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势力·[俄国]列·托尔斯泰》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富农彼得出场时四十多岁,死了妻子,前妻给他留下了个十六岁的有点傻的女儿阿库里娜。后来彼得续了弦。他的年轻漂亮的妻子阿妮西娅给他生了女儿阿妞特卡。彼得体弱多病。阿妮西娅生性风流,又不安分,与家里的长工尼吉塔有染。尼吉塔抛弃了深爱他的穷姑娘玛莉娜。尼吉塔的母亲玛特列娜鼓动阿妮西娅毒死了彼得。尼吉塔娶了阿妮西娅,成了一家之主。但他又与阿库里娜鬼混。阿库里娜的亲家翁来相亲,可阿库里娜却始终不露面,亲家翁怏怏不乐地走了。当天夜里阿库里娜在家里的粮仓产下了一个婴儿。尼吉塔想把婴儿送到育婴堂去,可是阿妮西娅和玛特列娜怕丑事败露,不准送走,要他自己做事自己当。她们逼着他在地窖里挖坑,用木板盖着婴儿,让他坐在木板上压死了婴儿,埋进坑里。阿库里娜出嫁的日子,乡亲们都来喝喜酒,大家等尼吉塔去给阿库里娜祝福,他迟迟不去。最后他出现了,向所有的人忏悔自己的罪行,说是自己伤害了玛莉娜、阿库里娜,毒死了彼得。尼吉塔的父亲阿吉姆对儿子敢于忏悔非常满意,说上帝会怜悯他。村长和警察下令将尼吉塔抓了起来。
【作品选录】
第四幕
第十二场
前场人物和阿妮西娅
阿妮西娅(从门里)怎么样,他挖了没有?
玛特列娜你跑出来干什么?把它搁在哪儿了?
阿妮西娅用粗布盖上了。声音听不见了。他怎么样,挖了没有?
玛特列娜他不干。
阿妮西娅(狂暴地跳出来)不干!难道他想到监狱里去喂虱子吗?!那我马上就去把什么话都跟警察说了。要完一块儿完。我马上就去都说了。
尼吉塔(惊慌失措)说什么?
阿妮西娅说什么?什么都说!钱是谁拿了?你!(尼吉塔沉默。)毒药是谁下的?是我下的!可是你知道,知道,知道!我跟你是同谋共犯!
玛特列娜好了,好了。米吉图士卡,为什么你要这么死心眼儿?唔,有什么法子呢?必须辛苦一下。宝贝儿,去吧。
阿妮西娅哼,多高尚啊!不肯干!你欺侮我也欺侮得够了。你一直都骑着我走,可是这回该轮到我了。我跟你说,去,要不然,我说得出就做得出!……喏,铁锹拿去!去吧!
尼吉塔真是的,有什么可啰嗦的呢?(拿着铁锹,可是犹疑不决)我不愿干——就不去。
阿妮西娅不去吗?(喊起来)街坊们!喂,喂!
玛特列娜(捂住她的嘴)你怎么啦!疯了吗?他会去的……好儿子,去吧,亲儿子,去吧。
阿妮西娅我这就喊救命了。
尼吉塔得了吧!唉,有这种人!你们快点好吗。反正一样。(向地窖走去)
玛特列娜对啦,宝贝儿,事情就是这样: 会寻欢作乐,就会消声灭迹。
阿妮西娅(还是激动)他跟他那个臭婊子作践我,可真够了!现在不光是我自个儿了。让他也做个杀人犯。尝尝这个滋味儿。
玛特列娜好了,好了,真急了。少奶奶,你别生气吧。最好是冷静点儿,宽心点儿。到姑娘那儿去。他会干的。
打着灯笼跟着尼吉塔。他爬到地窖里去。
阿妮西娅我要叫他勒死他那可恶的小杂种。(还是激动)想起彼得的骨头,我一个人简直苦恼透了。让他也知道知道。我不姑息自己;我说了我不姑息自己。
尼吉塔(从地窖里)拿灯照照,好不好!
玛特列娜(举灯照着;对阿妮西娅)在挖哪。拿去吧。
阿妮西娅你看着他。不然,他会跑掉的,这个无赖。我去拿去。
玛特列娜记住,别忘了给那东西受洗。要不然我去办。有十字架没有?
