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绚烂的舞蹈会,或者戏剧,歌剧的夜间,凝了妆,笑语着的许多女人的脸上,带着的小小的黑点,颇是惹人的眼睛。虽说是西洋,有痣的人们也不会多到这地步的。刚看见黑的点躲在颊红的影子里时,却又在因舞衣而半裸了的脖颈上也看见一个黑点。这里那里,这样的妇女多得很。这是日本的女人还没有做的化妆法,恰如古时候的女人的眉黛一样,特地点了黑色,做出来的人工的黑子。名之曰beautiful spot(美人的黡子),漂亮透了。
也许有人想: 这大概是,妓女,或者女优,舞女所做的事罢。堂堂乎穿着robe décolleté的礼装的lady们就这样。
故意在美的女人的脸上,做一点黑子的缘故,和日本的重视门牙上有些黑的瑕疵,以为可以增添少女的可爱相,是一样的。
如果摆出学者相,说这是应用了对照(contrast)的法则的,自然就不过如此。白东西的旁边放点黑的,悲剧中间夹些喜剧的分子,便映得那调子更加强有力起来。美学者来说明,道是effect(效果)增加了之故云。悲剧《玛克培斯》(Macbeth)的门丁这一场就是好例。并不粉饰也就美的白皙人种的皮肤上,既用了白粉和燕支加工,这上面又点上浓的黑色的beautiful spot去。粉汁之中放一撮盐,以增强那甜味,这也就是异曲同工罢。
“浑然如玉”这类的话,是有的,其实是无论看怎样的人物,在那性格上,什么地方一定有些缺点。于是假想出,或者理想化出一个全无缺点的人格来,名之曰神,然而所谓神这东西,似乎在人类一伙儿里是没有的。还有,看起各人的境遇来,也一定总有些什么缺陷。有钱,却生病;身体很好,然而穷。一面赚着钱,则一面在赔本。刚以为这样就好了,而还没有好的事立刻跟着一件一件地出来。人类所做的事,无瑕的事是没有的,譬如即使极其愉快的旅行,在长路中,一定要带一两件失策,或者什么苦恼,不舒服的事。于是人类就假想了毫无这样缺陷的圆满具足之境,试造出天国或极乐世界来,但是这样的东西,在这地上,是没有的。
在真爱人生,而加以享乐,赏味,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的艺术家,则这样各种的缺陷,不就是一种beautiful spot么?
性格上,境遇上,社会上,都有各样的缺陷。缺陷所在的处所,一定现出不相容的两种力的纠葛和冲突来。将这纠葛这冲突,从纵,从横,从上,从下,观看了,描写出来的,就是戏曲,就是小说。倘使没有这样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无事了,但同时也就再没有兴味,再没有生活的功效了罢。正因为有暗的影,明的光这才更加显著的。
有一种社会改良论者,有一种道德家,有一种宗教家,是无法可救的。他们除了厌恶缺陷,诅咒罪恶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对于缺陷和罪恶如何给人生以兴味,在人生有怎样的大的necessity(必要)的事,都没有觉察出。是不懂得在粉汁里加盐的味道的。
酸素和水素造成的纯一无杂的水,这样的东西,如果是有生命的活的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倘是科学家在试验管中造出来的那样的水,我们可是不愿意尝。水之所以有甘露似的神液(nectar)似的可贵的味道者,岂不是正因为含着细菌和杂质的缘故么?不懂得缺陷和罪恶之美的人们,甚至于用了牵强的计策,单将蒸馏水一般淡而无味的饮料,要到我们这里来硬卖,而且想从人生抢了“味道”去。可恶哉他们,可诅咒哉他们!
