹缠。
鸟儿也不要醒来,
微风用裙裾将呻吟收拢。
从黑色的树冠上和它们一起逃亡
或者在白色的淤泥上将它们埋葬。
月亮啊,月亮!
(不耐烦地)月亮啊,月亮!
月亮出来,光线变强。
月亮他们已经靠近。
有的从峡谷,有的从河道。
我去照亮石头。你有什么需要?
叫花婆什么也不需要。
月亮冷酷的风,两面带刃,徐徐吹来。
叫花婆照亮坎肩并将钮扣吹开,
然后刀子便知道刺向何方。
月亮但要拖延很久才会死亡。
让鲜血在我的指间轻轻作响。
你可见我那一条条灰烬的
山谷已经醒来
将这激流的源泉期待!
叫花婆咱们不能让他们渡过小溪。别出声!
月亮他们来了!(下场)
舞台变暗。
叫花婆快!多多地发光。你听见了吗?他们逃不掉!
新郎和小伙子甲进场。叫花婆坐下并用披巾蒙住自己。
新郎在这一带。
小伙子甲你找不到他们。
新郎(强有力地)我就找得到他们!
小伙子甲我认为他们从别的路走了。
新郎不会,刚才我听到了马跑的声音。
小伙子甲那是别的马。
新郎(认真地)听着。世界上只有一匹马,就是这匹。你明白了吗?你要跟着我,就别吭声。
小伙子甲因为我想……
新郎住嘴。我肯定会在这儿找到他们。你看见这只手臂了吗?这并不是我的手臂。这是我哥哥的、我父亲以及我死去的全家人的手臂。它力大无穷,只要愿意,就能把这棵树连根拔起。咱们赶快走,我觉得全家人都在咬牙,使我连气都出不来了。
叫花婆(抱怨地)唉!
小伙子甲听见了吗?
新郎到那里去转一圈。
小伙子甲这简直是在狩猎。
新郎是狩猎。世上最大的狩猎。
小伙子甲走下。新郎迅速地向左边走去并与叫花婆(死神)相遇。
叫花婆唉!
新郎你怎么了?
叫花婆我冷。
新郎你要到哪里去?
叫花婆(总是像叫花子那样抱怨)到那很远的地方……
新郎你从哪里来呢?
叫花婆从那儿,很远的地方。
新郎你看见一男一女骑在一匹马上跑了吗?
叫花婆(醒悟过来)等一下……(打量新郎)漂亮的小伙儿。(站起身)可要是睡着了就会更加漂亮。
新郎告诉我,你说,看见了吗?
叫花婆等等……多宽的脊背呀!你怎么就不喜欢躺在脊背上却喜欢站在那么小的脚掌上走呢?
新郎(盛气凌人地)我跟你说的是看见他们没有!他们从这儿过去了吗?
叫花婆(有力地)没从这儿过;不过正离开那山包,你没听见吗?
新郎没有。
叫花婆你认识路吗?
新郎不管认不认识,我都要去!
叫花婆我陪你去。这一带我熟悉。
新郎(不耐烦)可倒走呀!从哪里?
叫花婆(做作地)从那里!
速下。两把表现树林的小提琴声奏起。砍柴人回来。肩上扛着斧头。在树干中间缓缓走过。
砍柴人甲啊,出来的死神!
硕大叶片的死神。
砍柴人乙不要让鲜血喷涌!
砍柴人甲啊,孤单的死神。
枯干叶片的死神。
砍柴人丙不要用花朵将婚礼遮笼!
砍柴人乙啊,可悲的死神!
将绿色的枝条留给爱情!
砍柴人甲啊,可恶的死神!
将绿色的枝条留给爱情!
砍柴人边说边离开。莱奥纳多和新娘上。
莱奥纳多住口!
新娘我自己走,从这里起。走吧!我要你回去!
莱奥纳多我叫你住口!
新娘你要用牙齿
用双手,要千方百计
将这条金属的锁链
从我诚实的脖颈上摘去,
让我呆在家乡的角落里。
如果你不想杀死我
像杀死一条小小的毒蛇,
就把猎枪的枪管
放进我新娘的手里。
啊,多么难过!我的心头
燃烧着多么强烈的火:
舌头上全是玻璃
碴儿,有口难说!
莱奥纳多我们已跨出这一步,不要再说!
因为他们紧追不舍,
我一定要你跟着我。
新娘这可是你的逼迫!
