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英国]拜伦》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亚当、夏娃带着子女们向上帝献祭,众皆虔诚,唯长子该隐漠然,他自认对上帝一无所求,也无感激之情,所以拒绝祈祷,而且还责怪双亲当初没有采食生命之果。他的态度让亚当、夏娃深感忧惧,其弟亚柏也认为他会激起上帝的震怒。众人离去,独处的该隐困惑于生命的意义: 为何要如此艰辛地劳动?为何无辜的子女要承受其父母的罪过?为何采食知识之果就要受苦?难道因为上帝全能,他就是至善?灵物之主罗锡福悄然而至,这个天庭的反叛者,视该隐这个地上的反叛者为其同类,当初就是他以蛇身成功地引诱了夏娃,这一回他则顺势而为,煽风点火,一番教导下来,把该隐本就膨胀的愤懑情绪推到了极致。之后,他又不辞辛劳,领着该隐遍游黑暗王国,其意则是让该隐彻底洞悉人类本质的虚无。重返地球的该隐忧伤更深,预想后代同样悲惨的命运,差点杀死自己的孩子以免其将来受苦,其极端言行,令妻子亚德惊恐其灵魂已为魔鬼所获。这时,亚柏前来邀该隐一起向上帝献祭,因有约在先,该隐无奈只好相从,但对亚柏过于谦卑的姿态颇为不满。献祭中,二人为上帝之爱的本质发生激烈的争执,最终,该隐失手打死了亚柏。犯下不伦之罪的该隐,遭到父母及亚柏之妻的谴责和诅咒,唯妻子亚德与他不离不弃,在该隐埋葬亚柏之后,随他一起接受天罚,踏上流亡之途。
【作品选录】
罗锡福入。
罗锡福凡人!
该隐灵物,你是谁?
罗锡福灵物之主。
该隐既如此,你能离开
他们和泥土同行?
罗锡福我知道
泥土的思想,同情它,和你一道。
该隐怎么!
你知道我的思想?
罗锡福所有思想中
你的配称思想;——是你不朽的部分,
诉说在你的心中。
该隐什么不朽的部分?
这倒没有泄露过: 生命之树,
不准我们采食,因为我父亲的愚昧,
知识之树,因为我母亲的焦急,
也摘得太快了;这些果实就是死!
罗锡福他们骗你了;你会活下去的。
该隐我活着,
但为死活着;活着,也看不见东西
使死变得可恶,除了天生的固执,
一个可憎,然而完全无法战胜的,
求生本能,我就痛恨它,像我
鄙视自己一样,可是不能克服——
我这样活着。愿我从未活过!
罗锡福你活着,你一定永远活着;不要以为
泥土就是存在,它是你的外形,
它将毁灭,然而你却不会
比现在更少。
该隐不“更少”!为什么
不更多?
罗锡福你可能像我们一样。
该隐你们?
罗锡福是永生的。
该隐你们快乐吗?
罗锡福我们伟大。
该隐你们快乐吗?
罗锡福不: 你呢?
该隐我怎么会?瞧我!
罗锡福可怜的泥土!
我看你是假装不幸的!你!
该隐我是不幸: ——你,有的是力,你是什么?
罗锡福渴望是创造你的什么,可是
不愿创造你像你现在这样。
该隐啊!
你看起来好像是上帝;而且——
罗锡福我不是:
我失败了做一个上帝,什么都不愿
除了像如今这样。他胜利了;让他统治!
该隐谁?
罗锡福你祖先和地的创造者。
该隐和天,
和天地间万物的创造者。我听见了
他的天使这样唱,我的父亲也这样说。
罗锡福他们说——他们必需唱什么,说什么,
否则,要受处罚,那是像我这样——像你——
我是灵物,你是人。
该隐那是什么?
罗锡福是灵魂,敢利用它们的不朽——
是灵魂,敢面对全能的暴君,
看着他永恒的脸孔,告诉他
他的恶不是善!假使他创造了,
像他说的——这我不知道,也不相信——
但是,如果他创造我们——他就不能毁灭;
我们是永生的!——不,他要毁灭我们,
好使我们受苦——让他去吧!他伟大——
但在他的伟大中,不会更快乐,
比我们在斗争中!善良不会制造
罪恶;此外他创造了什么?但让他
坐在巨大和孤寂的宝座上,
造出许多世界,为了使永恒
少些烦累对他无穷的存在,
更能忍耐独自享受的寂寞;
让他把球体挤上球体: 只有他
是大不可量,坚不可化的霸主;
如果他只好粉碎自己,这是最好礼物,
他曾允许的;但让他统治下去吧,
让他增加他自己的苦恼吧!
