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S。C。夫人
亲爱的S,我直到现在才再给你写信并不觉得抱歉,而反要怨你竟能拖到12月才回答我八月里从尼美古恩的去信。我认为就我而论,一时没了消息是有道理的,你应体谅我在旱路旅行是多么乏味,尽管结局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糟糕。我在这里很舒服,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寂寞。从早到晚,大批受到我们保护的希腊人、法国人、英国人和意大利人不停地来拜访我;老实说,其中有许多是很好的太太们。要是没有一位大使的保护,基督教徒在本地政府之下平安生活是不可能的——越阔危险也就越大。
你听到的关于瘟疫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几乎毫无根据,我承认我费了不少事才使自己听到那一向使我害怕的字眼时能经受得住,虽然我深信那也不过是一种比寒热厉害点的病罢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要告诉你,我们曾经过三两个瘟疫闹得极厉害的城镇,有一处我们过夜的房子隔壁就死过两个人。幸亏人家瞒着我,使我一点也不知道,因此我也就相信了给我的厨师打下手的那人害的不过是重伤风。但是我们还留下了自己的医生照看他。昨天两个人都很健康地回来了;而现在才向我说明他害的原来就是瘟疫。许多人并没受传染;空气也从未被污染。我被说服,相信在这里也和在法国和意大利一样,根除这个病是不难的。但它为害不大,所以人们也不像我们那样急着去对付它,受点害也泰然处之。当然他们是一点也不熟悉我们的那种瘟病的厉害的。
谈到害病,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准会也想到这里来看看。天花这一在我国这么普遍又死了那么多人的病到了这儿竟完全无害,因为他们发明了叫做“接种”的办法。每年秋天9月里暑天过去之后就有一批老太婆专门给人做这种手术。大家互相送信,打听各家有没有人想种天花。然后聚在一起,一般十五六个人一次,把一个老太婆找来,带着一贝壳最好的天花浆,问你愿意扎哪一条血管。然后马上用一根大针刺开血管(那也就像擦破皮一样痛一下),把针头上带着的东西送进去,再把伤口用一小片中空的贝壳包上。就这样一次在人身上要扎四五根血管。希腊人一般迷信要扎前额正中,左右两膀和前胸,成一个十字架形;可是这样一来后果可不好,因为各处都要留下小疤,所以不迷信的人就不这么干而只种在腿上或者膀子上看不见的地方了。接种以后,孩子们,或说小病人们还是整天玩,直到第八天,什么事也没有。然后他们开始发热,要在床上躺两天,顶多三天。脸上一般不过出痘二三十颗,也不落麻子,8天以后就跟好人一样了。扎种的地方发病时要流点脓,我想那一定是能解除病毒的。每年有几千人接种。法国大使开玩笑说,在这儿出天花就和在别的国家里去喝温泉水一样,可以解闷。这里从没有因为天花死过人。你可以相信我对这种试验的安全性是满意的,因为我已打算让我的小儿子来试了。
我很爱国,要努力把这项有用的发明在英格兰推行;要专门写信给医生谈这件事;如果找得到,就找我认为有道德肯为人类的福利而放弃自己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的医生去谈。这个病是他们的大财源,有人敢于大胆去根绝它就未免招恨。如果我能生还英国,也许我会有勇气去和他们干上一场,要是那样的话,就请为你的朋友胸中的豪气高兴吧。余不多及,再谈。
4月1日于亚得利安诺布尔
致锡索魏特夫人
谨告亲爱的锡索魏特夫人,我已安全结束了长途旅行。一路上的劳顿听来只使人生厌,且不去提它,只给你说说这里的奇闻逸事。从土耳其写去的信如果没有点新鲜事儿,就会和一旦我回到伦敦后不能有希罕物儿拿给来访的客人观赏同样使人失望的。
和你谈谈什么呢?——你一生没见过骆驼,也许形容一下你会觉得新鲜,不错,我头一次看到也是挺新鲜的。过去我看过好几百张骆驼的画,但没有一张真能传神。我要大胆说一句也许是错误的话,因为在我以前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但我认为骆驼是鹿的同类,腿、身子和脖子都和鹿一模一样,颜色也非常接近。不错,骆驼比马大得多,也比马高得多,跑得飞快,在彼得瓦雷丁战败之后是骆驼胜过快马头一个把战败的消息带到贝尔格莱德的。它们从来不能彻底驯服;赶骆驼的要用结实的绳子50股一串把它们拴起来,然后自己骑在一条驴上领着走。我看见过多到三百峰的一支骆驼队。它们驮的重量要比马多三分之一;但它背上有个鼓包,往骆驼上装货就成为一门特别的本领。我觉得骆驼非常难看;头长得怪,又小得和身子不相称。它们什么都驮;这里耕地用的是水牛,那你也是不熟悉的。水牛比黄牛大些也笨些,有短粗的、紧贴在头上向后面弯着长的黑色犄角。人们说牛角磨光后是很好看的。水牛都呈黑色,皮上有非常短的毛,眼睛白色而极小,看上去很怕人。乡下人常把它们的尾巴和额上的毛染成红色,作为一种装饰。