莱奥纳多逼迫?下楼梯时,谁是第一个?
新娘是我。
莱奥纳多是谁给马
换上了新的笼头?
新娘是我。的确是我。
莱奥纳多又是谁
亲手为我带上了马刺?
新娘是属于你的这一双手,
因为一见到你
它们就想把蓝色的枝条
和你血管的细语打破。
我爱你!我爱你!走开吧!
如果他将你杀死,
我会用带紫罗兰
花边的裹尸布将你包裹。
啊,多么难过,我心头
燃烧着多么强烈的火!
莱奥纳多舌头上全是玻璃碴儿,
我有口难说!
因为想忘记
所以在你我之间
筑起一道墙壁。
真的。你记得吗
每当我远远地看见你
眼前便扬起沙粒。
可我骑的马儿
却向你家门口走去。
白银的簪子
使我的血浑若黑漆,
我的梦中
便充满野草的肌体。
我没有过错,
过错来自大地
还有你的胸脯和发辫
洋溢的那股气息。
新娘啊,多么无理!我并不愿意
与你同用餐,共枕席,
却又没有一分钟
不愿与你在一起,
因为你拖我,我便去,
你叫我返回
我便像一根草屑儿
在空中跟随着你。
我已戴上花冠
正在举行婚礼
却抛弃了一个诚实的汉子
和他的全家。
惩罚将落在你的头上
这岂是我的心意。
让我独自留下!你快逃离!
没有人会保护你。
莱奥纳多清晨的鸟儿
为了树木而丧命。
黑夜渐渐消亡
在岩石的尖顶。
咱们去黑暗的角落,
只要能永远爱你
无论是人还是投向我们的毒药
对我都无足轻重。
(用力拥抱她)
新娘(动情地)
我将睡在你的脚旁
等候你梦中所想。
赤裸着身躯,注视着田野,
宛似一条狗儿,
因为我就是这样!看着你,
你的英姿使我化作火光。
莱奥纳多火光与火光一起燃烧。
同一个小小的火焰
将两个麦穗一起烧掉。
我们走吧!
新娘你把我带往何处?
莱奥纳多到这些包围我们的人
不能去的地方。
到我能好好看你的地方!
新娘(讥讽地)
把我带到一个一个的庙会上,
诚实女人的悲痛忧伤,
让大家都看见我,
婚礼的床单
像旗帜迎风飘扬。
莱奥纳多我也愿将你放开
如果我像大家一样想。
可是我要和你同去一个地方。
迈出这一步。试一试。你也一样。
月亮的钉子已将我的腰
和你的臀钉在同一根木桩上。
整个场面动人心魄,充满激情。
新娘你逃走吧!
我该当死在此地,
双脚浸在水里,
头巾刺着荆棘。
放荡的女人、姑娘,
树叶会为我哭泣。
莱奥纳多住口,他们已经上来了。
新娘你走吧!
莱奥纳多安静!他们会发现我们。你先走。我说,咱们走吧!
新娘咱俩一起走!
莱奥纳多(拥抱着她)
随你!
要使我们分离,除非
我已断气。
新娘我也停止呼吸。
两人拥抱着离开。“月亮”缓缓而出。舞台上出现一道强烈的蓝色的光。两把小提琴奏响。突然有两声长长的令人心碎的叫声,提琴声中断。随着第二声叫喊,叫花婆出场,背向观众。张开披巾站在中央,宛似一只巨翅大鸟。“月亮”停住。幕在一片寂静中落下。
最后一场
带拱形窗户的白色房间,墙壁厚实。左右都有白色的楼梯。远处是高大的拱门和相同颜色的墙壁。地面也是闪闪发亮的白色。这朴实无华的房间具有教堂永垂不朽的韵味。没有灰色,没有阴影,也没有清晰的远景。两个身穿深蓝色服装的姑娘在用红色的线桄绕线。
姑娘甲线桄儿,线桄儿,
你要做什么?
姑娘乙衣裙的茉莉,
纸张的水晶。
十点钟已死,
四点钟才生。
羊毛纺成的线,
束缚你双脚的锁链。
同时是一个绳结儿,
将苦涩的桂枝纠缠。
女孩儿(唱着)
你去参加婚礼了吗?
姑娘甲没有。
女孩儿我也没去!
葡萄藤下出了什么事情?
橄榄枝下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谁都没有回来?
