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洪亮译林洪亮
【原文作者】:显克维奇
【原文作者简介】:
亨利克·显克维奇(1846-1916),波兰作家。1846年5月5日生于波德拉斯卡地区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后全家迁居华沙。中学毕业后,进入华沙中央学校(华沙大学前身)医学系学习,一年后改学文学。1871年,沙俄政府将华沙中央学校改为华沙帝国大学,即将毕业的显克维奇为了表示抗议,拒绝参加毕业考试,愤然离校。1876年,他作为《波兰报》的记者赴美国访问。1877至1880年,他写了不少中、短篇小说,如描写外国统治者压迫波兰人民的《家庭教师的回忆》和《胜利者巴尔泰克》。1896年,他发表了《你往何处去》。反映了暴君尼禄对早期基督教徒的迫害,显克维奇由于这部小说而获得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金。他于1916年11月15日在瑞士的韦维逝世。
【原文】:
灯光虽然被蒙罩着,我还是常常被它搅醒,我不止一次地看到米哈希夜里二、三点钟还在用功学习,他瘦小赢弱,只穿着一件衬衣,趴在书本上,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用疲困欲睡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动词变位,声音是那样机械和单调,仿佛教堂里的念经声。在他秀丽端正的脸上出现了劳累过度的红晕,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正在合拢起来。我叫他熄灯去睡,这孩子便悲伤地回答说:
“今天的功课我还不会哩,瓦夫钦凯维奇先生!”
从下午四点到八点,后来又从十点到十二点,我不是和他一道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吗?要是我不相信他都会了,该作的作业都做完了,那我也不会去睡觉的。可是说句老实话,功课实在太多了。这孩子刚学会最后一门功课,就把开始做的功课全忘了。拉丁语、希腊语、古斯拉夫语,还有俄国各省的地名把这颗可怜的小脑袋搅得乱七八糟,头胀脑热,使他不能入睡。于是他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点亮了油灯,身穿衬衣就坐在桌子旁边看起书来。我责备他,他就哭了起来。的确是不应该允许他这样做,免得他劳累过度。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每天他不能不把功课都做完,否则就有被开除的危险,这样一来,对马丽亚夫人会是多么严重的打击,那只有上帝知道。她在丈夫死后,带着两个孩子度日,现在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米哈希身上了。
情况到了几乎无可挽救的地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过分紧张的用功有损于孩子的健康,甚至可能危及他的生命。至少是需要增强他的体格,让他做做操,散散步或者骑骑马,可是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事情。对孩子的欢乐、健康和生命所需要的每一分钟,他都用在功课上去了。每天早晨,我把他的书本装进书包里,看到他瘦削的肩膀被这些拜占庭的书本压得又歪又弯,我的心就有说不出的痛苦。人家还常常说我把孩子娇惯坏了,还说米哈希不用功,俄语的重音也读不好,而且还爱哭。
我自己有肺病,孤独一人活在世上,对事物又很敏感。因此这些指责常常使我愤慨。米哈希是不是用功,只有我最清楚!他是个只有中等才华的孩子,但他是那样坚持不懈,他的性格温顺恬静而又个性倔强,这在别的孩子身上我是从来没有看到的。可怜的米哈希是那样真挚、那样盲目地热爱他的母亲,只要告诉他,他的多病的母亲已经够不幸了,如果他再学习不好,就有可能送了她的命。米哈希便会全身发抖,于是为了不使母亲担忧,他便整夜整夜地学习。每当他得了不及格的分数,便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可是有谁会去想一想:他为什么哭,他这时的心里在想什么,什么样的责任感在支配着他?唉!谁还会去想这些呢!他的重音不好就重音不好!我并没有娇惯他,仅仅是更了解他罢了。我不是去责怪他考得不好,而是尽力安慰他,说这是我的事情。我一生劳累不堪,受过不少的饥寒之苦,我从来没有幸福过,将来也不会幸福——让它见鬼去吧!我想起这些的时候,现在是不会咬牙切齿了,但我不相信人值得活在世上。因此,我对别人的任何不幸都有一种深切的同情。
可是,我在米哈希那样的年龄,还能到老城去追捕鸽子,我还有自己欢乐和玩耍的时刻。咳嗽也没有折磨我。我挨打的时候,别人一打我就放声大哭。此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了。米哈希却连这些都没有。如果生活也把他放在铁砧上,用它的铁锤锤炼他,他象一个普通孩子那样,见到使儿童高兴的东西便会放声大笑,他也会玩各种游戏,在露天里和新鲜空气里玩得精疲力尽,那他就能茁壮地成长。可是现在却完全不同。我看到他上学的时候满脸忧愁,放学回来的时候被基里尔字的书本压得腰弯背驼,紧张过度,连眼角都布满了皱纹,常常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因此,我才非常同情他,情愿做他的保护人。
