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奏鸣曲·[瑞典]斯特林堡》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早晨,在一幢时尚的住宅外,年轻的“大学生”和坐在轮椅里的残疾老人亨梅尔正透过一扇窗户向里张望。屋里,影影绰绰的人们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老人向大学生讲述着这些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劝说大学生注意其中的“年轻姑娘”。这位上校的女儿其实是老人的私生女——“风信子女士”。为了撮合他俩,老人带着年轻人强行闯入屋内。于是,在一场气氛诡异神秘的鬼宴上,老人毫不留情地揭穿这座豪华住宅内掩藏的欺骗和罪恶。令人回味的是,一直鹦鹉学舌的木乃伊突然慷慨陈词,而真正的罪魁祸首的老人则被逼进了挂着丧帘的碗橱。
在一间“有东方格调的奇特陈设的房间”里,大学生和年轻姑娘终于可以独处。可是交谈后才发现,原来吸血鬼似的厨娘把姑娘也变成了另一种吸血鬼,大学生的激愤陈词最终令她惊惧而死。一片“轻柔、平静、亲切的悲怆乐曲”似乎从天幕上出现的勃克林的《死岛》的油画中传出。
【作品选录】
……
在圆客厅里。舞台后方,有一座白瓷砌的圆筒火炉,里面有几面镜子。一座摆钟;灯台。右侧是正厅,隐约可以看到那间绿色房间里桃花心木的家具。左侧是雕像,荫蔽在棕榈树中间。挂着一块帏帘,拉上后可以遮住雕像。舞台后方左侧有通风信子花的房门,上校的女儿正坐在房间里面读报。上校坐在绿色房间里写字,因此只能看见他的背部。
上校的跟班本特森,从正厅进来,他穿着跟班号衣,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约翰逊,他穿着燕尾服,结着白领带。
本特森那么,好吧。你管侍候客人,我管给客人存放衣服。你从前干过这种活吗?
约翰逊你知道,我整天只管为老头子推车,不过碰到晚上请客时,有时我也张罗侍候。我早就梦想上这间屋子里来。请的客都是稀客吧?
本特森嗯,是有点不寻常。
约翰逊是音乐会,还是别的什么晚会?
本特森不是音乐会——只是一顿鬼餐。我们把这顿晚饭叫鬼餐。客人们围坐在一起喝茶,谁都不说一句话——只有上校自言自语几句。他们一起吃饼,也是一口一口轻轻啃着,声音活像顶楼上的老鼠在嚼啃东西。
约翰逊你怎么说是鬼餐?
本特森哼,他们看起来就活像一群鬼。他们像这样吃法已经有二十年了,回回老是这一帮人,说的老一套故事,他们倒也不敢摆弄圈套,怕自己也上当。
约翰逊上校也有太太吗?
本特森有一个,可她是疯子。她成天坐在小橱里,因为她眼睛怕见亮光。就在那边。(指墙上那扇遮着的门)
约翰逊在那边?
本特森对。我对你讲过,这些人都有点不寻常。
约翰逊她长得像什么样子?
本特森像个木乃伊。你想见见她?(掀开遮着的门)瞧,那就是她。
约翰逊哎呀,老天爷!
木乃伊(小娃娃的声音)你干吗打开门?我不是说过不许开门吗?
本特森(也学小娃娃腔调)咯,咯,咯,咯。小姑娘真乖咯,该吃块糖咯。小鹦哥!
木乃伊(话声真像一只鹦哥)小鹦哥!那边是雅各吗?好人儿?
本特森她真以为自己是鹦哥。可能她真是鹦哥哩。(对木乃伊)好啦,小鹦哥,你吹哨给我们听听。
木乃伊吹哨。
约翰逊我平生见的世面不算少了,还没见过这种怪事。
本特森嗯,你明白,房子年代久了,就要朽坏,两个人老坐在房子里天天彼此折磨着对方,到后来也要发疯的。瞧这位太太,啊,静一静,小鹦哥,这个木乃伊在这屋子里整整坐了四十个年头。老是这个男人,老是这些家具,老是那批亲戚,老是那些朋友。(又把木乃伊关在门外)说起这房子里出过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你瞧见那座雕像吗?那就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约翰逊我的天!这——这就是那位木乃伊?
