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葬的孩子·[美国]谢泼德》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父亲道奇已年老垂暮,只有威士忌和闪烁的电视荧光屏安慰着他;母亲黑利与一个牧师调情,想为她死去的一个儿子安塞尔塑雕像;他们的一个儿子蒂尔顿曾经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现在却是个半傻的白痴;另一个儿子布雷德利则在一次事故中失掉一条腿,成为残疾人;孙子文斯是个音乐家,带着女友谢利回老家寻找儿时的梦影,但谁也不认识他。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个家族的神秘过去逐渐被揭示出来。这家人不断地相互折磨,原因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掩藏着一个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道奇杀害了他妻子可能和儿子蒂尔顿乱伦生出的孩子,并埋葬在屋外的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想逃离这个充满罪恶的家庭,但最终又不得不回到家中继承它的一切。最后,道奇死去,而文斯也没能摆脱命运的安排。他留了下来,成为了家族新的继承人,道奇的灵魂仿佛也借着文斯的躯体得以复活。
【作品选录】
第二幕
……
文斯(对道奇)我变得没那么厉害,我是说,我的模样。我还是那个模样,没长高也没长胖,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道奇(在文斯对着他说话的时候,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利。)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出众的漂亮。
文斯(走到道奇前面,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见谢利。文斯对着道奇表演一种他小时候常做的小把戏。但是,道奇为了看见谢利,不停地伸着脖子绕过文斯的身体。)您瞧,您瞧这个。您还记得这个吗?我过去常把大拇指扳到其他四只手指的指关节后面。您还记得吗?我常常在吃饭的时候表演这个。(为道奇表演,他把一只手的大拇指扳到其他四只手指的指关节后面,把手伸到道奇眼前。道奇看了一眼,然后又接着注视谢利。文斯换了个位置,接着又表演了另一种小把戏。)您瞧这个怎么样?(翘起嘴唇,用几只手指的指甲敲打着牙齿,发出轻轻的嗒嗒声。道奇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演。蒂尔顿闻声转向文斯。文斯继续敲牙齿。发现引起了蒂尔顿的注意,他就敲着牙齿走到蒂尔顿身旁。道奇打开电视机,看电视。)爸爸,您还记得这个吗?
继续为蒂尔顿表演这个小把戏。蒂尔顿着迷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向谢利。文斯敲打着牙齿走到道奇身旁,为他表演。谢利仍然一边削着胡萝卜,一边跟蒂尔顿说话。
谢利(对蒂尔顿)有时候,看着他表演这些小把戏,我都要发疯了。
文斯(对道奇)我想起来了!这个您一定还记得。过去我一表演这个,你就把我从家里赶出去。(把衬衫从皮带里抽出来,用下巴夹着,露出腹部。他抓起肚脐眼两侧的肉,塞进去,拉出来,使肚脐眼看起来像一张嘴巴在说话。他看着肚脐眼,配合着肚脐眼的动作,模仿着卡通片里低沉的嗓音,对道奇表演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到蒂尔顿身旁,为他表演。道奇和蒂尔顿都不感兴趣地瞥了他几眼就不理睬他了。文斯模仿着卡通片里低沉的嗓音。)“您好!您身体好吗?我很好,谢谢。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看见您身体健康,我心里真高兴。我正要上镇上的五金店里去打桶水来。”
谢利文斯,别演下去了,好不好!多难看!(文斯停止表演,把衬衫塞回皮带里。)我的上帝,这些办法也白费。你还没看出来?
仍然不停地削着胡萝卜。文斯慢慢地走到蒂尔顿身旁。蒂尔顿仍然注视着谢利。道奇看电视。
文斯(对谢利)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也许问题出在我身上,也许是我忘了什么。
道奇(坐在沙发上)你忘了给我买瓶酒!你就是忘了这个了。家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我买瓶酒来。任何一个人!但是谁都不愿意。没有人明白这件事的迫切性!削胡萝卜更重要。在牙齿上弹琴更重要!我希望你们老了以后还记着这些。当你们感到自己行动不方便,不得不依靠别人的兴致过活的时候仍记着这些。
文斯(走到道奇跟前,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儿)我去给您买一瓶酒来。
道奇真的?