我自己就是一个教师,虽然是私人家庭聘请的,如果我连对学习以及从学习中所产生的好处都不相信,那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啦!我只是认为,学习不应该成为孩子们的悲剧,重音的好坏也不能决定孩子的命运和他未来的全部生活。
我还想,如果每个孩子都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在引导他前进,而不是用脚去踢他的胸脯,去践踏家里教给他们应该尊敬和热爱的一切,那么教育就能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是一个顽固分子,决不会改变自己的这些看法,因为我每次想起我那可怜的米哈希,就越坚信我的意见正确。我教他六年了,开始是他的家庭教师,后来他上了学,我就成了他的辅导教师了,因此,我有足够的时间和他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此外,我为什么还要隐瞒自己呢?我之所以喜欢他,还因为他是我最爱的人的儿子。她过去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我爱她这件事。我对自己是个什么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瓦夫钦凯维奇先生,一个家庭教师,同时又是一个多病的人。而她呢,名门望族的女儿,一位我连正眼都不敢瞧一眼的尊敬的夫人。可是我这颗被生活折磨碎了的孤独的心,就象被海浪掀腾的贝壳,最后总得依附在别的东西上,我的心也就倾注在她身上了。我怎么能控制住自己呢?此外,这对她又有什么妨碍呢?春天的阳光照暖了我的心,我从她那里要求得到的光热并不比太阳多。我在她家里已经六年了,她丈夫死的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我看到她那么不幸,那么孤独,又是那样的善良恬静,热爱儿女,在自己的寡居生活和痛苦中又是那样的坚贞圣洁……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这种感情。但这种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崇敬吧……
米哈希非常象她的妈妈。每当他抬头望着我,我便以为是看见了她。母子二人都有同样秀丽文雅的容貌,前额也一样被浓密的头发遮盖着,眉毛也长得一样柔和,尤其是说话的声调更是令人难辨,母子两人的性格也很相似,都容易动感情,容易把观点说出来。他们两个人都属于多愁善感、爱得真挚而又正直诚实的那一类人,他们能够做出最大的牺牲,可是在人生道路上和现实生活中就很难得到幸福,他们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这一类人现在都快要消失了,我想起了有个生物学家曾说过他们注定要绝种,因为他们一生下来,他们的心就有了缺陷,那就是他们爱得太多。
米哈希的家庭从前非常富裕,但由于爱得太多,于是各种风暴便把他家的财产都吹掉了,留下来的产业当然还不是穷困潦倒,甚至也说不上家境拮据,但和昔日相比,那就可算是很不景气的了。米哈希是这个家庭的独根苗子,难怪马丽亚夫人那样爱他了,不仅是作为儿子,而且也是她未来的全部希望。不幸的是,由于母亲通常所具有的那种盲目,她把儿子看成了才智出众的天才。这孩子的确不笨,但他属于这样一类孩子,他们的才智只有中等水平,后来则随着体力和健康的发展而有所发展。在别的国家里,在别的条件下,他也许能学完中学、大学而成为各个领域中的有用人才。可是在给波兰儿童开办的俄国学校的这种条件下,那他只有受罪。由于他知道母亲对他的能力抱着很高的期望,于是他只好徒劳无益地用功。我在这个人世间的阅历太深了,本来打算对任何事情都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可是我不能不承认,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是非颠倒、黑暗混乱的社会,真使我难以置信。在这个社会里,个性刚强,勤奋用功,孝顺母亲竟会给孩子带来不幸,这样的社会的确不合理。如果语言能够消除我的悲哀和痛苦,我会和哈姆莱特一起说:“丹麦国里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坏事。”(1)我和米哈希一起温习功课,仿佛他学业进步而获得的优良成绩,就决定着我的前途似的。我和这可爱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不要让她发愁,要向她呈交优秀成绩单,让她幸福地微笑。每当他得了优秀分数,放学回来时,便会显得满面春风,感到无比幸福。这样的时候,我觉得他一下子就长高了,身子也显得更加挺直了。他的那双通常是忧郁的眼睛,此时也充满了孩子般的欢乐,就象两团火似地在炯炯发光。他会立即从瘦削的背上取下装满俄文书的书包,还没有进门便给我挤眉弄眼,一边还大声地说:
“瓦夫钦凯维奇先生,这回妈妈一定会高兴死啦!今天我的地理分数得了……你猜一猜多少?”
我假装猜不出来,他就洋洋得意地跑到我的身边,用双手抱住我的脖子,好象要悄悄地,实际上是大声地说:
“五分!真正的五分!”