本特森对。你会吓得大叫吧,对不对?吓人的还不只这一点。你就异想天开地想吧。也许,她在各方面都变得真像一只小鹦哥了。她看不惯瘫子,也看不惯病人,甚至连自己的女儿她也看不惯,就因为她是病人——
约翰逊你说的那位姑娘,她有病?
本特森难道你不知道?
约翰逊不知道。上校呢?他为人怎么样?
本特森你慢慢就会明白。
约翰逊(望着雕像)看样子真可怕。这位太太现在有多大年纪?
本特森谁也不清楚。听他们讲起过,她三十五岁的时候,看样子不过十九岁,而且上校也真相信她才十九岁。他们就住在这所房子里。你知道那边躺椅旁挂的黑帷帘是干什么用的吗?那是块丧帘。跟医院里一样,每当有人快断气了,就把丧帘挂上。——
约翰逊多可怕的房子!那位年轻的大学生还在挖空心思想进这屋子来呢,好像屋子是天堂——
本特森什么大学生?啊,你说的是他。今晚上刚到这里来的那个学生。上校和他女儿在歌剧院见着大学生,父女两人都看上了他。好哪!现在该我问你一件事了。谁指使他来的?是车椅里那位老家伙?
约翰逊就是他,就是他。他今晚也来吗?
本特森没有请他。
约翰逊只要他想来,他会不请自来的。
老人在门厅里出现。他戴一顶大礼帽,穿件长黑大衣。他拄着拐杖,侧着身子悄悄向前偷听。
本特森我听说,他真正是个老混蛋。
约翰逊这老混蛋可坏到极点。
本特森真像个魔鬼。
约翰逊他可会变魔术。你关上门他也能钻进来。
老人(揪着约翰逊的耳朵,对两人嚷)坏蛋!你当心点!(对本特森)你向上校通报说,我到了。
本特森上校今晚上有客人——
老人我知道他请客。他多半会料到我要来的。
本特森啊,我明白了。我怎么通报呢?说你是亨梅尔先生?
老人对,就说是亨梅尔。
本特森从正厅走进绿色房间里去,接着就关上门。
老人(对约翰逊)滚开。(约翰逊还在犹豫。)滚开!
约翰逊走进大厅里去。老人用眼光在房间里四处打量;突然在雕像前凝神细看,一脸诧异神色。
老人阿美利亚!就是她!不错,就是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里那里摸摸,在镜子跟前整整假发;又走回雕像前)
木乃伊(从碗橱里)小鹦哥!
老人(吓一跳)什么?屋子里有小鹦哥?怎么我看不见?
木乃伊是雅各吗?
老人有鬼!
木乃伊雅各!
老人真吓坏人!原来他们藏起来的就是这个!(瞧墙上挂的画,背对着食橱)就是他!哼!
木乃伊(走到老人身后,捏他的假发)知趣的人!是我那位知趣的人吗?
老人(惊跳起来)我的天!你是谁呀?
木乃伊(变成人的声音)是雅各吗?
老人我叫雅各——
木乃伊(深情地)我叫阿美利亚。
老人你不是,你不是!天呀!
木乃伊现在我就是这个模样。对,从前我是雕像上的那种美人。人活着会长知识。这些年头,我都呆在碗橱里,不想见人,也不愿别人瞧见我。雅各,你到这儿来想找谁?
老人找我女儿,找我们俩的女儿。
木乃伊她就坐在那边。
老人哪儿?
木乃伊那边,摆着风信子花的那间屋子。
老人(望着女儿)对——就是她!(半晌)她爸爸说过什么吗?我意思是指——上校——也就是你的丈夫——
木乃伊有一回,我实在憋不住了,就一五一十全都对他讲了——
老人你真讲了?
木乃伊当时他不相信我的话。只说了一句:“老婆打算谋害亲夫的时候,都会编造这种鬼话。”这确实是件伤天害理的事情,尽管他自己一生也并不光明磊落。甚至连他的出身门第也是假的。我曾经查过缙绅录,这样想过:“这个小杂种,他妈妈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出生证。一个人干这种事是要坐牢的。”
老人谁都爱把自己出身胡乱编造一通。我记得——你对我还胡编过一通哩——
木乃伊那要怪我妈妈,不能怪我。至于你跟我两人干的这桩造孽事,却只能怪你一个人。
老人不对,该怪你的丈夫,他偷走了我心上的人。我这人生来就是这种性子。——我不宽恕任何人,不把对方整倒决不罢休。对我来说,我必须这样干——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我没有干错。
木乃伊你到这屋里来有什么企图?你想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为了我女儿来?——你敢碰她,就要你的命。
老人我只是为她的幸福打算。
木乃伊可你不能伤害她的爸爸。我是指,我的丈夫——
老人那可办不到!