你去参加婚礼了吗?
姑娘乙我们说了没有去参加。
女孩儿(边走边说)我也没去!
姑娘乙线桄儿,线桄儿,
你想唱什么?
姑娘甲蜂蜡的伤口,
爱神木的悲痛。
清晨入梦,
夜晚清醒。
女孩儿(在门口)
线与火石相遇,
青山放它过去。
奔跑,奔跑,
一刀终于切下面包。
(走开)
姑娘乙线桄儿,线桄儿,
你想说什么?
姑娘甲新郎身穿洋红,
情夫一言不发。
在沉默不语的河岸
我见他们躺下。
(停下来,看着线桄儿)
女孩儿(探身到门口)
跑啊,跑啊,跑啊,
线儿已到此地。
我觉得他们来了,
浑身全是泥。
象牙似的拳头,
直挺挺的身躯!
离开。莱奥纳多的妻子和岳母出场,闷闷不乐。
姑娘甲来了吗?
岳母(生硬地)我们不知道。
姑娘乙你们说婚礼怎么样?
姑娘甲告诉我。
岳母(干巴巴地)没什么。
莱妻我想回去看个究竟。
岳母(强有力地)
你,回家去。
勇敢、孤独地呆在那里。
去衰老,去哭泣。
但是家门要紧闭。
无论活的死的,永不许进去。
我们将窗户钉牢,
让黑夜和雨水
落在苦涩的草地。
莱妻会出什么事呢?
岳母这无足轻重。
你将那面纱往脸上蒙。
你的儿子属于你
其余等于零。
在床上,将一个灰烬的十字架
放在他搁枕头的地方。
母女俩离开。
叫花婆(在门口)姑娘们,给块面包。
女孩儿去!
姑娘们凑在一起。
叫花婆为什么?
女孩儿因为你在呻吟;去!
姑娘甲丫头!
叫花婆我能要你的眼睛!一群
鸟儿跟着我: 你想要一只吗?
女孩儿我想走!
姑娘乙(对叫花婆)别理她!
姑娘甲你是从小溪的路上来吗?
叫花婆我是从那里来。
姑娘甲(胆怯地)我能问问你吗?
叫花婆我看见了他们;很快就来到:
两股激流汹涌
终于在巨石中间平静,
两条汉子在马蹄下,
在黑夜的英姿中丧命。(欢愉地)
丧命,是的,丧命。
姑娘甲住口,老婆子,住口!
叫花婆眼睛是破碎的花,
牙是坚硬的雪块儿两把。
两个人一齐倒下,新娘回来
鲜血染红了裙子和头发。
毛毯儿盖在他们的身上
高高的小伙儿将他们抬上肩膀。
如此而已;就是这样。天理该当。
污秽的沙子,盖在黄金的花朵上。
走开。姑娘们低下头,有节奏地离去。
姑娘甲污秽的沙子。
姑娘乙盖在黄金的花朵上。
小溪带回来两个新郎。
一个黑黝黝。
另一个也同样。
是什么阴影的夜莺
飞翔和呻吟在黄金的花朵上!
走开。舞台上无人。母亲和一个女邻居出场。后者在哭泣。
母亲别哭!
邻居我忍不住。
母亲别哭,我说了。(在门口)这里没人吗?(双手摸前额)我儿子应该回答。可我儿子已变成一把干枯的花。我儿子已化作群山背后一个听不到的声音。(愤怒地,对邻居)你能不哭吗?我不愿这个家里有哭声。你们眼泪只是眼睛里的泪水,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泪水来自脚底,来自我的根,比血还要烫。
邻居到我家来吧;你别呆在这里。
母亲这里,我就想呆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全都死了。我在半夜睡觉时,再也不怕猎枪和刀子了。其他的母亲,被雨声惊醒,就会探出窗外,看看儿子的面孔。我,不用了。我让自己的梦,化作一只寒冷的象牙的鸽子,将带霜的山茶花送到墓地去。不,不是墓地,是大地的铺,是接纳他们的床,是上天为他们摆下的床。
一位黑衣女子进场,向右走去并跪下。对邻居。
母亲不要捂着脸。我们要过几天可怕的日子。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只有大地和我。只有我的哭声和我。还有这四面墙。唉!唉!