这是我们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刻。在这样的日子里,晚上米哈希便会想来想去:如果他全部得了优秀那会怎么样,他一半对我、一半对自己说:
“等到了圣诞节,我们就回查列辛去,那时大雪纷飞,我们只好坐着雪橇回去。我们晚上到了家,妈妈一直在等着我,她拥抱我、亲我,然后问我的成绩,我就故意装出一副苦相,这时妈妈拿着我的成绩单在念:“优秀!优秀!优秀!啊!瓦夫钦凯维奇先生……”
这可怜的孩子眼里噙着泪水。我没有阻拦他,反而随着他那衰竭的想象,使我也想起了查列辛的庄院,它的庄严、宁静,以及在那里当家作主的那位尊贵的夫人,想起了孩子带着优秀成绩回家所给她的欢乐。
我于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向米哈希开导,我对他说妈妈非常关心他的学习,可是也同样关心他的健康,所以,我若是带他去散步,他就不应该哭。我吩咐他睡多久,就应该睡多久,不要深更半夜还起来看书。我常常接到马丽亚夫人的来信,拜托我好好照顾孩子的身体。可是我几乎天天都感到绝望,不得不承认,要把我们这里的教育制度和健康协调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假如教的课程太难,我还有办法可想,我会把米哈希从他现在上的二年级降到一年级,马丽亚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会同意这样做的。然而教过的功课他都能完全听懂。问题不在于学业本身,而是由于功课和作业所占去的时间。对此,我是一筹莫展的。只有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假期,休息能弥补劳累过度给孩子带来的那种缺陷。
如果米哈希不是个那么敏感的孩子,那我也不会那样替他担心的,然而他对失败比对胜利的反应更强烈。不幸的是,上面我所谈到的那些优秀分数和欢乐的时刻实在太少了。我已经学会了看脸色,只要他一进门,我一眼便能看出他今天又考坏了。
“你考试又不及格了?”我问他!
“是的!”
“你不会?”
有时他回答说:“我不会”,而常常则是说:“我会,但我不会用俄语表达出来!”
有一位小奥维茨基,是班里常考第一的优秀生,我特意把他找来,让他和米哈希一起温习功课。他告诉我,米哈希成绩不好,主要是因为他表达不出来。只要这孩子愈是身心交瘁,这样的失败便愈经常出现。我注意到,当米哈希尽情地大哭一场之后,再坐下来做功课心里就比较平静,象是安下心来了,只是他的嘴唇还在哆嗦。但是在他致力于学习的这种克制和加倍努力中,有一种绝望的和拚命的情绪。开夜车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怕我醒来后让他去睡觉,便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地把灯拿到前厅去点亮了,他就坐在那里看起书来。等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在这个四壁冰冷的房间里呆了好几个晚上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自己也起来,把他叫到卧室里,又和他一道再把所有的功课都复习一遍,直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会了,我让他知道没有必要在那里挨冻受寒。可是到后来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他学会什么了。这孩子失去了健康,越来越消瘦,变得更加憔悴、更加萎靡不振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才使我进一步明白,并不是用功和考得不好才消耗了他的精力。马丽亚夫人要我每天都给米哈希讲一段波兰历史,有一天,我正在给他讲的时候,他突然跳了起来,我看到他脸上有一种探求的严厉的表情,几乎把我吓坏了。他问我:
“先生!难道你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完全是事实吗?因为……”
“因为什么?米哈希!”我惊讶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反而号啕大哭起来。
我明白了他哭的原因。毫无疑问,孩子们一定在学校里听到了许多事情,它们既伤害了他们最深挚的情感,也完全否定和嘲弄了家里所教导他们应该尊重和热爱的一切。这样的事情在别的孩子身上,除了不满和尽力克制的仇恨外,听过也就算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可是象米哈希这样感情强烈的孩子却感到非常痛苦,但又不敢公然表示抗议,虽然有时他真想站起来大叫大闹一番。他只有愤怒,只有咬紧牙关,无言地忍受着。这样一来,他不仅饱尝到失败和坏成绩所造成的苦痛,也承受着无法描绘的那种生活在双重人格中的痛苦。
两种力量,两种声音,每个孩子的职责就是对这二者的服从,本来它们应该是融洽一致、毫无矛盾的,但现在却把米哈希拉向两个相对立的方向。这一种力量认为是纯洁的、高尚的、可爱的,另一种力量则认为是罪恶。在这两种矛盾冲突中,米哈希听从了他的心所倾向的那种力量,同时他又不得不装假去听从相反的那种力量。他必须从早到晚装两面派。在这种压抑的痛苦中他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这孩子的处境多么艰难啊!