木乃伊那你就得送掉老命。就在这间屋子,就在那块丧帘后面——
老人也许我会丢掉老命。可我只要咬上了一个人,我就决不松口。
木乃伊你想把女儿嫁给大学生。这是为什么?他没有一个铜板,也没有一点可取——
老人我要让他发财。
木乃伊今晚请的客人有你吗?
老人没有请我。是我自己跑来参加这场鬼宴的。
木乃伊你知道请了哪些人?
老人不太清楚。
木乃伊请了住在楼上的那位男爵——也就是今天下午刚埋掉的那人的女婿——
老人啊,是他。他不是正在想法离婚,好娶看门人的女儿吗?从前他还爱过你一场哩。
木乃伊就是跟你订过婚的那个女人——也就是我丈夫后来勾引走的那个女人——
老人你们这帮女人都是一丘之貉!
木乃伊啊,老天爷!我们死了多好!我们活着干什么?
老人那你们这帮冤家怎么还老见面呢?
木乃伊那是我们造的孽。阴私、罪过,把我们缠在一起。我们想过各走一方,但试过多少次都不成,最后又凑到一块儿来。
老人我好像听见上校走过来了。
木乃伊那么,我得找我的阿德莱去了。(半晌)雅各,你留点神。别跟上校过不去。
半晌,木乃伊走出去。
上校走进屋子,神色冷若冰霜,默默无言。
上校请坐。
老人慢吞吞坐下来,沉默半晌。上校盯着他。
上校这封信是你写来的?
老人是我写的。
上校你大名叫亨梅尔?
老人对。(半晌)
上校我知道,你已经收买了我的全部期票,现在我落进你的手掌心了。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老人兑现。用别的方式兑现。
上校什么方式?
老人很简单。我们先不谈钱。我只要求你把我当作客人,让我呆下去。
上校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一提——
老人那就谢谢你了。
上校另外还想要什么?
老人把本特森辞退。
上校干吗要把他辞退?他是最靠得住的仆人,跟随我干了一辈子——他还得过国家忠诚勋章。我干吗要辞退他?
老人你讲的这些品德都是你的想象。他这人表面上一套,背地里却另外有一套。
上校哪个人又能做到表里如一?
老人(畏缩)的确不容易找。可是你必须把本特森辞退。
上校我家里的事情要由你说了算?
老人对。这里的东西全都属于我了。家具、帷幕、瓷器、麻织品。还有别的东西,也都是我的。
上校什么别的东西?
老人全部财物。你看到的一切财物,全都是我的。
上校很好,一切都是你的财物。可是我的高贵地位,我的名声——这两样东西总还算是我自己的吧?
老人不对。连这两样你都没有份。(半晌)你算不得显贵。
上校你敢说这种话?
老人(拿出一张纸)你只要读读前锋学院写的这封信,你就会看出,你们这一家在一百年前就已经绝了后嗣了。
上校(读)我——不错,我早就听人说起过这件事——可是我的头衔的确是从我父亲手里承受下来的——(读)不。你说的是事实,我不是什么高门出身。我的门第也是假的。我没有资格戴这个戒指。拿去吧。戒指也是你的。
老人(戴上戒指)好的,我们再说下去。你也并不是什么上校。
上校不是上校?
老人当然不是。你盗用家族名义在美洲志愿军得了上校军衔,可是自从古巴战争和美洲军队改组以来,早已没有颁发军衔这一类事了。
上校你说的是真话?
老人(探手向口袋里取东西)你想看一看证据吗?
上校不用了——用不着看了。你到底是谁?你这样大模大样坐在这里,一下子就剥夺了我的一切?
老人你慢慢就会知道。至于要说剥夺——我想你懂得你到底是谁?
上校你真不要脸!