这里的人不用马做苦工,这里的马也不适宜做苦工。这里的马很漂亮也很欢蹦,但一般身子小,也不健壮,就像较冷地区国家的马。它们虽然矫健倒很驯服,跑得也快,又很稳。我有一匹心爱的白马,真是千金不换;一骑上去它就那么欢腾,你会觉得我一定胆子非常大才敢骑它;但我和你说,我一生也没骑过这么听话的马。我用的侧鞍这里的人是初次看到,和哥伦布发现美洲的船一样,到处都引人看上两眼。这里有受到某种宗教崇拜的鸟儿,因为这样,繁殖得很多。例如,鸽子因为无邪受到崇拜,而白鹭则据说是每年冬天要去麦加朝圣的。老实说,它们是土耳其政府辖下最快活的臣民,对自己的特殊地位很敏感,常在大街上无忧无虑地闲游,还在人家房子底层做窠。受到这种尊宠的人家是非常高兴的,因为普通的土耳其人完全相信这样一来那一整年他们家就不会失火或遭受瘟疫了;我的卧室窗外也有这么一个神圣的鸟巢。
既然谈到了我的卧室,我想把这里的房屋描写一下也会像这里的鸟兽一样,对你是新鲜的。我想你读到过的我国关于土耳其的书里大多说他们的房子是世上最糟糕的建筑物。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以作权威发言,因为我见过许多;我切实告诉你,事实完全不是那样。我们现在住的是属于苏丹的一座宫殿。我的确认为它建筑形式很美观并且对当地很适合。不错,这里的人们并不热心修饰他们住宅的外表,房子一般是木制的,我也承认这会产生许多不便;但这不能归罪于人民的审美观念不高而应归罪于政府的办法逼人。一家家主死了,房子就要归苏丹处理,因而谁也不愿多花钱去做不知对自己的家人有没有好处的事。他们只想盖一所宽敞的宅子,足够自己住一辈子就算了,哪怕死后第二年房子就塌也不在乎。
大房子也罢,小房子也罢,都清楚地分为两部分,然后用一条窄甬道连接起来。前一半正面有个大院子,四面围绕着走廊,看起来很舒服。这条走廊通向各间屋子,屋子通常开间很大,有两排窗户,上面一排是花玻璃的。房子一般不超过两层,每层都有走廊。楼梯很宽,一般不多于30级。这是一家之主住的地方,另一部分叫做“内宅”,是女眷住的地方(“后宫”这个名称只有在苏丹那里才能用)。内宅四周也有廊子,通向花园,所有的窗子都面对那里,房间的数目也和前面一样,但是在色调和家具上都要更活泼精致一些。第二排窗户很低,有点像修道院里那样的栏杆,房间里都铺着波斯地毯,一头高起约2尺(我的房间里两头都是高起来的)。这就叫沙发,那上面铺着更讲究的地毯,在它四周有高达1尺的横榻,依照主人的意愿或富有程度而覆盖着阔绰的丝绸。我屋子里用的是大红材料,镶着金穗子;围绕着它背靠墙放着两圈垫子,头一圈的大些,第二圈的小些;在这上面土耳其人表现出高度的华丽。这些垫子一般是织锦的,或者在白缎子上用金线绣出花纹;再没有比它们看来更轻快美妙的东西了。这种坐垫用起来又方便又舒服,我相信我今后会终身觉得椅子坐上去是不舒服的。房间一般较低,我认为这不算毛病;天花板都是木制的,一般嵌着花或画着花。每间屋子有多处可以用折叠门开关,用来做私室我认为比我们的建筑方便。两个窗户之间有小的拱形壁龛可以放盆花或花篮。但是最叫我喜欢的是屋子底层装饰的大理石喷泉,射出多股清水,既使人凉爽舒适,从一层流下到另一层又发出轻快琤琮的声音。有些喷泉十分华丽。每所房子都有澡堂,一般有两三间小屋,铅皮顶,地下铺大理石,有澡盆、水龙头等一切洗冷热水澡的设备。
你也许对我这一套说法感到奇怪,因为和一般旅游者说法大不一样,他们总是爱谈论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只有在性质特异或稀有场合,一位基督徒才会被请进有身份的人家里,而内宅是永远禁止入内的。所以人们只好谈谈房子的外表,而那并不惊人;妇女住屋总盖在后面,让人看不见,从里面看出去也只能看见后花园,而那又是用高墙围起来的。我们的那种花台他们没有,园里种着高大树木,很阴凉宜人,依我看来,景色也很好。在园中间有厅,往往很大,中央经常装饰着喷泉。它有十来磴台阶,四围有金漆格窗爬满了绿藤、素馨和忍冬藤,绿得像一层墙。再外面种上一圈大树,是夫人小姐们游赏的去处,奏乐、刺绣都在那里。在公共花园里有公用的厅,家里没有厅的人就去那里喝咖啡和冰果汁。土耳其人也不是不知道怎么盖永久性建筑的。他们的清真寺用石头建筑,旅店也非常漂亮,许多家占地很大,四周在石拱门下开设商店,穷手艺人住在那里可以不花钱。旅店总连着座清真寺,主体是一座很神气的大厅,可以容三四百人,天井非常宽敞,四周是一间间小屋子,颇像我们的大学。我承认盖这个比造寺院对人们要有意义得多。
这次我已讲得不少了。如果你不喜欢听我谈的这些事,请告诉我你希望我在信里写什么;亲爱的锡索魏特夫人,我是极愿使您高兴的。
1717年4月1日于亚得利安诺布尔