米哈希的命运真是多舛。人生的戏剧一般都是在青春之树掉第一批叶子的时候才开始的,可是,对他说来,一切都只能给他带来不幸。精神上的压抑,难言的悲恨,心神的不安,徒然的努力,与难以克服的困难作斗争,希望的逐渐消失……在他十一岁的时候这一切就开始了,无论是他瘦小的身体,还是他那微弱的力气,都无法承受这些压力。多少个日子和星期过去了,这可怜的孩子仍在加倍地努力和用功,然而效果却越来越差,越来越惨。马丽亚夫人的信更加重了他精神上的负担,“上帝给了你,米哈希,不平凡的才能,”母亲通常是这样结束她的信的。米哈希接到第一封这样的信时,便拉着我的双手,一边哭泣、一边对我说:
“我怎么办呢?瓦夫钦凯维奇先生!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的确,既然他天生没有学习语言和掌握重音的才能,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万圣节前的定期考试来到了,他的成绩又是不好,三门主要功课都不及格。经他再三请求,我才没有把成绩单寄给与丽亚夫人。
“亲爱的好心的先生!”他双手合抱在一起说:“妈妈不知道万圣节考试会给成绩单的。等到圣诞节,也许上帝会怜悯我。”
可怜的孩子还希望下次考试能考得好些,说老实话,我也是这样希望的。我以为他会习惯学校的规章制度,会习惯学校的一切安排,会学好俄语,读准重音。总而言之,我希望他用在学习的时间将来会更少些。如果不抱有这种希望,我早就写信给马丽亚夫人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了。事实上这希望也没有完全落空,就在万圣节刚过不久,米哈希有三门功课得了优秀,其中一门是拉丁语。在全班学生中只有他一人知道“高兴”的过去完成式是什么。他之所以知道这个词的变化,是因为在这之前他得了两个优秀,他曾问过我“我高兴”的拉丁文该怎么说。我想这孩子高兴得一定要发疯了。他一下子又恢复了他的幽默和精神。他写了一封信给妈妈,开头是这样写的:“最亲爱的妈妈,你知道‘高兴’的过去完成式是怎么变的吗?无论是妈妈还是小罗拉,都一定不会知道的,因为在全班学生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保持这优秀成绩便成了他生活的目标。可惜他的幸运的光辉转瞬即逝。不久,他用致命的重音去读俄语,便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给摧毁了。再加上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那样多的课程,不允许孩子对每一门功课都花费他的衰竭的记忆力所必需的同样多的时间。此外,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更加重了他的失败,米哈希和奥维茨基都忘记告诉我还有一门写作练习,他们都没有做。奥维茨基因为是班上的高材生,没有问他便通过了,可是米哈希却受到公开警告的处分和开除出校的威胁……他们真的认为他故意不把练习告诉我,以便逃避不做,而这个丝毫不会撒谎的孩子却无法证明自己的无辜。的确,他可以说,奥维茨基也忘记了,可是同学的信誉不允许他这样做。我的担保不仅毫无帮助,反而招来对我的指责,说我的行动只能鼓励孩子偷懒,而且还说我是在削弱学校的成信,损害学校为了消除家庭的影响而灌输给学生的新思想。这实在是令我愤慨!但是米哈希的神色更使我着急和担忧。当天晚上,我看见他双手紧抱住脑袋,以为我听不见,轻声地说:
“头痛啊!头痛!头痛!”
第二天早上,他母亲来了信,马丽亚为了他的成绩优秀说了许多抚爱的话,这又给了他新的打击:
“啊!我给了妈妈多么好的安慰呀!”他抽噎地喊叫道。
翌日当我把书包给他背上的时候,他摇摇晃晃的,差点跌倒在地。我想叫他不要去上学,但他说不要紧,只是请求我送他到学校去,因为他怕头晕。中午回来时又带回了新的“不及格”,这是从一门他非常熟悉的功课中得来的。据奥维茨基说,他太紧张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学校便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语:他是个身上充满了愚昧、落后素质的、又懒又笨的孩子。
他一直努力和这种又懒又笨的评语进行斗争,就象一个溺水的人在挣扎一样,但完全白费。后来他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对自己的能力完全失去了自信。他得出结论:一切努力和用功都是徒劳的,学习不好是注定了的。同时他给自己提出种种设想:怎样告诉母亲,母亲又会多么悲痛,她的衰弱的身体又会受到怎样的损害。查列辛的神父是个好心人,但做事不太谨慎,他有时也写信给米哈希,每次来信都是这样结尾的:“现在,米哈希,你要记住,你的学习进步不仅关系到母亲的欢乐,也关系到她的健康。”的确,他记住了,而且记得太牢了,因为他在睡梦中也用凄楚悲苦的声音不断地喊着:“妈妈!妈妈!”仿佛在哀求她宽恕似的。
圣诞节很快就要来临了。可是这孩子的成绩却越来越坏,要得到优秀的成绩单那是毫无希望的了,我只好写信给马丽亚夫人,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孩子身体太弱,功课太重,尽管他尽了最大努力,仍然对付不了他的功课,因此有必要让他离开学校,在乡下住一段时期,首先要把他的身体养好。我从回信中看出,她那颗慈母的心虽然受了刺痛,但不失为一个有理性的妇人和一个慈爱的母亲。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米哈希,我担心强烈的刺激对他产生的恶果,我只是暗示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母亲都知道他是在努力学习的,对他的一切失败她都会谅解的。这些话的确给了他一定的安慰,他放声大哭了起来,这是很久以来所没有过的事。他一边哭一边还喃喃地说:“我亲爱的善良的妈妈!我给你带来多少痛苦啊!”然而当他一想到过不了几天,便能回到乡下去,就能看见母亲和小罗拉,看到查列辛和马辛斯基神父,便破涕为笑了。我也急于要回到查列辛去,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孩子的痛苦了。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一颗慈母心和人们的热情相待,还有宁静和安宁;在那里,学习对于他具有一种亲切感和故国家园的风貌,而不是陌生的拜占庭式的东西,更不会无情地嘲弄孩子们所珍视的一切。在那里,他再也不要用绝望的声调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有波兰历史。最后,在那里,整个气氛是那样安静和清新,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呼吸。因此,我把假期看成是对他的拯救。我掐指计算着离假期还有多少时日,这些等待的日子对我说来是不安,对孩子却是受罪。