文斯真的。
谢利(拿着刀和胡萝卜站起来)你不准备把我扔在这儿吧?
文斯(走到她跟前)是你叫我这么干的!你说:“干吗不帮他去买瓶酒来呢。”现在我就去给他买瓶酒来!
谢利但是我不愿意留在这儿。
文斯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你还说准备在这儿削一夜胡萝卜呢!
谢利要是你待在这儿不走,我是这么打算的。手头有件事儿干,我就不感到害怕了。我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儿。
道奇别让她说服了你!她起不了好作用。这点她一进屋我就看出来了。
谢利(对道奇)那时您还在睡觉呢!
蒂尔顿(对谢利)你不准备接着削胡萝卜了?
谢利我要削的,当然要削的。
又在小凳上坐下,继续削胡萝卜。停顿。文斯在屋里踱来踱去,把头发捋平,眼睛盯着道奇和蒂尔顿。文斯和谢利互相交换眼色。道奇看电视。
文斯好家伙!这真令人感到奇怪。这实在太令人感到奇怪了!(仍然在屋里踱来踱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是不是陷在时间的泥淖里了?是不是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了?的确,我还没结婚。(谢利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削胡萝卜。)可是,我也没离婚呀。人们只知道我发疯似地迷上了中音萨克斯管,每天都要使劲儿地吮咂萨克斯管的第五块簧片,直到深夜两三点钟。
谢利文斯,你为什么要提这些事儿?他们对这些事儿不感兴趣。他们只不过是没认出你来罢了。
文斯他们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他们怎么能连我都认不出来呢?我是他们家的儿子!
道奇(看着电视)我可没有你这么个儿子。过去我有过几个儿子,但是没有过你这么个儿子。
长时间的停顿。文斯盯着道奇,然后转向蒂尔顿,接着转身面对谢利。
文斯谢利,我要出去一会儿。现在我只想离开这儿。我去买瓶酒,马上就回来。你留在这儿很安全,真的。
谢利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对付这儿的局面,文斯。
文斯我只想出去好好想想。我不知道。我要把这一切理出个头绪来。
……
第三幕
……
道奇(不笑了。长时间的停顿。道奇看着谢利。)你没被吓坏?这样很好。因为我也没被吓着。你看,我们这个家过去可是个家底不错的人家。家底殷实。所有的孩子都长大了。我们的农场生产的牛奶可以灌满两个密歇根湖。我和黑利正奔着我们的中年。一切都安顿停当了。要做的只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后来,黑利又怀孕了。不知怎么搞的,她又怀上了。我们不想再要孩子了。我们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事实上,那时我们大约已经有六年没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了。
黑利(朝楼梯走去)我不要听你说这件事儿!我不愿意听到你说这件事儿。
道奇(阻止黑利)你要去哪儿!上楼!楼上也听得见!你上外面去,在外面也听得见!还是留在这儿听着吧。
黑利在楼梯旁边站住。
布雷德利我要是现在有那条假腿,就不会让你说出这件事情来了。我要是有那条假腿,就不会这么便宜了你。
道奇(指着谢利)她拿了你的假腿。(哈哈笑着)她还会不还给你的。(对谢利)她想听这件事儿。你说是吗?
谢利我不知道。
道奇你就是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停顿)黑利有了这个孩子,一个男孩。她怀了他,我就让她自己生养他。她生其他所有的男孩时,我都请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最好的一切。但是生这个孩子时,我让她自己生。这个孩子很难生,差一点儿要了她的命。但是她还是把他生下来了。他活了下来,你看,活下来了。他要在这个家里长大,他要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他要我装成是他的父亲。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我的孩子,可是她还是要我相信我是他的父亲。我们家的孩子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蒂尔顿也知道。
黑利你住嘴!布雷德利,让他闭上嘴!