(周珏良 译)
注释:
尼美古恩: 地名,在荷兰东部。
亚得利安诺布尔: 在土耳其的欧洲部分。
彼得瓦雷丁: 地名,在现在的南斯拉夫。这里似指1716年土耳其人在此地战败的事。
侧鞍: 当时欧洲妇女骑马用的一种特制的鞍子,骑者侧坐在马上。
【赏析】
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与碰撞,是一个逐渐进行的过程。其中,商人、僧侣、传道士、旅行者等形形色色的人都在有意无意中对文化传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作为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大使夫人,蒙太古夫人不仅深切地感受到东西方文明的差异,而且有条件成为自觉的文化交流使者。她在东方居住期间的信件,将东方的经济政治、风土人情、人物风貌,都颇有兴致地介绍给西方的朋友,同时,她从西方带来的生活习惯、知识技能也传播到东方古国。可以说,蒙太古夫人的书信虽然都是形制短小的小品文,但这些文章不仅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更在文化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本文所选的两封信都是蒙太古夫人在土耳其居住时写给朋友的信。第一封信《致S。C。夫人》,介绍了天花在土耳其的预防方法;第二封信《致锡索魏特夫人》则描述了她在土耳其旅行中的奇闻轶事。
在西方世界中,天花曾经夺走了不少人的性命,然而在土耳其,这种病有其预防方法。在《致S。C。夫人》中,蒙太古夫人向她的朋友S。C。夫人作了具体介绍,就是将少量天花病毒注射到人体内,让人产生抗体,从而不再遭受这种疾病的袭击。蒙太古夫人娓娓道来,将整个过程写得生动而有趣。通常来说,从事这项专门工作的是一批老太婆。每年秋天的9月间,村民们就集合在一起,请一位老太婆来给他们“接种”。老太婆用贝壳带来最好的天花浆,然后用针管将“接种”的人皮肤刺破,把天花浆注入血液中,再用一小片贝壳将伤口包好,如此反复扎四五根血管,“接种”就完成了。“接种”的人在“接种”后第八天开始发热并伴有轻微的出痘,之后便与健康人一样并且不留疤痕。由于蒙太古夫人对此种方法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了解,所以她充分相信“接种”的安全性,因此不但打算让自己的家人也来接种,还准备尽己之力将这种方法传播到英国去。她有些顽皮地写道,虽然这样可能会导致英国医生收入锐减并为此遭到他们的痛恨,但她依然向朋友表示“有勇气和他们干上一场”,希望S。C。夫人为她感到自豪。蒙太古夫人的同情心和豪爽精神跃然纸上。
《致锡索魏特夫人》则以土耳其的奇闻逸事为主要内容,向她的朋友介绍了独具魅力的东方文明。首先,蒙太古夫人兴致勃勃地介绍了具有土耳其特色的动物。如作为土耳其主要运输工具的骆驼的形象和习性。这种西方人只在图片中看到的动物“非常难看;头长得怪,又小得和身子不相称”,“背上有个鼓包”,“比马大得多,也比马高得多,跑得飞快”,“驮的重量要比马多三分之一”,它们个性倔强,“从来不能彻底驯服”。这些印象与那些图片留给人们的完全不同,而是要传神得多。此外,耕地用的有着短粗、弯曲的黑色犄角的水牛,漂亮、健壮而又矫健驯服的小马,都令作者感到了莫大的兴趣。同时,她还提到她侧骑在马鞍上的姿态,在当地人中引起的轰动,就像“哥伦布发现美洲的船一样”,“到处都引人看上两眼”。从这些描写中不难看出,蒙太古夫人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并为其迸发出的火花而欣喜,她也极为乐意将这些火花传递给西方的朋友。
接着,蒙太古夫人饶有兴趣地介绍了典型的土耳其住宅。它们都是木质结构,被严格地分为两部分,中间用一条窄小甬道相连。在房屋的装饰和布置方面,表现出了高度的华丽。就拿作者的房间来讲,有讲究的波斯地毯,镶着金穗子的大红材料制成的丝绸,用金线绣出花纹的白缎子制成的织锦垫子,嵌着花或画着花的木制天花板,华丽的大理石喷泉,设施完善的洗冷热水澡的设备,装饰着喷泉的园中大厅,尽显土耳其式的奢华和享受的东方理念。尽管作者也觉得土耳其人不如把投入修建精致庙宇的大量钱财投入到教育中去,然而,唯其如此才是真正的土耳其特色,这不是一般旅行者走马观花所能理解的。
在这些书信的字里行间,我们不仅能够感受到蒙太古夫人博学的知识,优雅的文笔,更能感受到她身处东西文明的冲突之中,对两种文化的理解与热爱,并为它们之间的交流做出的巨大努力。
(王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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