好象倒霉的事都给他碰上了似的。按照学校规定,学生互相之间,除了用俄语交谈外不准使用其他语言。有一次米哈希忘记了,他顺口便对小奥维茨基说,他爱他,说的不是规定的语言。为此他又受到了一次公开警告,理由是“腐化”别人。这件事正好发生在节日前夕。这次打击给这位自尊心强而又敏感的孩子带来多大的痛苦,我在这里都不愿去叙述了。他的脑海里一定会产生多么混乱的思绪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受处分,什么该受警告,都已经是非不清,概念颠倒了。
所有这一切都把这颗幼小的心撕碎了。在他的眼前,看见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不是前程似锦,而是毫无出路的死胡同。于是他的背佝偻起来,象一串被风吹弯的麦穗那样。我看到他每天早晨去上学的时候,他的每根神经都绷得很紧,以致这位十一岁孩子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悲痛的神情,看起来他时时刻刻都想哭而又拚命忍耐着。他的眼睛就象一只受了伤的鸟的眼睛。有时一种奇怪的沉思和半昏迷状态控制着他,他的行动也象是失去了意识,他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举止安详而又呆板听话的人。当我告诉他是散步的时候了,他也不象从前那样拒绝,而是拿起了帽子,无言地跟着我走。假若不是我看出在这种表面的顺从下,隐藏着一种严重的消沉和彻底的怀疑,我就会对这种变化感到高兴的。他还象以前一样坐下来复习功课,做作业,可是这不如说是出自习惯。他机械地背诵着动词的变位,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把所有的功课都做完了,他半睡不醒似地对我说:“先生,我想,这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从此再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母亲,免得把这个孩子正在喝饮的那杯苦酒加得更满。
对于他的身体,我是越来越担心了,因为他一天天在瘦下去,最后几乎变成透明的了。他的那些细小的血管,过去只有特别高兴或苦恼的时候才在太阳穴上显露出来,现在却随时可见。此外,奇怪的是,他反而长得更加秀丽,看起来恰象画中人。看见这张一半象天使的孩子的脸,竟给人以一种残花败叶的印象,实在令人痛心。他已经背不动书包里的全部书了,我只把几本书装进他的书包里,剩下的由我来拿,因为现在他上学放学都得由我接送了。对于任何尖酸刻薄的话语,我都置之不理了。圣诞节终于来到了。查列辛派来的马已经等了我们两天,随马一起送来的马丽亚夫人的信上说,他们都在焦急地等着我们回去。“我听说,米哈希!”马丽亚夫人在信的结尾写道:“你学习有些困难,我并不期望你的成绩都是优秀,我只希望你的老师们也和我一样相信你是尽了一切努力的,希望能用好的评语来弥补你学习上的不足。”可是老师们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对孩子的评语也根本不同。成绩不好,好的评语的希望也就落空了。最后一次因为不用“教课的语言”而受到的公开警告,就直接关系到这孩子的评语。他们认为“这孩子没有听从他们的讲解,将来不能为他们所使用,白白地占据着别人在学校里的位置。”于是他被学校开除了。
米哈希傍晚带回了这个决定。当时屋子里几乎全黑了,因为外面下着大雪,我不能看清他的面孔,只见他走近窗前,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街上和空中飞舞的雪花。我不同意在这个孩子的头脑里所涌现的有如雪花飞舞那样混乱的思想,可是我也不愿和他说话,不谈那个开除的决定和他的成绩单。我们在沉默中度过了一刻钟之久,这时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我点起了灯,开始收拾起行李来,但我看到米哈希老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便开口问他:
“你在那里干什么?米哈希!”
“这是真的吗?”他以每个字句都颤抖和停顿一下的声音说:“妈妈和小罗拉现在都坐在绿色大厅里的火炉边,正在想我们吧。”
“也许是这样。为什么你的声音发抖?你是有病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什么,只是全身发冷。”
我给他脱了衣服,马上让他躺在床上,他确实是全身在发抖。我给他脱衣服的时候,看到他那瘦骨嶙嶙的脚膝和细得如同芦干那样的双手,真令人心胆俱裂。我让他喝了一杯热茶,把可以盖的东西全给他盖上了。
“你现在好一点了吗,孩子?”
“啊!是的!就是头还有些痛。”
这可怜的头真是有该痛的理由。不久之后这疲乏的孩子便睡着了。在睡梦中,他那狭小的胸膛呼吸得很吃力,我把他的和自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后来,由于这一天比平日要冷,我的胸部也有些发痛,很快便上床睡觉了。我吹灭了灯,差不多一躺下就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分,灯光和那熟悉的单调的读书声惊醒了我。我看到桌子上亮着灯,米哈希坐在桌子边念书。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脸在发烧,眼睛半闭半开着,象是要更好地运用他的记忆力,他的头稍微向后仰着,他用疲困的声音反复念着:
“连接词:amem,ames,amet”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
“米哈希!”