布雷德利我没办法。
道奇蒂尔顿清楚,他比我们家里任何人都清楚。他会抱着那个孩子走好多英里路。黑利让他抱着孩子。有时整夜抱着他。他会整夜抱着孩子在外面牧场上兜风。对他说话,对他唱歌。我习惯了他的歌声。他会编故事。他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他听。即使他知道他听不懂他的那些故事,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永远不会听懂他说的话。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我们不能容忍他在我们的生活中越长越大。他似乎使我们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们过去的一切都被这个错误、这个污点抵消了。
谢利所以你杀了他。
道奇我杀了他。是用水溺死的,就像一窝小猪当中最小的一只小猪。我溺死了他。
黑利(走到布雷德利身旁。对布雷德利)安塞尔要是在的话,会让他住嘴的!安塞尔是不会让他这么瞎编的!他是个英雄!一条男子汉!一条好汉!这个家里的男人都怎么了!男子汉们都跑到哪儿去了?
突然文斯从台左后部门廊的纱门外闯进来,把纱门的铰链都拽下来了。除了道奇和布雷德利两人外,所有的人都后退几步,看着文斯醉醺醺地在门廊里爬上场,他对着自己大声唱歌,慢慢地站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只大购物袋,里面装满了空的烈性酒酒瓶。他一边唱着一边把酒瓶一只一只地从购物袋里拿出来,猛掷到台后门廊另一头连接内室的坚实的门背后的墙上摔碎它们。谢利抱着木制假腿,一边看着文斯,一边慢慢地走向台右部。
文斯(一边掷着酒瓶,一边大声地唱着歌)“从蒙特祖玛大厅到的黎波里海岸,我们在陆地上和海洋里为祖国而战斗。”(当唱到“蒙特祖玛”、“的黎波里”、“海洋里”和“战斗”这几个词时,他就像打拍子似的每次掷碎一只酒瓶。他停下来一会儿,盯着台右部的门廊,用一只手遮着眼睛,好像在瞭望着远处的一个战场。然后用双手在嘴周围做了个杯子的形状,对着想象中门廊那头的敌人吼叫。屋内其他的人都恐惧地看着他,期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对着想象中的军队)你们那面够不够了?因为这儿是发出的地方,所以这儿更多!(指着装满酒瓶的购物袋)多得多!我们这儿有足够的数量,能把你们从这儿扔到地狱里去!
他又拿了一只酒瓶,嘴里学着炸弹发出的呼啸声,把酒瓶往后台右部的门廊扔去。接着是一声酒瓶砸在墙上的声音。这个声音应该是真的瓶子砸在墙上的声音而不应该是录音。他继续吼叫着,把酒瓶一只一只地掷出去。然后文斯停了一会儿,累得直喘粗气。屋内其他的人都看着他,长时间的沉默。谢利仍然抱着布雷德利的木制假腿怯生生地朝文斯的方向走去。
谢利(沉默之后)文斯?
文斯(转身面对她,透过纱窗窥视室内)谁?什么事儿?哪个文斯?谁在那儿?
把脸贴在纱窗上,从门廊里盯着屋内的每一个人。
道奇我的那个该死的酒瓶哪儿去了?
文斯(看着屋内的道奇)什么?说话的是谁?
道奇是我!你的祖父!不要跟我开玩笑了!我给你的两块钱呢?
文斯你的两块钱?
黑利(离开杜伊斯,走到台后部,朝纱窗外看文斯,想认出他是谁)文森特?是你吗?文森特?
谢利盯着黑利,然后朝外看文斯。
文斯(在门廊里)谁是文森特?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是什么人?
谢利(对黑利)嗨,等一等,等一等!怎么回事儿?
黑利(走近门廊的纱窗)我们还以为你是个杀人犯之类的家伙呢,这样闯进来。
文斯我是个杀人犯!不要看低我。我专门在半夜里杀人!我一张嘴能把好多家庭整个地吞下去!
又抓起一只酒瓶掷到门廊里。黑利后退几步。
谢利(朝黑利走去)您的意思是您知道他是谁?
黑利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了!比我所能告诉你的更多。
布雷德利(坐在沙发上)走开!你从爬进来的前门廊里滚出去!你在那儿砸酒瓶干什么?你们这些陌生人是谁?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文斯也许我该进屋去,在屋里砸碎这些酒瓶!
黑利(走向门廊)你敢!文森特,你这是怎么了!你今天怎么会这样?
文斯也许我该进屋去占领你们的领土!