老人你取下假发,自己照照镜子;取下你的牙齿,刮掉你的胡髭;让本特森解开你的紧身衣,也许就会现出你当跟班的本相,也就是那位惯于从厨师那里吃揩油东西的老手——
上校伸手要按桌上的电铃。
老人(拦住他)别按电铃,也别叫本特森。你要叫他,我连他也抓起来。你请的客人快到了。好,你镇静点,我们可以照旧玩我们的老把戏。
上校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辨认得出你的眼神,你的声音——
老人别打听啦。安静点,听话些。
大学生(走进屋来向上校鞠躬)先生!
上校欢迎你,小伙子。你在这场大灾难中的高贵行为,已经使你的大名家喻户晓了。我感到,能请你上我家做客,是莫大的荣幸——
大学生上校——惭愧得很,我出身微贱——哪像上校那样声望显赫——门第高贵——
上校唔——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阿肯霍兹先生,这位是亨梅尔先生。请你先到里屋去跟太太小姐们自我介绍吧,我同亨梅尔先生先谈件事情。
大学生被领进风信子花的房间去,但观众仍然看得见他跟小姐在羞答答地谈话。
上校多漂亮的小伙子——音乐家——歌唱家——诗人,要是他出身高贵些——只要像我这样的家谱——那么我就会让他做我的——嗯,对——
老人做你的什么?
上校我女儿的——
老人怎么是你的女儿?说起她来,我倒要问,干吗她老坐在那个老地方?
上校她只要从外面进来,就必须坐在那间风信子花的屋子。她就是那么一个古怪的人——啊,霍尔斯泰勋爵家的贝塔小姐来了——多可爱的老小姐——有着万贯家财——一向又乐善好施——
老人(自言自语)那是我真正爱过的人!
未婚妻欠身招呼,坐下来。贵族,一位穿着丧服迷离恍惚的形象,也进门,坐下。
上校斯堪斯戈男爵——
老人(侧身,并不起身)我看他就是偷珠宝的那个家伙。(对上校)请木乃伊出来,客人全都到齐了。
上校(走到风信子花房间的门口)小鹦哥!
木乃伊(进来)知趣的人!
上校我们把年轻人也请出来好吗?
老人不用,别惊动那一对年轻人。
他们围成一圈,默默就座。
上校我们喝茶好吗?
老人为什么要喝茶?我们这些人谁都不爱喝茶。干吗假装要喝?(半晌)
上校那么,我们开始谈吧。
老人(说话慢吞吞,不时打住)谈什么呢,要谈天气,我们谁不知道?要问候彼此的健康,我们大家也全都清楚。所以,我主张一声不响。这样一个人可以自己好好思量,回想过去的一生。沉默最能显出真情,说话反倒掩盖本相。我读过一篇文章,说语言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原始民族为了保持本部落的秘密,才创造了自己的特殊语言。语言本来就是暗号;问题在于找到这把钥匙;可是要解开秘密并不要什么钥匙,特别是查考一个人的门第出身,更不用费周章。当然,法律上的证据属于另一种情况。一对假证人,只要他们证词对得上,证据就能成立。至于我心里头装的这宗案子,却没法找到证人,因为每个人生来都有羞耻之心,该当隐藏起来的事就千方百计遮盖起来。尽管这样,到一定时候,最隐秘的阴私也得暴露,骗子的假面具也得撕下来,罪行会完全大白。(半晌。在座的人互相张望,默默无言。)好一派寂静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例如这地方,在这座高雅的房子,华贵的家庭里,优美、文化、财富都浑然一体了——(长时间的沉默)我们在座的人,都明白我们是哪一号人——嗯?——我不需要把它点出来。而且你们全都认识我,虽然又都假装并不认识。那个房间里坐着的是我女儿——对,是我的女儿!当然,你们也都知道这一点。她已经丧失了生活的欲望——她自己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是罪恶阴谋、虚情假意的臭恶气味把她弄得容颜憔悴。我想方设法为她找个朋友,让她在朋友身上找到光明、温暖。只有这种光明与温暖才能启发高贵行为。(长时间的沉默)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要烧净莠草、揭发罪行、算清旧债,好让这对年轻人在我给他们的这所房子里开始新的生活。(长时间的沉默)现在,我让你们平安无事地一一走开。谁要不走,我就把他抓起来。(长时间的沉默)你们听墙上钟的声音,那是死亡的钟声。你听见它在说什么吗?它在说:“是时候啦——是时候啦。”过一会儿,钟就要敲响,你们的死期也就来到。所以你们趁早走,别拖到钟响的时候。钟响之前,它一直在发出警告。你听!它正在警告说,“钟——要——响啦”。至于我,我也要动手啦,(用拐杖重重敲打桌子)你们听见了吗?