灵物和人类,至少我们互相同情——
因为我们共受患难,使我们的痛苦,
虽不可计数,但是更能忍受,
由于我们全体中间无限的契合!
但是“他”啊!高高在上,如此不幸,
在他不幸中又如此不安,势必
创造,再创造——
该隐你对我说的事情早就浮游
在我的思想中像幻影;我从未能
调合我的所见和我的所闻。
我的爸爸和妈妈对我谈起过
关于毒蛇,果子和禁树: 我看见
所谓他们的乐园的大门
由手持火剑的天使守护着。
把他们和我都关在外面: 我觉得
每天劳动的繁重,不变的思想:
我环视世界,在那里,我仿佛无有,
就以这些思想,出现在我的心中,
它们好像能控制万物——但我只想
这种苦恼是“我的”。我的父亲
已被驯服了;我的母亲忘记了这心思,
使她对于知识的渴求冒着
一个永远的诅咒;我的兄弟是
一个看守羊群的牧童,献出
初生的羔羊给他,他就吩咐
土地不给我们生产,如果不流汗;
我的妹妹齐娜一早起来唱赞美诗,
早于鸟儿的朝祷;我的亚德,
我自己的爱人,她也不了解
这心思磨难着我;迄今从未
遇到和我同情的任何人。
好的——我宁愿和灵物做伴。
罗锡福要是凭你自己的灵魂,你不配
这种交谊,此刻我也不愿意
就像我这样站在你前面,一条蛇
已够迷惑你们,好比在过去。
该隐啊!“你”引诱过我的母亲?
罗锡福我不诱人,
我只说实话: 这棵树可不是
知识之树?生命之树可不是
还结满果子?我叫她不要摘没有?
难道我种过违禁品在人类
能及的范围内,清白的人,他们好奇
正由于他们的清白?我要使你们
成为上帝;就是“他”赶走你们,这样做
因为“你们不该吃生命的果子,
成为上帝像我们”。那是他说的吗?
该隐是的,像有人告诉我听他说过,
有如雷鸣。
罗锡福那么,谁是魔鬼?是他
不要让你们活的,还是他,
早想使你们永远活在欢乐
与知识的权力中?
该隐愿他们摘了
两种果子,或者都没有!
罗锡福一种是你的了,
另一种可能仍属于你。
该隐怎么会?
罗锡福只要是
你自己,在反抗的时候。没有东西能
征服这颗心,如果它将是它自己
和四周万物的中心——它是为统治
而创造的。
该隐但你引诱过我的双亲?
罗锡福我?
可怜的泥土!我为什么,或怎样,引诱他们?
该隐他们说这蛇是一个灵物。
罗锡福谁
说那话?天上没有这样写着:
这骄傲的家伙不会如此说谎吧,
虽然人类的大恐惧和小虚荣
会使他把自己卑贱的弱点
都推在魔性上面。蛇“就是”蛇——
别无所有: 但不比他所引诱的更少,
本质上也是泥土——“智慧”却“较多”,
因为他能征服他们,且先知道
这知识是致命的,对他们有限的欢乐。
你以为我愿化身为要死的东西?
该隐但这东西有魔性吗?
罗锡福在那些人中
他只唤醒一个,用叉舌对他说话。
我告诉你了蛇不是别的,
只是蛇罢了: 你可以请问天神,
他们守护着引诱的树。当几千年代
滚过你们和你们后裔的死灰,
那时世界的初民可能这样掩饰
他们最早的错误在神话中,再派给
我一个我所鄙视的形状,像我鄙视
向他鞠躬的一切,他创造万物只为了
在他阴郁孤独的永恒之前低首;
但我们见到真理必需说它出来。你
蠢得可爱的双亲听信了爬虫,
倒下来了。魔物为什么引诱他们?
在乐园这个小范围内有什么
可羡慕,对于那些遍布空间的灵物——
但我要说给你听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就算吃下所有知识之树。
该隐但你不能
说有关知识的事物,我不愿知,
不渴望着知,又无心去
了解的。
罗锡福你想看一看吗?
该隐且待证明。
罗锡福你敢看一看“死”?
该隐他倒还没有
见过。
罗锡福但定要碰到。
该隐我的父亲
说他是可怕的东西,我的母亲
听人说到他就流泪;亚柏就举目
朝天,齐娜就投她的视线在地面,
轻声祈祷;亚德尽瞧着我
不发一言。
罗锡福你呢?
该隐神秘的思想
挤满我的胸中燃烧,当我听到
这个万能的“死”,他好像是没有人
能够避免。我可以同他扭打吗?