黑利(转身走到杜伊斯身旁。对杜伊斯)牧师先生,看着这里的一切乱了套,你为什么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你能不能帮着整顿一下这个局面?
道奇大笑,咳嗽。
杜伊斯我只不过是个客人,黑利。我还不清楚我的确切看法。好在这儿不是我的教区。
文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开始掷更多的酒瓶。
布雷德利我要是有那条假腿,我会来整治这一切的!我要从那该死的高速公路开始,一路上好好整治整治他!我要是能够得着,早就把他的耳朵揪下来了!
把拳头伸出门廊纱窗的网眼,往文斯伸过去。他试图抓住文斯,但没抓到。文斯急忙跳开,躲开了布雷德利的手。
文斯哈哈!咱们的战线被突破了!被有触角的动物突破了!被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野兽突破了!
将一只酒瓶朝布雷德利的手砸去。布雷德利把手缩回屋内。
谢利文斯!你别再胡闹了,好不好!我要离开这儿!
文斯(把脸贴在纱窗上,朝屋内看着谢利。对谢利)亲爱的,他们把你当成犯人关在那儿了吧?而且是这样一个年轻可爱的人儿。她的生命刚刚开始,还是花骨朵,就被掐死了。
谢利文斯,我要出来上你那儿去!我要出来上你那儿去。我要你跟我回到汽车里,然后开车离开这儿。上哪儿去都行。只要离开这儿就行。
向文斯的萨克斯管盒和大衣走去。她把木制假腿放在台左前部,捡起萨克斯管盒和大衣。文斯透过纱窗看着她。
文斯(对谢利)咱们得谈判一下,做一笔交易。类似交换俘虏之类的事儿。他们得用几个人来换咱们一个人。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我看只要花很小的代价就行了。
谢利(拿着乐器盒和大衣朝台右的门走去)走吧,上车吧!我现在出来上你那儿去。咱们离开这儿。
文斯别出来上我这儿来!你敢上这儿来!
谢利(突然在台右的门旁站住)为什么?
文斯不准靠近这儿,这儿是禁区!是禁止越过的领土。从来没有任何男人或女人越过这条线活着回去告诉人们这儿的一切。
谢利我倒要试试我的运气看。
走到台右部的门旁,开门。文斯抽出一把折叠式大猎刀,把刀身拉出来。他把刀插进纱窗,开始在纱窗上用刀割出一只足以能让他的身体从外面爬进屋内的大洞。布雷德利在此同时畏缩地躲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
文斯(一边割着纱窗)别上这儿来!我警告你!你会完蛋的!
杜伊斯(拉着黑利的手臂,把她拉到楼梯旁)黑利,也许我们该上楼去待会儿。等到这儿的一切过去之后再下来。
黑利我不明白这一切。我就是弄不明白。过去他可是这儿最逗人喜爱的孩子。(杜伊斯把玫瑰花扔在楼梯脚边的木制假腿旁,然后陪着黑利迅速地走上楼梯。黑利一边上楼,一边继续回头看文斯。)过去他身上没有一点儿坏习气。人人都喜欢文森特。人人。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孩子。
杜伊斯过一会儿他就会好的。他不过是喝多了。
黑利过去他常常在睡梦中唱歌。他常常唱歌,在半夜里最动听的嗓子,像个小天使!(她停了一会儿。)那时我常常醒着躺在床上听他唱歌,常常醒着躺在床上思忖我就是死了也值得。因为文森特是个小天使,一个守护天使!他会保护我们的。他会保护我们家所有的人的。
杜伊斯扶着她走上楼梯,他俩消失在楼梯顶端。文斯从门廊纱窗外爬到屋内的沙发上。布雷德利砰的一下从沙发上跌在地上,紧紧地攥着毯子,使毯子还裹在他身上。谢利走到外面门廊里。文斯割出一个足以能使他的身体爬过的洞后,就用牙咬住刀。布雷德利慢慢地爬向他的木制假腿,伸出手去抓木制假腿。