阿妮西娅找去,我会办。(退场)
第十三场
玛特列娜(一个人)和尼吉塔(在地窖里)
玛特列娜这个女人的话多刻毒啊。可也难怪她发脾气。嗳,谢天谢地,这件事就可以掩盖过去了,罪迹也都消灭了。姑娘可以毫不费事地打发出去。只剩下我儿子安安乐乐地过日子。家里呢,谢天谢地,又挺富裕。他们也忘不了我。要是没我玛特列娜,他们会怎么样呢?那他们就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对着地窖)孩子呀,好了没有?
尼吉塔(爬上来;光看得见头)你在那儿干什么?快抱来,好不好?干吗那么磨蹭?要干就干。
第十四场
前场人物和阿妮西娅。玛特列娜向过道走去,和阿妮西娅相遇。阿妮西娅登场,抱着用破布裹住的婴儿。
玛特列娜喂,施了洗礼没有?
阿妮西娅不施怎么行?我好容易才夺过来了,——她不肯给。(走过去递给尼吉塔)
尼吉塔(不接)你自己抱去。
阿妮西娅喂,拿去。(把婴儿扔给他)
尼吉塔(接着)活的!亲妈,还动呢!活的!我把它怎么办……
阿妮西娅(从他手里把婴儿夺过去,往地窖里一扔)快闷死它,那它就活不了啦。(推尼吉塔下去)自己的事,自己了。
玛特列娜(在台阶上坐下)他心软。可怜的孩子,他下不了手。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也是他自作孽。(阿妮西娅站在地窖上。玛特列娜坐在台阶上,一面望着她,一面说。)哎—哟—哟,他吓成那个样子!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就是下不了手,除此,又能怎么办?往哪儿搁呢?想想看,还常常有人求孩子!可是,瞧,老天爷偏不给,老让他们生死孩子。现在,牧师娘子就是这样。这儿呢,不想要孩子,却生下个活的来。(朝地窖张望)准是干完了。(对阿妮西娅)怎么样?
阿妮西娅(注视着地窖)盖着块板子,他坐在板子上。准是干完了。
玛特列娜唉,唉!谁也不愿意犯罪,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尼吉塔(爬出来,浑身发抖)还活着呢!不行!活着呢!
阿妮西娅要是活着,那么你上哪儿去?(想拦住他)
尼吉塔(向她扑过去)你滚!我宰了你!(抓住她的胳膊,她挣脱开了;他拿着铁锹追她。玛特列娜迎面冲到他跟前,拦住他。阿妮西娅跑上台阶。玛特列娜想夺下铁锹。尼吉塔对母亲)宰,我也要宰了你,滚!(玛特列娜向站在台阶上的阿妮西娅跑去。尼吉塔站住。)宰,把你们都给宰了!
玛特列娜这是因为他吓坏了。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尼吉塔她们这是干什么?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它是怎样啼哭的啊……它在我脚底下是怎样嘎吱嘎吱地响着啊。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还活着呢,真活着呢!(不出声,听着)在哭……喏,在哭!(向地窖跑去)
玛特列娜(对阿妮西娅)去了,大概要去埋去了。米吉塔,你还是拿灯笼去吧。
尼吉塔(不理睬,在地窖旁边听着)听不见。瞎想。(走开又站住)那些小骨头在我脚底下是怎样嘎吱嘎吱地响着啊。嘎……嘎……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又听)还在哭,真在哭。这是干什么呢?妈,喂,妈!(向她走去)
玛特列娜乖儿子,怎么啦?
尼吉塔我的亲妈,我再也不行了。什么也不行了。我的亲妈,您可怜可怜我吧!
玛特列娜唉,心肝,你吓坏了。去,去。喝盅酒壮壮胆子。
尼吉塔我的亲妈,大概我的劫数到了。你们叫我干的是什么?那些小骨头是怎样嘎吱嘎吱地响着啊,而且,它是怎样哭的啊!……我的亲妈,您叫我干的是什么!(走开,坐在雪橇上)
玛特列娜亲儿子,去喝一杯吧。的确,晚上干这种事真是可怕。等天亮了,那么,你知道,过上一两天,这种事也就想不起来了。等到姑娘出了嫁,这种事也就想不起来了。你去喝一杯,喝一杯吧。我自己到地窖里去收拾就是了。
尼吉塔(打起精神)那儿还有剩酒吗?我是不是喝得下去呢?!