他醒了,眨了眨眼睛,惊讶地望着我,象是不认识我似的。
“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啦!”
“噢,先生!”他微笑着说:“我要把全部功课都从头复习一遍。我要让拉丁语得优秀,妈妈才会高兴的!”
我把他抱了起来,放回到床上去,他的身子象火一样烫着我。幸好有一位大夫住在我们这座楼里,我立即把他请了过来。他给孩子摸了摸脉,然后把手放在他的额上,他不用思考多久,就断定米哈希害的是脑炎。
哎,很明显,他的头脑实在是装不下这么多问题啊!
他的病情很快便恶化到可怕的程度。我立即打电报给马丽亚夫人,第三天,前厅里的门铃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报告她的到来。等到我一开门,便看见她那张被黑面纱遮着的脸真象亚麻布一样苍白。她的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就象有千斤重担压着似的。她的整个灵魂仿佛都系在要说的话上,当她问我:
“他还活着吗?”
“活着……大夫说,现在还好些了。”
她撩起了面纱,上面还凝结了一层白霜。然后便向孩子的卧室急急奔去。
我说了谎。米哈希的确还活着,可是并没有好转,甚至连坐在他旁边的母亲都认不出来了。直到把一块新冰放在他的脑门上,他才睁开了眼睛,吃力地望着他母亲。很显然,他的心神此时正在同烧热和昏迷作斗争,他的嘴唇颤动着,微笑了一、二次,终于轻轻地叫出声来:
“妈妈!……”
她握着他的一只手,在他的旁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连帽子都没有取下来,直到我提醒她这事,她才心神不安地回答说:
“真的,我都忘记脱帽了……”
等她把帽子脱下,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在那一头使得她年轻漂亮的金色头发中间,已经出现了稠密的银丝在闪闪发亮。也许三天前她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
现在她亲自给孩子换湿巾,亲自喂药。她走到哪里,他的眼睛也跟到哪里,可是他又不认识她了,他的体温越来越高。在昏迷中他背诵着聂姆谢维奇写的《关于茹凯夫斯基的颂诗》,这首诗他能全背出来,后来他又说了许多拉丁字。我实在不忍听下去,便常常离开他的房间。当他身体还是健康的时候,他曾经偷偷地学念过祈祷文,以便回家之后给母亲来一个意外,可是现在,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听到这位十一岁的孩子在临终之前用单调而又细小的声音不断地念着:“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让我处在悲哀中,而让我的仇敌欺凌我,”我浑身都在发抖。
母亲的哭泣声伴和着这凄惨的谵语声。
这是圣诞之夜……从街上传来了人们的嘈杂声和雪橇上的铃铛声。城里已呈现出一派节日和欢快的气氛。从对街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一棵圣诞树,上面点着无数蜡烛,挂满了用金银纸包的糖果,同时还看到它的周围有一群孩子的头,他们那金色的和黑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在空中飘扬着,他们欢快地跳跃着,仿佛站在弹簧上似的。家家户户都是灯火通明,响彻着欢乐和惊讶的叫喊声。街上听到的也尽是人们的欢乐声,只有我们这孩子还在悲切地重复着:我的主啊,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我!……
有一群孩子手持各种彩花来到我们的大门口,随即便听到了他们的歌声:“他躺在马槽里……”圣诞之夜来临了,而我们却在担惊受怕,深怕它变成一个死亡之夜。有一会儿,我们觉得米哈希好象清醒了一些,因为他在叫唤妈妈和小罗拉,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他呼吸急促,而且越来越急促。有时他想把手伸向头上,中途又无力地落在床上。再也不能抱什么幻想了,这个小灵魂已经只有一半还在我们中间,他越来越不认识我们了。他的神志早已飞走了,现在连他自己也奔向一个黑暗的广漠的远方,既看不见人,也失去了知觉,甚至连他母亲的头也认不得,她这时绝望地躺在他的脚边……
好象有一座神秘的大门在朝他打开,他便往门里走去,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把他和我们拉开。而这时候病魔胜利了,象洪水一样渐渐地而又残酷无情地把他淹没了,把他生命的火花都一点点地熄灭了。他那双搁在被子上面的手显得苍白无力,已经出现死的症状了。他的鼻子高高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肃然的严肃神情。到最后,他的呼吸就象钟表那样的低微急速。过了一会儿,他又叹息了一声,于是沙漏计时器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掉落下来了,死亡是不可避免了……
午夜时分,我们都断定他快要断气了,因为他全身痉挛,发出低微的呻吟,好象被人往嘴里灌水似的,突然一下子就不做声了。可是我放在他嘴边的那面小镜子上还有呼吸所凝结成的雾气。一小时以后,他的体温下降了,我们便以为他得救了,连医生也说他还有一线希望。她母亲一听见这话,便晕了过去。
在两个小时当中,他的病情逐渐好转起来。天快亮的时候,医生回家去了。我通宵达旦地守在他的身边已经是第四个晚上了,我的咳嗽又逼得我透不过气来,于是我便走到前厅,躺在一张草褥子上,一下子便睡着了。马丽亚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原以为她是在叫我,可是在这万籁无声的夜里我清楚地听见她在叫:
“米哈希!米哈希!”