道奇(对文斯)接着干下去!占领这所房子!占领这所该死的房子!你可以占有这所房子!房子归你了。这房子从第一次抵押起一直是件讨厌的事情。我现在随时都可能死去,随时都有这个可能。你们甚至不会觉察到我死去。所以我要一次彻底了结我的事儿。(在道奇宣布他的遗愿和遗嘱时,文斯爬进屋内,嘴里衔着刀,迈着大步慢腾腾地在屋内踱来踱去,巡视着他继承的遗产。他无意中看见布雷德利正朝木制假腿的方向爬去,就走到木制假腿旁边,用一只脚不停地把它踢开,不让布雷德利抓到木制假腿。然后继续他的巡视。他捡起玫瑰花,一边来回踱着步子一边闻花。观众可以看见谢利在外面门廊里,慢慢地走到台中央,盯着文斯。文斯不理睬她。)这房子属于我的孙子——文森特。包括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陈设品和里面的设备。所有钉在墙上的东西,或者屋子里的其他的东西。我的那些工具——也就是我的带锯、大木锯、钻床、链锯、车床和电动砂轮都归我的长子——蒂尔顿,如果他再回来的话。我的工棚和用汽油发动的机械装备,也就是我的拖拉机、推土机、手动舵柄,加上以上提到的机器的所有附件和索具,也就是我的弹簧齿耙、深耕犁、圆盘犁、自动施肥机械、收割机、割谷机、播种机、约翰德里收割机、挖洞机、气锤、我的车床——(自言自语)我说过我的车床了吗?我已经说过我的车床了——我的本尼·戈德曼的唱片、马具、马嚼子、马笼头、马肚带、粗锉刀、锻炉、焊接设备、鞋钉、水准仪和斜角规,还有挤奶凳——不,不是挤奶凳——我的锤子和凿子、铰链、牛拦门、那些有刺铁丝网、自动攻丝钻、我的马鬃绳索和其他有关的东西都堆在我的农场的中央,堆成一座大山,然后点上火。当火烧到最旺时,最好是在一个寒冷的没有风的晚上,把我的尸体扔到火堆里,一直让它烧成灰。
停顿。文斯把刀从嘴里拿出来,闻闻玫瑰花。他面对观众,不转向谢利。他折好大猎刀,放进口袋。
谢利(在门廊里)我走了,文斯。无论你来不来,我都要走了。
文斯(闻着玫瑰花)你走之前,把我的号放在长沙发上。
谢利(走到纱窗的洞旁)你不跟我一块儿走?
文斯(站在台前部,转过身去看她)我刚继承了一所房子。
谢利(在门廊里,通过纱窗上的大洞)你打算留下来?
文斯(一边踢着布雷德利的木制假腿,不让布雷德利抓到)我得留下来继承家业。我现在得负起责任来使这里的一切继续运转下去。
布雷德利在地上抬头看他,一边继续拖着身子爬向他的木制假腿。文斯不断地把它踢开。
谢利文斯,你是怎么了?刚才你怎么失踪了?
文斯(停顿,在台前部叙述)昨天夜里,我打算出去,离开这儿,跑得越远越好。我开了整整一夜车,一直开到衣阿华的边界。爷爷的两块美元就放在我身旁的座位上。天一直下着雨,一点也没停过。我可以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看见自己。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研究我的脸。研究脸上的每一个器官,好像我是在观察另一个人。在他身上,我好像看见了他的整个家族。像一张木乃伊的脸。在同一时刻里我看到他的死和生。在同一时刻里。在挡风玻璃上,我看着他呼吸,好像他凝固在某一个时刻上。他的每一次呼吸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在他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留下了永久的痕迹。然后他的脸变了。他的脸变成了他父亲的脸。同样的骨骼,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同样的呼吸。然后他父亲的脸又变成了祖父的脸,就这样继续不断地变化下去,直到变成那些我从来没见过的脸,但是我仍然能够认出他们是谁。仍然能认出他们的骨骼、眼睛、呼吸、嘴巴。我跟着我的家族一直到了衣阿华州。每个老祖宗。一直到了中西部的玉米产地,以致更远的地方。一直追溯到他们能带我去见的最最早的祖先。然后,所有这一切都弄明白了。一切都弄明白了。
谢利(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通过纱窗的大洞把萨克斯管盒和文斯的大衣放在沙发上。她又看了看文斯。)再见,文斯。
从台左部的门廊里下场。文斯目送她离去。布雷德利努力朝他的木制假腿的方向猛冲过去。文斯立刻捡起假腿,像拿着一根胡萝卜似的在布雷德利的头部上方把它晃来晃去。布雷德利拼命朝假腿抓去。杜伊斯从楼上下来,在楼梯当中停住,看着文斯和布雷德利。文斯抬头看看杜伊斯,对他微笑。他拿着假腿不住地向后倒退,一直退到台左后部。布雷德利跟着他在地上爬行。
文斯(一边继续折磨布雷德利,一边对杜伊斯说)啊,对不起,牧师先生。我只不过是在把一些害人虫从这所房子里赶出去。这所房子现在归我了。您知道吗?一切都是我的。所有的东西。除了那些动力工具和材料。反正我准备买新的了。新的犁、新的拖拉机。所有的东西都准备换新的。(文斯逗引着布雷德利跟着他爬到台左后部的一角。)一切从头开始。