(痛苦地坐下)
邻居你自己珍重。
母亲(将头发向后甩)我要冷静。(坐下)因为邻居们要来,而我不愿她们看我这么可怜。可怜巴巴的!连一个可以亲吻的儿子都没有的女人。
新娘出扬。没戴桔花,披一条黑披巾。
邻居(看见新娘,气愤地)你去哪儿?
新娘我到这儿来了。
母亲(对邻居)谁呀?
邻居你不认识她?
母亲所以我才问是谁。因为我不能认识她,否则我会咬住她的脖子。毒蛇!(怒不可遏地走向新娘;停住。对邻居)看见了吗?她在那儿,在哭,而我很平静,没有挖她的眼睛。我不明白。难道我不爱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的名誉呢?他的名誉在哪里呢?
殴打新娘,新娘倒在地上。
邻居看在上帝的份上!(欲拉开她们)
新娘让她打吧;我来就是为了让她把我打死,让他们把我一起带走。(对母亲)别用手;用铁钩子,用镰刀,使劲儿打,直到它们碎在我的骨头里。让她打吧!我要让她知道我是干净的,或许我疯了,人们可以把我埋掉,可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见过我洁白的胸脯。
母亲住口,住口,那与我有什么相干?
新娘因为我跟另一个男人去了,我去了!(苦恼地)要是你也会去的,我是一个燃烧着的女人,里里外外都充满了创伤,你的儿子是一点水,我对它的期待是儿女、土地和健康;可那另一个男人是一条浑浊的河,充满树枝,带着灯心草的细语和含混的歌声从我身旁流过。我和你的儿子一起跑着,他像一个水的小孩儿,冷冰冰的,而那一个男人给我送来一百只鸟儿,它们使我无法动弹,将寒霜降在我这个可怜人的伤口上,我这个枯萎的女人,这个被火抚摩的女人。我不愿意,你们清楚!我不愿意,听清楚!我不愿意你儿子是我的归宿,我没有骗他,可那另一个男人的手臂就像大海的冲击,就像骡子甩头一样地拖着我,他会永远地拖着我,永远地,永远地,即使你儿子的所有的子孙都抓住我的头发!
一位邻居进来。
母亲她没有错,我也没有!(嘲讽地)那么谁有错呢?轻浮、娇嫩、睡不好觉的女人才会丢掉桔花的花冠去守着一块被另一个女人焐热的床呢!
新娘住口,住口!报复我吧,我就在这儿!你看我的脖子是软的;比在你的果园里剪掉一棵大丽花还省事。不过不行!我是忠贞的,就像刚出生的女孩儿一样。我也是坚强的,我可以叫你看看。你点起火。咱们把手伸进去;你为你的儿子,我为我的身子。肯定是你先撤出来。
另一位邻居进来。
母亲可你的贞洁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你的死与我有什么相干呢?这一切的一切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只想祝福麦苗,因为我的儿子都在下面;祝福雨水,因为它润湿死人的面孔。求上帝保佑,让我们在一起安息。
又进来一个邻居。
新娘让我和你一起哭吧。
母亲哭吧,可是在门口。
女孩儿进来。新娘呆在门口。母亲,在舞台中央。莱妻进场并走向左边。
莱妻他曾是漂亮的骑手,
现在是一堆雪团。
他曾纵马奔驰
在庙会、山峦
和女人的手臂之间。
现在黑夜的苔藓
为他戴上了王冠。
母亲你母亲的葵花,
大地的明镜。
愿人们将苦涩
夹竹桃的十字架
放在你的胸前;
闪光的绸缎
是遮盖你的床单;
让流水化作哭泣
在你宁静的双手之间。
莱妻啊,四个小伙子的肩膀
是多么疲倦!
新娘啊,将死神抬到这里,
四个英俊的青年!