我顿时毛骨悚然,因为我明白了这位母亲呼唤孩子的可怕的声音。
我还来不及爬起来,她就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点着的蜡烛。
“先生!米哈希死了……”
我立即朝孩子的床边跑过去。他果真死了。他的头仰躺在枕头上,嘴巴张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一点,全身僵直,这一切都毫无疑问地表示出,米哈希已经死了。
我用被子将他盖了起来,他母亲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把被子从他那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上移开了。我给他合上了眼睛。接着,我又不得不去照顾马丽亚夫人。圣诞节的第一天,我是在准备丧事中度过的,这种准备工作对我说来实在可怕,因为马丽亚夫人不愿离开尸体,而且常常昏厥过去。等到人们来量棺材尺寸的时候,她昏倒了,后来在装裹尸体的时候,她又昏了过去,等到后来布置灵台的时候,她便人事不省了。那些装殓工人由于习惯了这种场面,便大手大脚地干了起来,她的悲痛就时时地和他们的粗心大意发生冲突,使她又陷于昏迷之中。她亲自把木屑放在棺材里面的缎子底下,还象发烧似地低声说着,垫子太低了。这时,米哈希还躺在床上,穿着一套新的制服,戴着一双白手套,身体僵直,脸色明朗而又无忧无虑。
我们终于把他放进了棺材,撂好了灵台,在四周点起了两排蜡烛。这个可怜的孩子生前在那里念过拉丁语动词和做过作业的房间,现在竟象是一座小教堂,因为窗子都被关紧了,阳光透不进来,而闪耀的微弱烛光把四壁照得有如教堂似的庄严肃静。从他最后一次得了优秀成绩以来,我还没有看到过米哈希的脸色象现在这样的明朗,他那匀称秀丽的面孔朝着天花板,露出笑容,仿佛一个孩子在这永恒的死亡考试中得到了乐趣并感到非常幸福。烛光的闪动使他的脸和他的笑容都显得好象是活着的,睡着了似的。
他的那些没有回家过节的同学都陆续地来了。孩子们一看见蜡烛、灵台和棺材,眼睛都因为惊讶而睁得大大的,也许是他们的同学的形象使他们感到惊讶。不久以前他还和他们在一起,象他们一样被装满书本的书包压得腰弯背驼,他还常常得到坏的成绩,受到公开的指责和警告,他的重音不好,人人都可以揪他的头发和耳朵。现在却高高地躺在那里,使人无法接近,显得庄严而又宁静,周围环绕着一圈烛光,大家都怀着敬意和悲惧之情来到他的身边,甚至连那个小奥维茨基,虽然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但和他比起来,现在也显得平平常常的了。
孩子们互相用胳膊推搡着,悄悄地议论着:他现在什么也用不着害怕了,即使有人来了,他也不必站起来,他可以平静地微露出笑容,他在那里完全自由自在地,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只要愿意叫喊,就可以放声大叫大喊,甚至还可以用波兰话和那些腋下长着翅膀的天使们说话哩!
他们就这样一边低声议论着,一边向灵柩走近,为米哈希祈祷永恒的安息。
第二天棺材上了盖,钉上了铁钉,便抬到坟场去了,那里有一堆沙土混和着白雪,一会儿我就亲眼看着他被埋葬了,我永远看不见他了。今天,当我写这篇回忆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但我一直在想念你,为你痛苦,我的小米哈希,我的过早凋谢的花朵!你的重音不好,但你有一颗正直的心……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是不是能听见我的话……我仅仅知道,你从前的教师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他越来越苦闷,越来越感到孤独,也许不久他就会和你一样离开这个人世了。
【鉴赏】:
显克维奇(1846-1916)是波兰十九世纪下半叶最著名的作家。他虽以历史长篇小说名扬遐迩,但他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上也颇多建树,影响深远,正如波兰著名批评家波托茨基所指出的那样:“显克维奇在我国如果不是中短篇小说的唯一创造者,至少也是创造者之一,……显克维奇是属于梅里美、屠格涅夫、莫泊桑和布勒特、哈特这一家族的。”