把布雷德利的木制假腿扔到台左场外。布雷德利啜泣着拖着身子朝场外的木制假腿爬去。在布雷德利下场的时候,文斯把毯子从布雷德利身上拽下来,披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披着毯子走到杜伊斯身旁,闻闻玫瑰花。杜伊斯走到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杜伊斯你不妨上楼去看看你祖母。
文斯(朝楼上看看,又回头看看杜伊斯)我祖母?这所房子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了。而且你现在要走了,对吗?
杜伊斯(走到台右的门旁。他转过身来对文斯说。)她需要有人陪着。我帮不了她。我不知道干什么好。我不知道我在这儿的身份是什么。我不过是路过这儿进来喝杯茶。我没料到这儿会有这些麻烦事儿。一点儿也没料到。
文斯只是盯着他。杜伊斯走出门,走过门廊在台左部下场。文斯听着他离去。他闻了闻玫瑰花,抬头看看楼梯,然后又闻闻玫瑰花。他转过身来看着台后部的道奇。他走到道奇身旁,俯身看着道奇睁着的双眼,道奇已经死了。他应该在观众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死去。文斯用毯子盖住道奇的身体,然后罩住他的头部。他在沙发上坐下,闻着玫瑰花,盯着道奇的尸体。长时间的停顿。文斯把玫瑰花放在道奇的胸口,然后在沙发上躺下,双臂交叉着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他与道奇头脚方向一致,身体相互平行。过了一会儿,黑利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在黑利说话的时候,灯光在观众难以觉察的情况下渐渐暗下来。文斯还是盯着天花板。
黑利的声音道奇?是你吗,道奇?你知道吧,蒂尔顿说得对。后院是有不少玉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玉米。你刚才又上后院去看过了吗?已经长得有一人那么高了。这么早就熟了。还有胡萝卜、土豆和豆子。外面那儿简直是座天堂,道奇。你应该出去瞧瞧。一个奇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玉米。也许是因为雨水好。也许是雨水的缘故。(当黑利在场外说话时,蒂尔顿出现在台左部。双腿从膝盖以下往下滴着泥水。他的双臂和双手都沾满了泥。他双手在胸前捧着一具小小的婴儿的尸体。他眼睛朝下看着尸体。尸体仅仅是裹在沾满泥土的已经腐烂了的碎布片里的几根骸骨。他慢慢地朝台前部的楼梯走去,不理睬沙发上的文斯。文斯仍然凝视着天花板,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蒂尔顿的存在。黑利继续说着。与此同时,蒂尔顿慢慢地走上楼梯,双眼一刻也不离开婴儿的尸体。灯光逐渐转暗。)一场好雨,一直渗透到了根里。别的就看它们自己了。你不能强迫它们长大。你不能干涉它们的生长。这个过程是隐蔽的,看不见的。你只能等待,让它们自己从土里钻出来。小小的嫩芽,小小的白色的嫩芽,长着细细的茸毛,娇嫩的叶芽,但是很壮实。壮实得能顶出土来。这是个奇迹,道奇。我一生中从没见过这样的庄稼,也许是因为阳光,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太阳的照射。
蒂尔顿在楼梯顶端消失。寂静。灯灭。
(苏红军译)
【赏析】
《被埋葬的孩子》在1978年首演于旧金山的魔幻剧院,次年进入百老汇并获得巨大成功。该剧荣获了1979年普利策奖,是山姆·谢泼德后期家庭剧的代表作。其最为独特的地方在于,它不仅运用了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戏剧故事与人物类型,同时进行反传统艺术手法的创新,在多元艺术的交融中让观众自己去体验美国梦的欺骗性与持久性,反思戏剧与生活的真实与虚假。