他退场。一直站在过道里的阿妮西娅,默默地让开。
第十五场
玛特列娜和阿妮西娅
玛特列娜去吧,去吧,宝贝儿,我去干;我自己爬下去埋去。他把铁锹扔到哪儿去了?(找到铁锹,下到地窖的半中间)阿妮西娅,到这儿来,拿灯照一照,好不好?
阿妮西娅他怎么啦?
玛特列娜吓坏了。你逼得他太厉害了。别理他,就会清醒过来的。随他去吧,我自个儿干去。把灯笼放在这儿,我就看得见了。
玛特列娜走进地窖里。
阿妮西娅(对着尼吉塔由那儿进去的门说)怎么样,玩够了吗?你老是东招西惹的,现在,好,你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泄气了吧。
第十六场
前场人物。尼吉塔从过道里向地窖跳过去。
尼吉塔妈,喂,妈!
玛特列娜(从地窖里伸出头来)乖儿子,什么事?
尼吉塔(倾听)别埋了,它还活着呢!难道您没听见吗?活着呢!听……在哭哪。听,声音清楚极了……
玛特列娜怎么会哭呢?你已经把它压成肉饼了。整个脑袋都压碎了。
尼吉塔这是什么?(掩耳)还在哭!我这辈子算毁了。毁了!她们叫我干的是什么?!我上哪儿去呢?(坐在台阶上)
第五幕
第二景
换景。第一幕的木房。挤满了人,有的坐在桌子对过,有的站着。在前边的犄角上,阿库里娜和新郎坐着。桌上摆着神像和面包。客人中有玛莉娜、她丈夫和警察。女人们唱着歌。阿妮西娅在倒酒。歌唱停了。
第一场
阿妮西娅、玛莉娜、她丈夫、阿库里娜、新郎、马夫、警察、媒婆、傧相、玛特列娜、客人们和人们
马夫要走就得走了。教堂不近哪。
傧相别忙,后父要来祝福的。可是他上哪儿去了?
阿妮西娅来了,马上就来了。诸位,再喝一杯,别见怪。
媒婆干吗这么慢呢?我们等得工夫不小了。
阿妮西娅来了,马上就来了。说话就来了。诸位,请吧。(敬酒)马上就来了。美人们,现在请再唱个歌吧。
马夫等这么半天,所有的歌都唱过了。
女人们唱。唱到半中间,尼吉塔和阿吉姆登场。
第二场
前场人物、尼吉塔和阿吉姆
尼吉塔(揪住阿吉姆的手,推他在头里走)去吧,爸爸;没您是不行的。
阿吉姆我不喜欢,这就是说,这个……
尼吉塔(对女人们)好了,别唱了。(环视屋子里所有的人)玛莉娜,你在这儿吗?
媒婆去,捧起神像祝福吧。
尼吉塔呆一会儿,别忙。(向四周看看)阿库里娜,你在这儿吗?
媒婆你挨个儿叫人干什么?她不在这儿,在哪儿呢?真是个怪人……
阿妮西娅我的天呀!他光着脚干什么!
尼吉塔爸爸!您在这儿吗?瞧着我!诸位正教信徒,你们都在这儿!我也在这儿!我就是这种人!(跪下)
阿妮西娅米吉图士卡,你怎么啦?哦,真要命!
媒婆唉呀!
玛特列娜我告诉你们: 他喝法国酒喝多了。醒醒吧,你怎么啦?
想扶起他来。他不注意任何人,只朝前望着。
尼吉塔诸位正教信徒!我犯了罪,想忏悔。
玛特列娜(摇他的肩膀)你怎么啦,疯了吗?诸位,他的神志昏迷了。应该把他带走。
尼吉塔(用肩膀推开她)不要管我!爸爸,您听我说。首先: 玛莉恩卡: 瞧这儿。(在她脚前跪下,起来)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了娶你,勾引了你,骗了你,丢了你,请你饶恕我吧!(又在她脚前跪下)
阿妮西娅干吗这么胡说八道的?简直不成样子。又没人问你。你起来,胡闹什么呀?