母亲邻居们。
女孩儿(在门口)已经把他们抬来了。
母亲就是这样。
十字架,十字架。
女人们温柔的十字架,
温柔的钉,
耶稣,耶稣,
温柔的名。
新娘愿十字架保佑死者和生者。
母亲邻居们,在一个特殊的日子
下午两三点之间,
两个男子汉,
为了爱情,只用一把刀子,
一把小小的刀子,
就都命丧黄泉。
用一把刀子,一把小小的刀子,
握在手中,只露出一点点,
扎开一个小口儿
并停在惊恐的肌体里面,
喊声深深的根
在那里抖颤。
新娘一把刀子,
一把小小的刀子,
握在手中,只露出一点点,
像一条鱼儿,没有河流和鳞片,
在一个特殊的日子
下午两三点之间,
两条坚强的汉子
就是这把刀子
使他们离开人间。
母亲握在手中,只露出一点点,
扎开一个小口儿
并停在惊恐的肌体里面,
喊声深深的根
在那里抖颤。
女邻居们跪在地上,哭泣。
(赵振江译)
【赏析】
《血的婚礼》是加西亚·洛尔卡的代表作之一,与《叶尔玛》和《贝纳尔达·阿尔瓦之家》一起,俗称“乡村三部曲”,至今常演不衰。人们一般将《血的婚礼》定位为现实主义作品,但应当指出的是,洛尔卡的戏剧创作与他的诗歌创作不同,是从创作具有浓厚的超现实主义特征的《观众》和《就这样度过五年》开始的。通过几年的创作实践,他发现这样的戏剧几乎是无法上演的,于是又回归到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上来,但这已不是简单的回归,这时的现实主义中已包含有超现实主义和幻想的成分。
《血的婚礼》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案件。1928年7月22日,在阿尔梅利亚省的尼哈,农场主的女儿弗朗西斯卡·加尼亚达将与卡西米罗·佩雷斯·莫拉雷斯举行婚礼。吉时已到,新娘却不知去向,宾客们只得各自散去。后来人们在距离农场八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新娘的堂兄蒙斯特·加尼亚达的尸体,并在附近的树林中发现了衣冠不整、神魂不定的新娘。新娘坦白了与堂兄骑马私奔的经过。据她讲,在逃跑的路上,突然出现一个蒙面人,向蒙斯特开了四枪。事后警方证实:蒙面人是新郎的哥哥,他在婚宴上喝多了酒,一时气愤便酿成了这桩惨案。加西亚·洛尔卡是在7月24日的《ABC报》上读到这条关于“尼哈命案”的报道的。他认为这是很好的戏剧题材。经过五年的酝酿,终于创作出了这部三幕七场悲剧。西班牙著名作家乌纳穆诺把作家的创作分为“卵生”和“胎生”两种类型。前者的创作过程是在体外完成的,而后者的创作过程是在体内完成的。倘若真是这样,加西亚·洛尔卡无疑属于后者。《血的婚礼》孕育的时间很长,最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洛尔卡的好友豪尔赫·纪廉说,创作只花了一周的时间)。此剧1933年3月8日首演取得了“决定性的、无可争议的圆满成功”,人们对这部将现实与幻想熔为一炉的诗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热烈的欢迎。
众所周知,在20世纪20—30年代,剧坛占主导地位的是反映资产阶级生活格调的情节剧,而洛尔卡却避开当时的创作主流,大胆地选择悲剧作为自己的创作形式,为20世纪初的西班牙剧坛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在这部剧作中,很好地将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创新、高雅与通俗结合在一起。这也正是其成功之所在。对此,只要把《血的婚礼》与洛佩·德·维加的《羊泉村》中的婚礼场面比较一下,只要把剧中大量的谣曲与安达卢西亚乡村流传至今的民歌比较一下,便能一目了然。
《血的婚礼》是一部反映世俗图景的戏剧,主要表现的是被压抑、被禁止的爱情。面对封闭落后的社会、两个家族的世仇以及人物之间的经济利益,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冲破了所有的束缚羁绊,背叛了社会的道德准则,甚至也违背了自身的理智。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他们的爱情同样包含着浓重的情欲成分,代表着一种原始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新娘说莱奥纳多的手臂就像“大海的冲击”、像“骡子甩头”一样牵引着她;尽管她大声疾呼“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却还是像“一根草屑”似的在空中跟随着他。实际上,她无法抗拒的与其说是莱奥纳多的吸引,还不如说是自己胸中燃烧的欲火。这就是为什么著名文学评论家费尔南德斯·阿尔马格罗将《血的婚礼》称之为“富有原始气息的民族之魂”。
剧中有四位主要人物:母亲、新娘、新郎和莱奥纳多。母亲和新娘是“土地”与“繁衍”的象征。新郎和莱奥纳多的死亡却暗示了土地的荒芜。在剧中,作家用鲜血将生死、繁衍与荒芜联系起来。鲜血代表着血统和家族的延续,象征着生命。当死神让鲜血流淌,鲜血会浸湿土地,直到土地荒芜。这时,繁衍的希望和不育的绝望交织在母亲身上,使其在致命的失落与孤独的痛苦中挣扎。这正是第三幕终场时给观众留下的令人难忘的印象,也是形成《血的婚礼》悲剧性本质的要素之一。