木乃伊(走到钟跟前把钟摆停住,然后用清楚、恳切的语气说)可是,我能把时间停下来。我能把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把做过的事消灭痕迹。我不是靠贿赂,不是靠威吓,是靠受罪和痛悔。(走到老人跟前)我们懂得,我们俩全是懦弱的可怜虫。跟一切临死的人一样,我们干过错事,我们犯过罪。我们并不是表里一致,因为我们都掩着本相,在谴责自己的过错。至于你,雅各·亨梅尔,你居然冒用假名,坐在这里对我们评头论脚,这正证明你比我们更坏,也更加狼狈。你并不像你的外表那样,比我们有任何高明的地方。你劫走了我们的灵魂,你用花言巧语抢走我的一片痴情;今天安葬的领事也是你杀害的,你用一张期票就把他老命送掉;而现在,你又用伪造的所谓他爸爸欠你一笔债,劫走这个大学生的灵魂,其实他爸爸根本没有欠你一个钱。
老人想站起来打断木乃伊的话,可是却跌到车椅里,身体缩小,而且缩得越来越小。
木乃伊你这辈子还有件肮脏事情,我不甚了了,可是我能猜。而且我想本特森是清楚的。(按桌上的铃)
老人不行!不许问本特森,不许向他打听!
木乃伊哎呀,那就是说,本特森一定清楚你的事。(又按铃)
挤奶小姑娘从通大厅的门口出现,但除了老人外,谁都看不见她。老人一见挤奶姑娘,害怕得缩做一团。本特森一进来,挤奶姑娘就隐没不见了。
木乃伊本特森,你认识这人吗?
本特森认识;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一个人一生真是有起有落;他曾经在我房子里侍候过我,像现在我在这里侍候他一样。足足有两年他赖在我厨房里不走。为了打发他三点钟走开,我们不得不在两点钟开饭,而且匆匆忙忙把他吃剩下的东西趁着热来吃。他喝我们的肉汤,我们只好喝汤里剩下的东西来糊口。他在我们家是个吸血鬼,把我们家的精华全部吸光,只剩下几根骨头;等到我们一说厨师是贼,他就把我们丢进监狱。后来,我在汉堡又碰见这位老兄,他已换了一个名字。他在那里放高利贷,成为变了样的吸血鬼;此外,有人还控告他曾经把一个姑娘诱骗到冰上去淹死,因为这位姑娘亲眼见他干过一件坏事,害怕姑娘告发他——
木乃伊(把手伸向老人的脸)你看清你的为人了吧。现在把你的字据交出来,把这所房子的房契也交出来。
约翰逊在大厅门口出现,非常有趣地看着这些情景,因为他明白,这样一来,他就会获得自由。老人取出一包字据,扔到桌上。
木乃伊(抚摸老人的背)乖乖的小鹦哥。雅各?雅各?
老人(摹仿鹦哥的声音)雅各在这里!卡卡多拉!多拉!
木乃伊钟还能响吗?
老人(摹仿母鸡咯咯的叫声)钟能响。(摹仿布谷鸟叫)哥——哥,哥——哥,哥——哥。
木乃伊(打开碗橱的门)好,现在钟响了。快起来滚进碗橱里去,我已经在橱里呆了二十年,为我们干的那些傻事情而伤感。橱里头还有条绳子。这条绳子可以提醒你,当初你就是用它勒死了楼上的领事,而且还打算勒死你的恩人。滚吧!