玛特列娜哎—哎哟,他中了邪了。这是怎么回事哪?他不行了。起来。干吗说这些废话?(拉他)
尼吉塔(摇头)别碰我!玛莉娜,我对你犯了罪,饶恕我吧。请你饶恕我吧。
玛莉娜用手捂着脸,沉默。
阿妮西娅我说,起来吧,胡闹什么呀。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来了。别翻腾了。丢人!哦,要命!他真疯了。
尼吉塔(推开妻子,转身对着阿库里娜)阿库里娜,现在我要跟你说了。诸位正教信徒,请听着!我是个万恶的罪人。阿库里娜!我对不起你。你父亲是横死的。他是被毒死的。
阿妮西娅(急叫)要命!他怎么啦?
玛特列娜这人疯了。你们把他带走吧。
人们走过去,想拉他走。
阿吉姆(用手搪开)慢着!小伙子们,你们,这个这个,慢着,这就是说……
尼吉塔阿库里娜,我毒死了他。请饶恕我吧!
阿库里娜(跳起来)他胡说!我知道是谁。
媒婆你干什么呀?你坐下吧。
阿吉姆哦,主啊!罪孽,罪孽。
警察把他押起来!叫村长和证人来。要写封公文。你起来,到这儿来。
阿吉姆(对警察)您,这就是说,这个这个,带亮纽扣的,这个这个,这就是说,请等一等。让他,这个这个,把话说完,这就是说。
警察(对阿吉姆)老头儿,你小心点,别打岔。我得写公文。
阿吉姆你,这个这个,我说,请等一等。公文,这个这个,不用说。这是,这个这个,上帝的事……这就是说,有个人正在忏悔,而你呢,却这个这个公文……
警察叫村长来!
阿吉姆等上帝的事完了,这就是说,然后,这就是说,您就,这个这个,办公事,这就是说。
尼吉塔还有,阿库里娜,我对你犯了大罪: 我勾引了你。请你饶恕我吧!(在她脚前跪下)
阿库里娜(离开桌子)让我走,我不嫁了。是他叫我嫁的,可是现在我不嫁了。
警察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尼吉塔警察老爷,请等一等,让我说完。
阿吉姆(狂喜地)说吧,孩子,全说出来,那就踏实了。对上帝忏悔,不要怕人。上帝,上帝!他在这儿!……
尼吉塔我毒死了她父亲,我这狗,又毁了女儿。在我的逼迫之下,还弄死了她的孩子。
阿库里娜这是真的,真的。
尼吉塔我在地窖里用板子压死了她的婴儿。我坐在它上面……压……它那小骨头嘎吱嘎吱地直响。(哭)我把它埋在土里。我干的,我一个人干的!
阿库里娜胡说。我叫他干的。
尼吉塔别护着我。现在我谁也不怕了。诸位正教信徒,请饶恕我吧!(跪在地下)
(沉默)
警察把他捆起来。这场喜事取消了吧。
人们拿着腰带走过去。
尼吉塔别忙,有的是工夫……(在父亲脚前跪下)亲爸爸,请您也饶恕我这个万恶的罪人吧!最初,当我干这种荒淫无耻的事情的时候,您就对我说:“一只爪子被网住了,整个鸟儿就算完了。”我这狗,没听您的话,结果,完全和您所说的一样。请您饶恕我吧!