全剧结构以文斯的出走—回归为主线,形成了一个圆形循环。文斯最初的出走应该是发生在本剧开始之前。第一幕中,蒂尔顿的儿子文斯与其女友谢利并没有出现,屋外阴雨绵绵,大儿子蒂尔顿不断从后院抱回大量的玉米和胡萝卜,但家里的其他人则坚称后院已经荒芜三十多年了。事实上,此时的这家人生活在已持续多年的相互折磨与黑暗之中,他们对往事避而不谈,竭力掩盖曾经发生的家庭罪恶。而第二幕开启时,文斯及其女友谢利已经出现在了舞台上。谢利漂亮时髦,文斯则是位有着牛仔气质的艺术家。他身穿格子衬衣和牛仔裤,戴着墨镜,手提萨克斯管,朝气蓬勃,满怀音乐梦想。在从东部去新墨西哥城寻求发展的路上,这对20来岁的年轻人顺道拜访了阔别六年位于中西部农场的老家。但是,当他们重返家园时,迎接他们的并不是亲人团聚的喜悦。家庭气氛阴森恐惧: 起居室里光线惨淡,寂静无声;道奇悄声无息地蜷在沙发上,脑袋血迹斑斑;文斯朝四周喊了几声“奶奶”,却无人应答。然后,当家人均表示不认识这位孙子/儿子时,谢利不禁怀疑走错了家门。蒂尔顿更是直接告诉谢利:“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但我们把他埋葬了。”
本节选第一部分为第二幕中有关文斯归家后为唤起家人回忆的一系列行动到又一次无可奈何的出走的描述。在这一段中,祖父道奇不认识他,父亲蒂尔顿也把他视为陌路。为了确定自己的身份,证实自己确实是这个家庭的后代,文斯向祖父和父亲表演了他儿时常做的种种小把戏。他把一只手的大拇指扳到其他四只手指的关节后面,用手指在牙齿上有节奏地敲打,甚至露出腹部,使肚脐眼看起来像一张嘴巴在说话,并模仿卡通片里低沉的嗓音配合肚脐眼的动作说话。然而,他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他们仍然拒绝承认文斯的身份,极力忽视他的存在。因为,文斯与女友的突然归家不仅打破了家中维持已久的沉默,并时刻威胁到家庭成员们早已达成的缄默共识。面对一张张冷漠、毫无表情的面孔,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文斯绝望了,他弄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他自己还是这个家庭。在失落、彷徨与不解中,文斯以买酒为借口逃出家门,又一次出走了。但是,作为这个家庭的后代,文斯无法抛弃积淀在家族精神和血液中的遗传密码,也无法从家庭的血缘纽带关系中解脱出来,他的出走必定会回归。
文斯出走后,谢利独自一人留在了家中。作为这个家庭的局外人,谢利在与父亲蒂尔顿以及祖父道奇的对话中逐渐发现了那个过去的秘密。随着剧中人物对往事的语言回溯,隐藏多年的家族罪恶终于重见阳光。我们节选的第二部分是该剧的尾声,道奇终于向谢利说出了隐藏了三十多年的家族罪恶,“后来,黑利又怀孕了。……事实上,那时我们大约已经有六年没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了。……我们家的孩子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蒂尔顿也知道。……我们不能容忍他在我们的生活中越长越大。……我杀了他。是用水溺死的,就像一窝小猪当中最小的一只小猪。我溺死了他。”正当真相大白时,在外喝得酩酊大醉的文斯提回满满一袋空酒瓶,又喊又唱又砸瓶子,然后破门而入,从而完成了他的野蛮回归。此时狂野、粗暴的文斯与第二幕中生气勃勃、温文尔雅的艺术家完全判若两人。正当谢利对文斯的突然改变感到吃惊、不解时,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认出并接受了他。因为,他们在他身上看到了这个家庭的遗传基因,也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影子。祖父道奇当众宣布孙子文斯为自己的遗产继承人。其实,当文斯接受祖父产业的同时,也继承了父辈的疯狂和残暴——家族的罪恶和精神。文斯醉倒前对于暴风雨中驱车逃逸情景描述的一段独白也寓意深刻:“我可以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看见自己。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研究我的脸。研究脸上的每一个器官,好像我是在观察另一个人。在他身上,我好像看见了他的整个家族。……然后他的脸变了。他的脸变成了他父亲的脸。同样的骨骼,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同样的呼吸。