老人走进碗橱去,木乃伊关上橱门。
木乃伊本特森!把帷帘拉上,把丧帘拉上。
本特森把丧帘盖住橱门。
木乃伊现在一切都了结啦。愿上帝大慈大悲,祝福他的灵魂。
全体阿门。
长时间的沉默。在风信子花的屋子里,现在可以看见女儿在弹竖琴,大学生唱歌。
歌词前有序曲,是:
我看见了太阳,
仿佛看到神奇的力量。
一个人种瓜得瓜,
行善者总有报偿。
对人切忌以牙还牙,
对受害者要优礼相加。
光明磊落者问心无愧,
返朴归真才算得德行粹美。
……
(符家钦译)
【赏析】
室内剧《鬼魂奏鸣曲》是斯特林堡戏剧中最经常上演的一部。斯氏的后期作品染上了浓重的神秘悲观色彩,将人生完全写成了本能和欲望的冲突。在他的眼里,人生不啻是一座疯人院,人与人之间只有互相欺骗和永无止境的尔虞我诈。其时创作的《鬼魂奏鸣曲》正是这样一部描写人和社会关系的作品。他让死尸、亡魂和活人同时登场,借鬼魂的嘴脸揭露人间的阴暗和人性的丑恶。
作为表现主义戏剧的前驱,斯特林堡在此剧中使用的手段颇具这一流派的特征,譬如人物的符号化和抽象化。该剧人物大多既没有姓名,更缺乏个性,而是简单地冠以“大学生”、“看门人”、“挤奶姑娘”等等称谓,作者通过揭示其处境和相互关系来表达自己理解的生活及世界的本质。
这是怎样的一幅图景啊!剧作一开始就笼罩在一层浓重的死亡和惨淡气氛之中。颐指气使、一副堂皇模样的老人以自足的审判者姿态对每个人的悲惨做出残酷而不留情面的揭示。透过他的叙述,所有的人物关系都互相纠结、互相扭曲;每个人都生活在自欺和欺人的谎言里,没有什么恩人和帮助,只有人对人的压榨与欺骗。人就像一匹匹恶狼,无情地互相撕扯、咬啮和伤害,同时又用谎言将自己的虚假撕碎。交流的支离破碎、低调、表达不清晰,甚至不连贯和公然无言的倾向则与这一主题相得益彰。
这样的情况在“鬼宴”的场景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这场“鬼宴”乃是斯特林堡独具特色的一个创造,在全剧显得独特而亮眼,令人印象深刻。该剧构思的核心就是这场阴森可怕的场景,最初该剧甚至是以“鬼魂的晚餐”为标题的。剧作中现实和梦幻相混合的特色在此展现得最为充分。
气氛是极具超现实主义的: 自欺欺人的鬼魂们围坐在一起,整个场景顿时让人产生怪诞而诡异的感觉。每个人冠冕堂皇的外表和虚假的世界都被撕毁得支离破碎,没有半点温情和良善的痕迹。人人都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唯独老人亨梅尔慷慨陈辞,痛斥和揭露所有的欺骗和虚伪。正是在这里,斯特林堡安排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手笔: 就在他乐此不疲之时,木乃伊突然开口,揭露出其真实面目,原来他才是最大的流氓、作恶多端的罪魁祸首。于是,他在木乃伊的批判和揭露中轰然倒下,学着木乃伊开始鹦鹉学舌,取代木乃伊被关进碗橱。老人是死亡的制造者,这时却也同样地加入了活死人的行列。然而,人与人永不宽恕的撕咬又似乎是命定的,难以挣脱和逃避,即便死亡也无法终结。木乃伊就说:“阴私,罪过,把我们缠在一起。我们想过各走一方,但试过多少次都不成,最后又凑到一块儿来。”这进一步加重了人世和人生的痛苦混乱的感觉。
这一场景之所以给人深刻印象,无疑与鬼魂(包括木乃伊)形象的表现有着很大的关系。作为斯特林堡极具特色的一种手法,鬼魂除了具有技术层面的灵活外,更令作者获得了表达上的纵深度和自由度。罪恶和前情的揭示以这些形象直呈舞台,达到了极为震撼的效果。剧作的最后部分转到大学生和姑娘身上,由此露出些微的亮色和一丝美的痕迹,然而斯特林堡却笔锋一转,姑娘被厨娘变成了另一种吸血鬼,并被大学生的激愤言辞惊惧而死,东方格调中的房间里佛像暗示的拯救意义最终没有实现。大学生最后说道:“苦命的孩子,你怎么生到这个迷茫、罪孽、苦难、死亡的世界上来,这个世界永远是变化莫测,永远罪孽深重、痛苦无穷!愿上天大发慈悲,庇护你早登仙界吧。”这既可视作一种美好的期望,也许更有着一个悲观主义者自我宽慰的意义吧。
总之,该剧由室外而室内,由表面而真实,而“鬼宴”一场,将这种残酷的真实揭露得最为全面和彻底。而神秘氛围的过重和散乱的剧情,无疑使得这一场面乃至全剧带给观众感官上的震撼超过了理智所能做出的理解。
(高庆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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