阿吉姆(狂喜地)我的亲儿子,上帝会饶恕你的。(拥抱他)你没怜惜自己,他会怜惜你的。上帝,上帝!他在这儿!……
第三场
前场人物和村长
村长(登场)这儿有很多证人。
警察马上开始讯问。
尼吉塔受缚。
阿库里娜(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我会说实话。也审问我吧。
尼吉塔(被缚)用不着审问了。全是我一个人干的。主意是我出的,事情是我干的。任凭把我带到哪儿去吧。我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芳信译)
【赏析】
过去的论者评《黑暗的势力》,或将它看成是对一桩谋杀案的艺术报道,或将它视为俄国农奴制解体后的现实的直接反映。他们的观点固然没有错。剧中确实包含了两次谋杀,第一次是地主彼得被杀。彼得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与尼吉塔鬼混的阿妮西娅四处寻找他藏的钱,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彼得叫阿库里娜去叫姑姑玛尔法来。阿妮西娅知道,丈夫想把钱交给玛尔法,就设法阻止阿库里娜去。这时尼吉塔的母亲玛特列娜来了。她得知阿妮西娅没有找到彼得的钱之后,鼓动她毒死彼得。阿妮西娅开始还犹豫不决,在她的一再怂恿之下终于下了决心。她们给彼得喝了放了毒药的茶,阿妮西娅从他身上搜出了钱。玛特列娜让她把钱交给尼吉塔藏起来。玛尔法赶到时,彼得已经命丧黄泉。第二次是尼吉塔在这两个女人的胁迫下压死了他和阿库里娜苟合而生的婴儿。但是过于拘泥于谋杀或外在事件的观众实际上是走入了盲区。如果这样来观剧、找看点,人已被遗忘,精神亦复阙失。因此我们要“向内”看,首先应该同情地理解托翁的意图,庶几不辜负他澄澈的灵府、博大的慈爱。
1886年列夫·托尔斯泰发表了剧本《黑暗的势力》,向公众做了一次真诚的灵魂告白。19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托尔斯泰历经了痛苦的精神探索,最后皈依了他自己顿悟到的“爱”的宗教。托尔斯泰在《艺术论》中曾说:“在自己的心里唤起曾经一度经历过的感情,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以及言词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出这种感情,使别人也能体验到这种感情,这就是艺术活动。”《黑暗的势力》正是要表达托尔斯泰自己所体验的刻骨铭心的情感。艺术家托尔斯泰的表达确实不同于神父布道,并不直言相告,而是以戏剧的形式,艺术地展示了主人公尼吉塔的痛苦的精神历程。在情感的真实上,在心理的真实上,而不是在传记的相似上,尼吉塔的精神历程与托尔斯泰本人的道德、伦理和神学心路几乎是平行的,也可以说,文学形象尼吉塔是对剧作家本人内心的模拟,剧作家则通过尼吉塔宣泄了内心的郁积。
在剧本中,尼吉塔多次大裂变,几度悲与喜,纵观全剧,他所经历的纯洁——被诱惑、堕落——犯罪——顿悟——忏悔的精神轨迹清晰可寻。尼吉塔世代务农,尽管戏剧在展示人物“传记”时有所掣肘,但在第五幕尼吉塔与玛莉娜重逢时,他真诚地说:“唉,玛莉鲁什卡,只有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才真正算过了生活。”在铁路上务工的他诚实劳作,与玛莉娜真诚相待,不失人之初的本分与纯洁。后来他到富农彼得家当长工,诱惑出现了,他成了女主人、有夫之妇阿妮西娅的情夫。一出场,他便打情骂俏、举止浮浪、行为不端。“黑暗”开始统治他了。应该说明的是,可以将本剧的名称(Власть тьмы)直译为“黑暗的统治”。这里的“黑暗”作为典故当出自于《路加福音》第一章:“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即有一种与人的生命本源相对立的邪恶的力量开始支配尼吉塔,诱惑他一步步走向犯罪,走向毁灭。后来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谋杀彼得,但他从阿妮西娅手中夺走了彼得的钱,这就成了他进一步犯罪的源头。他在彼得被谋杀、与阿妮西娅结婚之后,又与阿库里娜苟合,为了掩盖丑行,他终于在妻子和母亲的胁迫之下压碎了阿库里娜生下的婴儿的脑袋。但是托尔斯泰更看重的是尼吉塔的“复活”: 阿库里娜出嫁的日子,乡亲们都来喝喜酒,谢明也被邀请来了。谢明的妻子玛莉娜来找丈夫,遇到了躲在一边的尼吉塔,她告诉尼吉塔,她向谢明忏悔过了,老头子对她也很好。尼吉塔却说,他自己简直想上吊。大家等尼吉塔去给阿库里娜祝福,他迟迟不去。最后他出现了,向所有的人忏悔自己的罪行。可见在阿库里娜的婚礼上尼吉塔开始从罪恶的深渊里醒悟了: 先是与玛莉娜的相遇似乎使他酣睡的良心开始复苏,因而他羞愧得想上吊自杀,终于他跪在众人面前忏悔了自己的罪过,甚至将他人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这是灵魂极幽微的震颤,良知最真诚的袒露,在世界文学史上大概只有《红与黑》和《罪与罚》可以与之媲美。前者有于连在法庭上慷慨陈辞,后者有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广场上亲吻大地。