然后他父亲的脸又变成了祖父的脸,就这样继续不断地变化下去,直到变成那些我从来没见过的脸,但是我仍然能够认出他们是谁。仍然能认出他们的骨骼、眼睛、呼吸、嘴巴。”在家族的形象中,文斯看到了自我,那是与前辈有一样的脸、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呼吸的自我。文斯终于领悟到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的躯体里仍然流淌着家族的血液,他必须回家,回归到真正的自我中,而那“牛仔艺人”的自我则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在这段独白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谢泼德独具一格的戏剧语言技巧。这种独白常常从交流的对话中分离出来,创造了自己的生命,它愿延长多久就延长多久。独白者暂时占据了一个空间,一个内心的、感情的空间,别人无法入内,因它是一个个人的空间。它出自主宰角色生命的感觉,像爵士乐的即兴重复段,像浪漫主义诗人狂热的“自我之歌”。当文斯回答谢利的询问“文斯,你是怎么了?刚才你怎么失踪了”时,并不是面对她叙述的,而是面朝观众自言自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要求观众倾听、观看自我的叙说。文斯不仅向观众讲述了自我,更让观众看到了一种家庭血脉的延续。
剧终时,道奇死去,而文斯则盖上道奇的毯子,并以道奇的形象躺在了其生前成天占据着的沙发上。母亲黑利则把躺在沙发上的孙子文斯错认作是丈夫道奇,问道:“道奇?是你吗,道奇?”这不仅意味着在文斯的躯壳里,道奇的生命在延续,似乎更暗示了母亲与儿子蒂尔顿之间的罪恶关系在命运的安排下又回到了起点,在文斯身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文斯不再启程追寻自己的梦想,他要像祖辈那样在此地度过余生,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回归。而此时,蒂尔顿则手捧从泥土中找回的婴儿的骸骨走进屋内,一步步走上楼梯,想把它还给他们共同的母亲……孩子尸骨的重见天日与文斯的回归在这里完成了天衣无缝的契合。这不仅象征了归家的文斯就是那被埋葬的孩子,同时也代表着这个孩子的复活与再生。虽然剧终时雨过天晴,万物复苏,但文斯将要面对的生活并不是一个充满冒险与意义的生活。他留在了这个隐藏着黑暗秘密的家里,继承了家族的一切,同时也忘却了自己对西部神话的向往。当初那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年轻人最终屈服于家庭的罪恶,随着昔日“牛仔艺人”的被埋葬,整个家庭又回到了起点,也意味着美国梦的破灭与消失。
文斯与他的父辈们一样没能逃离精神的樊笼,最终只能与世界妥协,留在了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留在了这个充满罪恶的家庭中。在这里,自由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漂泊,而定居成为了一种慢性毒药,变成一种禁锢。生活在剧中只是一个圆圈,出走的旅程变成了回归的旅程,寻求精神与梦想的渴望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它的起点。在这个家庭的精神荒原上,除了罪恶别无它物。这是一座活生生的坟墓,它不仅埋葬了老一辈,也埋葬了下一代,直到永远。在选摘的两段中,我们还可以发现一系列的二元对立: 罪恶与惩罚、出走与回归、梦想与幻灭……而这一切本身就体现在美国梦的衰朽和持久、死亡和再生的永无止境的循环之中。《被埋葬的孩子》一剧所展现的正是美国的真实投影: 美国的神话与形象,美国的节奏与语言,美国的希望与恐惧,美国的梦想与恶魔,美国的精神与衰落。
(姜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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