《一个家庭教师的回忆》是一篇充满爱国激情的小说,作家以深沉的悲愤写出了波兰人民惨遭外国侵略者蹂躏的命运。波兰是在十八世纪遭到俄国、普鲁士和奥国的三次瓜分而亡国的。但是不屈的波兰人民不甘心做亡国奴,曾在十九世纪掀起过数次规模巨大的民族武装起义,反抗外国统治者的压迫。外国统治者,特别是俄国和普鲁士,也不断采取严厉的镇压手段,企图消灭波兰人民的民族特性,以此一劳永逸地镇压波兰人民的解放斗争。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沙俄和普鲁士的政府,分别在各自占领的土地上,实行一整套旨在消灭波兰民族特性的同化政策,他们在所有的行政机构、法院、学校、甚至教堂里,严厉禁止使用波兰语,强迫推行俄语和德语。在波兰的学校里全面推行俄国和普鲁士的教育方针,采用俄国和普鲁士的教材,对波兰儿童实行奴化教育。富于爱国心的显克维奇目睹这种残暴的民族压迫,深为自己民族的未来命运担扰,他大声疾呼,多次发表演说,抗议俄国和普鲁士政府对波兰儿童的摧残与迫害,在这种心情下他写出了《一个家庭教师的回忆》这篇小说。由于华沙当时是处在俄国的统治之下,这篇小说未获华沙检查机构通过,作者只好将稿件用三个X的假名寄到奥占区的里沃夫,于1879年秋发表在《里沃夫报》上。不久,显克维奇对这篇小说作了一些改动,把小说里的俄占区改为普占区的波兹南,把俄语改成德语,小说题目也改为《一个波兹南教师的回忆》,才获华沙检查机构的批准而发表在华沙的《波兰日报》上。半个世纪以来,人们只知道《一个波兹南教师的回忆》,殊不知《一个家庭教师的回忆》才是它最早的文稿。
显克维奇在这篇小说中以真实细腻的文笔,写一个天资聪慧而又正直敏锐的波兰小学生米哈希在俄国人控制的学校里,由于受到学校领导的迫害摧残而不幸夭折的故事。情节并不曲折,却写得真切感人。小说从三个层次、一步步加深地写出了米哈希身心遭到摧残而夭亡的过程。首先作者以凝重的笔触写出了陌生的俄语、繁重的课程给米哈希带来的种种困难和折磨,最后吞噬了米哈希的健康。尽管他有家庭教师的辅导,每天放学回来之后,作业都要做到十二点,但依然不能很好地掌握所学的课程,俄语重音读不准,不仅遭到校方的指责,也使他难以把学会的功课表达出来,这使他的成绩越来越坏,成绩越坏,他的心理负担越重,负担越重成绩越坏,这种恶性循环使聪慧的米哈希越来越迟钝,身体越来越憔悴,“几乎变成透明的了”。
显克维奇进一步写到校方“为了消除家庭的影响而灌输给学生的新思想”,所谓“新思想”就是大力宣扬俄国沙文主义,歪曲波兰历史,诋毁波兰人民的光荣传统,让波兰人民俯首贴耳甘当沙俄的顺民和走狗。这种教育的虚伪性使这个正直敏感的孩子忍受了更大的痛苦,使他“敢怒而不敢言”,不得不生活在双重人格之中。后来又因为他没有用俄语与人交谈,而被校方以“腐蚀”别人的罪名受到公开警告的处分,一个波兰学生仅仅在课外用波兰语说了句“我喜欢你,”就受到如此严厉的处分,可见沙俄统治的残暴。最后校方以“没有听从他们的教诲,将来不能为他们所使用,白白地占据着别人在学校里的位置”而将米哈希开除了。这个决定与母亲对他的期望是那样的对立,他再也无法承受这个沉重的打击,终因身心交瘁患脑炎而死。小说通过这层层的描写,不仅使我们看到了沙俄奴化教育制度对波兰儿童的摧残,也使我们看清了沙俄统治当局办教育的险恶用心和罪恶目的。
米哈希的形象塑造得真实感人。当读者读到天真勤奋的米哈希被繁重的功课和校方的歧视压得心力交悴的时候,这篇小说便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人们不由得对米哈希表示同情和惋惜,而对沙俄的残酷统治表示强烈的愤慨和谴责。米哈希形象塑造的成功,主要得力于作者充分突出了这一人物的悲剧性。
《一个家庭教师的回忆》是用家庭教师瓦夫钦凯维奇回忆的形式写成的,这种形式能更直接抒发出家庭教师(以至作者本人)的感受和爱憎。他常常通过对比的方式,以他自身的经历来和米哈希的处境加以对照,以他自己对米哈希的了解、爱护与学校对米哈希的指责和歧视相对照、以他自己的教育观点来与俄国学校所实施的奴化制度相抗衡,从而得出了这个社会是一个“是非颠倒、黑暗混乱”的社会的结论。在这个社会里,“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受处分,什么该受警告,都早已是非不清、观念颠倒了。”从而加深了小说对沙俄占领的强烈批判性。
《一个家庭教师的回忆》不仅思想深刻,而且艺术技巧也十分精湛,显示出显克维奇善于通过细小而平常的事件去揭示重大的社会问题的特色。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小孩的命运,但反映的却是波兰儿童的悲剧,因为在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受到这种教育迫害和摧残的决不止米哈希一人,而是整个一代的儿童。这篇小说并不追求曲折的情节,而是富于强烈的感情色彩,是作者用“整个心灵”写成的,因此,小说的发表受到了广大读者的重视,启迪了他们的思考,使他们得到了艺术上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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