托尔斯泰的精神历程与尼吉塔的上述精神轨迹确乎有几许相似。童年的作家曾在自己的庄园里同哥哥们玩“找绿杖”的游戏,找到绿杖,就可以知道全人类如何能得到幸福。可见他曾是沉浸在人类大同梦幻中的孩童。后来黑暗开始统治他,他一度放浪形骸,沉沦幻灭,引诱良家妇女,然后弃之不顾,沉溺赌场,输掉自己的庄园。终于,他走出了黑暗,将人生的沉沦升华为艺术创作,创作了传世的《战争与和平》等大作。但死的恐惧使他陷入了极度的精神痛苦,因找不到人生的价值几乎要上吊或开枪自杀。他经过漫长的探索,终于从农民的劳作生活中找到了内心的新的宁静。在1879年至1880年的两年间他陆续记录这一精神裂变,是为坦陈胸臆、直指心性的《忏悔录》。在该书中他还记录了一次在教堂忏悔的经验(尽管他后来基本否定东正教会的各种繁文缛节):“我是这样高兴,躬身伫立,谦卑地站在神父面前,从我的灵魂里把肮脏一扫而空,供述了我的罪状;我是这样开心,把我的思想沉入了那些早期写祈祷词的神父的谦卑之中;我是这样喜悦地觉得我跟以前和现在的信徒结合起来了。”他自己体验过的忏悔的愉悦,未必没有在尼吉塔最后的自白中得到淋漓畅快的再现。
托尔斯泰的人生经历和《黑暗的势力》都表明,沉沦不足畏惧,甚至犯罪也不足畏惧,只要翻然醒悟就得救了。因此在《黑暗的势力》的第五幕第二景第二场里,在尼吉塔的忏悔中,光明照进了黑暗,道德正趋向于自我完善。
尼吉塔的精神觉醒固然为黑暗王国透进了一线光明,但其母亲玛特列娜则让黑暗的势力笼罩了自己,更染黑了每一个剧中人。玛特列娜炮制和推动着一桩桩罪行,又振振有辞地自我辩护: 人们都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否则就无法活下去。她对阿妮西娅说:“或是你把垂死的彼得的钱抢走,或是彼得的亲戚这么干,他们会把你像癞皮狗似的从家里赶出去。”她给儿子尼吉塔出主意: 你要想当家的话,就得把阿妮西娅当枪使,可以有现成的钱过舒服的日子,你得帮忙把彼得的钱夺过来,你不这样干也会有人这样干。《黑暗的势力》问世后,俄国评论界很快就对玛特列娜作出了形象的描述,说她是怪物、恶棍,是图拉省农村里的麦克白夫人,是穿裙子的梅菲斯特。托尔斯泰不同意这样的简单比附,他说:“不能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样,把玛特列娜演成一个凶恶如麦克白夫人那样的人。她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婆,有头脑,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好。她的作为不是性格特别恶劣的结果,只是她的人生观的反映。”确实,玛特列娜暴露了某种人生观: 与其让他人占便宜,不如让我占。这深刻地揭示了犯罪心理: 杀人越货或贪赃枉法之前的自我辩护是犯罪的最有力的推动因素,多少清白之人就这样失足为作奸犯科之徒。玛特列娜的幽灵逾越了俄国,逾越了19世纪。
《黑暗的势力》的艺术感染力非常强烈,第四幕,尤其是尼吉塔被迫杀婴的那一场,风高夜黑,阴森瘆人,舞台上只有如豆灯光,似乎风吹即灭,后台传来挖坑的声音、婴孩的惨啼。邪恶者玛特列娜和阿妮西娅不断施加压力;浑浑噩噩者尼吉塔已然半疯半傻,鬼使神差犯下滔天大罪;善良的米特利奇自顾自讲着妖魔鬼怪的故事,徒然地想把后台的惨叫和“狼嚎”掩盖住;天真的阿妞特卡的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活脱脱一幅人间地狱的惨境。苏联时代的戏剧大师丹钦柯说: 《黑暗的势力》“给我们的震人的印象,是不可能忘掉的”。
从社会历史批评的角度看,本剧中,托尔斯泰在不自觉的状态中揭示了19世纪70—80年代俄罗斯农村的大分化、大组合: 农民破产,被迫进城,资本主义侵入,道德沦丧,法制松弛,展开了转型期俄国农村的全景画。女权主义批评家不必借用波伏娃的法眼,就可以在本剧中找到许多可以大加攻击的靶子,因为其中似乎暗含着女人是造成剧中一幕幕惨状的根本原因。
(刘亚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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