当我是个孩子,我常和狮子打着
玩儿,直至他从我掌握中怒吼逃开。
罗锡福死没有形体;但他会吞噬万物,
只要具有泥制的身像。
该隐啊!
我想死是一个实物: 谁能干得出
这种为害万物的坏事,若非实物?
罗锡福去问“毁灭者”吧。
该隐谁?
罗锡福造物——称他
什么随你的便;他创造只为了毁灭。
该隐那我不知道,但想着它,自从我听到
死: 虽然我不晓得它是什么,
但它像是可怕的。我向外看,
在这广漠荒凉的夜间找他;
当我瞧见许多巨大的影子
在伊甸园围墙的阴翳中,交织着
天使火剑的闪光,很远都看得见,
我注视着什么,以为他来了:
因我心中有所畏惧,渴望知道
它是什么震动我们全人类——但没有来。
于是我转开我疲乏的视线
从我的故乡,现在是一座禁园,
抬头看看我们上面的光体,在苍穹,
它们是如此美丽: 它们也要死吗?
罗锡福也许——但比你的同类和你活得长久。
该隐那我很快活: 我不愿它们死灭——
它们这样可爱。什么是死?我怕,
我觉得它是凶恶的;但究竟是什么,
我不能猜测: 它被指责攻击我们,
包括有罪的和无罪的,它是一个恶物——
什么恶物?
罗锡福融解在泥土里面。
该隐但我会知道它吗?
罗锡福因我不知道死,
我不能回答。
该隐我若是安乐的泥土,
那也不坏;愿我决非其他事物,
只是泥土!
罗锡福那是下流的愿望,
竟不及你的父亲,因他愿知道。
该隐但不愿长生,否则,他为什么不摘
生命树?
罗锡福他被阻止了。
该隐致命的错误!
没有先攫取那果子: ——但在他采摘
知识之前,他是不知道死的。
啊!我如今还不明白它究为何物,
但我怕它——怕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罗锡福我,知道万物,就无所惧怕!要明白
什么是真知识。
该隐你愿告诉我一切?
罗锡福好的,有一个条件。
该隐你说。
罗锡福那就是
你跪下来,而且崇拜我——你的主。
该隐你不是我父亲崇拜的神。
罗锡福不。
该隐他的同辈?
罗锡福不: ——我没有什么和他相同!
也不愿如此: 什么都可以,天上——地下——
只要不是他权力的分享者,或是
他权力的奴隶。我分开住,但我伟大: ——
如今有许多人崇拜我,将有
更多的人——你就算第一个吧。
该隐我从未
对我父亲的上帝磕过头,
虽然我的弟弟亚柏常哀求
我和他一块儿献祭: 为什么
我对你鞠躬?
罗锡福你从未跪过
他吗?
该隐我不是说了吗?——用得着说它吗?
连你伟大的知识都不能将那告诉你?
罗锡福不向他鞠躬,人就向我鞠躬了。
该隐但我不愿向你们两个鞠躬。
罗锡福可是
你就得崇拜我: 既不崇拜
“他”,这使你成为我的崇拜者。
该隐为什么?
罗锡福你就会知道——以后。
该隐只请你说明
我存在的神秘。
罗锡福跟我来吧,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
(杜秉正译)
【赏析】
拜伦自谓“业余的诗人,职业的海盗”,放浪形骸,追险逐奇,可谓其生活的常态,似乎写作于他而言,不过是顺手而为的副业罢了,像济慈那般视诗歌为生命的态度,大约是要被他嘲笑的。试图理解拜伦,不能忘记他的这个姿态,然而,要是过于当真,恐怕又要中他的圈套。事实上,一个以文名立世的人,故意贬低自己的写作,其声望只会更高而不是相反,想必拜伦是深谙此道的。而《该隐》这部作品则让人警觉,他的那些“作态”之语多半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维持风度的策略,其下所隐藏的,那个严肃的、沉思的、焦虑而忧心的拜伦,可能才是他的本相。在这个意义上,勃兰兑斯的评价值得重视,他认为:“《该隐》不是一篇灵感激发的急就章——不是一部疾风暴雨、电闪雷鸣式的作品……是进行了深耕细掘的思考之作。”并称拜伦“那博爱众生的同情心在《该隐》这部作品里才第一次充分地表现出来,《该隐》是拜伦的信仰的自白——也就是说,是他的全部怀疑和全部批评的自白”。此论若确,如何解读《该隐》当是进入拜伦精神世界的关键,而我们要弄懂的是,这所谓“全部怀疑和全部批评的自白”所指为何呢?