作为《血的婚礼》中女性群体的另一代表,新娘则是一个具有双重作用的人物。她是莱奥纳多和新郎追求的目标,也是这两个男人死亡的直接原因,她的恋人和未婚夫双双为她死去而她却活了下来,并将以处女之身在孤独中度过余生,在痛苦的伴随下渐渐枯萎、老去,因而她的悲剧色彩也就更加强烈。同洛尔卡的其他戏剧作品一样,女性角色在《血的婚礼》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在加西亚·洛尔卡看来,在这些女性人物身上,集中了安达卢西亚“鲜血文化”的精神,她们是悲剧的原因,也是悲剧中的牺牲品,而这一点恰恰是安达卢西亚地区乡村生活最真实的体现。
除了在人物身上体现生活的真实性,洛尔卡还通过舞台场景来表现《血的婚礼》中现实主义的因素。例如,新娘的家被设置在一个窑洞中,这个细节表面上看来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但正是这一点反映了安达卢西亚人十分真实的生活场面,直到今天,在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一些小镇,如高第斯和阿尔梅里亚,仍有一些居民居住在窑洞里。另一个使作品贴近现实生活的细节是匕首的使用。在《血的婚礼》中,匕首作为一件致命的武器,结束了新郎和莱奥纳多的性命,但洛尔卡并没有仅仅把它当作一件必不可少的道具,而是让它像一个独立的剧中人物一样,参与剧情的发展。在剧本一开始,我们就看到了母亲对匕首的恐惧,因为它几乎总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而在剧本的结尾,两位男主角又用匕首决斗而同归于尽。在安达卢西亚的文化背景中,这样的结局会让人感到那么真实,那么符合逻辑。
舞台场景的效果还体现在色彩的运用方面。新郎的家刷成了黄色;莱奥纳多的家是粉红色;新娘窑洞的外面是灰、白、蓝的冷色调;但全剧的基调却是红色,这是“血”的颜色。红色在西方文化中并不是吉祥、热烈的颜色,恰恰相反,它代表着焦躁和暴力。红色的婚礼是死亡婚礼。新娘洁白的婚纱与那几滴鲜红的血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具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在最后一场中,在全白的背景上有两个身着蓝色服装的姑娘在用红色的线桄绕线,与贯穿全剧的红色相呼应。黄色在剧中也反复出现。这是小麦成熟时的颜色,是收获的颜色,代表着母亲将血脉延续下去的愿望。剧中多次出现“黄金的花儿”,诸如“新郎/就像黄金的花儿一样”、“污秽的沙子/盖在黄金的花朵上”、“是什么阴影的夜莺/飞翔和呻吟在黄金的花朵上”等等,都预示着被死亡摧残的年轻的生命。
除了色彩之外,剧中人物的名字也具有象征意义。在《血的婚礼》中,大多数人物没有名字,作者只是根据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给了他们每人一个代号: 母亲、岳母、新郎、新娘、新娘之父、姑娘们、小伙子们等等。作者这样做,突出了剧本的普遍意义。这些没有名字的人物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姑娘出嫁后就成了新娘,生儿育女后就成了母亲或岳母,男性的命运亦然,至于他们的婚姻是否幸福,那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人们关心的是经济利益,是“土地能连成一片”。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人们的生存状况就是如此。剧中唯一有名字的人物是莱奥纳多。这个名字来源于“狮子”(León)一词,象征着男性未经驯化的性格和气魄。在他的心中,燃烧着欲望之火。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所选的第三幕里出现了月亮(依照舞台提示,他是个年轻的樵夫)和死神(装扮成叫花婆)。作为一种宿命的影响力,它们以十分直接的方式干预剧中人物的命运,并决定了其悲剧性的结局,它们具有明显的同一性。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但在《血的婚礼》中,它们的出现却显得如此自然,并增添了洛尔卡戏剧中诗性的因素。洛尔卡认为艺术不仅是一个创作过程,而且是一个对现实的发现过程,是对人的诗意的诠释。他曾说:“戏剧需要它的人物在舞台上都披上一件诗歌的外衣,但同时,又可以看见他们的骨骼血肉。”诗性化的语言和丰富的想象力正是洛尔卡戏剧十分鲜明的特色。
(赵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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