国内学界既往对于《该隐》的读解,大多受建国后长期占据学界理论制高点的阶级斗争学说的影响,揭示剧中的反宗教主题并肯定其倾向,以某教科书为例:“诗人把该隐写成第一个反对专制神权、离经背道的叛逆者。该隐认为神的权威不一定就是正义,神权要求于人的显然只是愚昧和服从……在‘神圣同盟’嚣张、力图重建宗教权威的年月里,拜伦的诗剧是一个有力的抗议。”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文字一方面意识形态色彩过于浓厚,另一方面也一厢情愿地“拔高”了拜伦的历史感和政治觉悟,而更成问题的,则是把该隐视为拜伦本人的化身,而忘记了他只是拜伦笔下的一个形象,其解读方式的不当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如果该隐就是拜伦,拜伦就是该隐,在情绪表达上从来都不习惯于遮遮掩掩的拜伦勋爵,只需写作一首抒情诗就可以了,而要专门诉诸一部诗剧的形式,正说明这里的问题并非单纯的抒情就可以解决。既往批评失误的根本原因,从纯理论上讲,就在于缺乏这个批评意识,太过简单地看待该隐对上帝的质疑,仿佛那是无须回答的雄辩的诘问,殊不知在一部诗剧里,他作为一个人物的存在,以及他的情绪和思想,都只是一个结构中的因素,虽然与其他因素相比,他的确居于中心的位置。所以,尽管该隐毫无疑问是拜伦寄情最深的人物,但剧中的其他人物也同样不可忽略,而只要在这个整体的关联中进行读解,我们就会看到,这部诗剧所敞现的,不仅有拜伦的“全部怀疑和全部批评”,而且还有这“全部怀疑和全部批评”之外的焦虑和忧心。
关于宗教信仰,拜伦曾在笔记中写道:“教我不要去运用理性而只是去信仰,那是毫无用处的。那就等于是让一个人不要醒着而只是永远昏睡。”拜伦所赋予该隐的,也正是同样理性的心智。不同于亚当、夏娃基于恐惧的谨慎恭敬,亚柏毫无反思的温和柔顺,始终郁郁寡欢的该隐所要追问的是: 父母的罪凭什么要让他们无辜的子女承担?生存如此艰辛,为何还要向上帝表达感激之情?此外,这有限生命既有一死,那归根结底还有什么意义?这些尖锐的质疑通过和灵物之主罗锡福的对话进一步坐实为绝对的批判,并最终成就了一个似乎彻底虚无的该隐,其最后做出杀害兄弟的极端之举自然也就不难理解。然而,若对剧中该隐杀弟这一情节细加考察,就会发现诗剧的主题远非如此简单。《圣经》故事中对该隐杀弟的叙述是这样的:“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柏,把他杀了。”这基本上可以认定是故意杀人。但在拜伦这里,该隐杀弟却被叙述为一场激烈争执中的误杀,并且在亚柏倒地之后,该隐还吓得昏了过去,当众人谴责和诅咒他时,他也当众表达了忏悔,遭天罚注定流亡的命运时,他也不像《圣经》中对上帝所说“我的刑罚太重”,最后还想以自己之死换取亚柏之生,在埋葬了亚柏之后才和妻子一起踏上流亡之途。很显然,拜伦的这个该隐和《圣经》中的那个该隐相比已面目全非,这是一个心事重重并最终落得黯然结局的该隐,而不是一个义无反顾的富有英雄气概的反抗者。其实在诗剧中,与该隐的怀疑者形象拉开距离的,不仅有该隐杀弟后自身的一系列反应,还有另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即该隐之妻亚德,可以说,她几乎构成了与该隐的怀疑意识相抗衡的另一种力量,即无条件的爱和同情。如果说该隐在知中迷茫,那么亚德则在爱中坚定,这爱里不仅有对上帝之善的绝对坚信,还有对该隐不离不弃的人伦之情,尤其是在后一个意义上,拜伦的形象塑造可谓相当成功。
崇尚生命力的拜伦像尼采一样难以接受奴隶的道德,这完全是由其个人气质所决定的。但是,和尼采不同,拜伦在道德和信仰问题上,似乎还算不上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一方面虚无,一方面又为此而忧心,可谓相当矛盾。但这就是拜伦的真实。他在理性和信仰之间徘徊难解,又理智到不做一个宗教功能论者。其实换了我们,也很难替他做一个选择。而最终,当我们跳出这一切,欣赏作为艺术家的拜伦以其思辨和想象之力,如何把《圣经》中短短的几句话,演变为一场内涵丰富、意义深刻的戏剧时,这些主题的讨论都不太重要了。
(邱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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