听说,在急速地发达起来的新的都会里,刑事上的案件就最多。这就因为那样的地方,跳跃着的生命的力,正在强烈地活动着的缘故。我们是与其睡在天下太平的死的都会中,倒不如活在罪的都会而动弹着的。月有丛云,花有风,月和花这才有兴趣。叹这云的心,嗟这风的心,从此就涌出人生的兴味,也生出“诗”来。兼好法师喝破了“仅看花好月圆者耶”之后,还说——
男女之情,亦岂独谓良会耶?怀终不得见之忧;山盟竟破;独守长夜;遥念远天;忆旧事于芜家: 乃始可云好色。
《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
不料这和尚,却是一个很可谈谈的人。
小心地不触着罪恶和缺陷,悄悄地回避着走的消极主义,禁欲主义,保守思想等,在人类的生活方法上,其所以为极卑怯,极孱头,而且无聊的态度者,就是这缘故。说是因为要受寒,便不敢出门的半病人似的一生,岂不是谁也不愿意过的么?
因为路上有失策,有为难,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在不如意这处所,有着称为“人生”这长旅的兴味的。正因为人类是满是缺陷的永久的未成品,所以这才好。一看见小结构地整顿成就了的贤明的人们之类,我们有时竟至于倒有反感会发生。比起天衣无缝来,鹑衣百结的一边,真不知道要有趣多少哩。
(鲁迅 译)
【赏析】
《缺陷之美》是厨川白村的一篇美学随笔,选自其文集《出了象牙之塔》,这部文集是厨川白村文艺观发生转折后写作的。厨川白村早期思考问题的角度大多从文艺出发,较少关注社会现实。1916年访问美国之后,厨川白村将目光直接投向社会,开始思考艺术与社会人生的关系。在《缺陷之美》这篇随笔中,作者想要传达给人们这样一个观念,即人生是不完美的,正是有了生活中的种种缺陷与不如意,才能产生艺术上种种因残缺而生遗憾,因遗憾而生感慨的无尽韵味。
文章从西洋妇女所偏爱的“美人痣”切入,分析了在白皙皮肤上点出一个黑点的美学效果,揭示了美的对照原则。正如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中夹杂喜剧因素一样,将一点异质因素加入单一事物中反而会凸显出一种别样的情致。究其原因,那就是人生处处有缺陷,没有瑕疵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完美的世界只是设想。艺术家直面这不如意的人生,并不徒然伤感反而坦然接受,并且沉浸其间,仔细体味,品出感觉,那么生活中的不完美就不再是令人烦恼的污点,而是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点缀人生的“美人痣”。以这样的生活为蓝本,艺术作品便自然而生。作者认为,真正的艺术家,之所以创作出流芳千古的佳作,就是出自于他们对生活的挚爱。由于热爱生活,他们便认真地体验生活,在生活的甜酸苦辣中,理解人生的意义。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是厨川白村文艺思想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出了象牙之塔》这部文集中很多的篇幅都讨论了这个问题。将文艺与人生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对生活保持强烈的爱,用整个的生命去观察生活、享受生活,并以此为根基进行艺术创造,从而生活在诗与真之中,这就是厨川白村关于艺术与人生的看法。
热爱生活的人是不会看到生活的缺陷而抱怨的,因此,针对厌恶缺陷,排斥罪恶的道德家、宗教家,以及试图将社会改良至完美境界的人,作者认为他们是无法体味人生的滋味,却只懂得诅咒与抱怨的无药可救之人。他们不懂得,只有掺有杂质的自然之水才甘甜可口,而人工生产的纯水,尽管干净,却也寡然无味;生气勃勃的都市难免产生罪恶,但都市并不会因此而不再繁荣。
最后,作者引用了日本古典散文家吉田兼好的名作《徒然草》中的一段文字。在这里,吉田兼好以男女爱情为例,认为其中的美好不仅仅是在相会之良时,还在于不得相见的幽思之中,誓言无法实现的忧伤中,独守长夜的孤寂中以及相隔两地的牵挂中。这些感情尽管不圆满,却也是美的。因此,作者总结道,人生的旅途因为有了种种的不如意才妙趣横生,这样的人生也才是真实的人生,回避人生的缺陷就如因噎废食,失去了人生的美妙。同样的,连同一切不圆满一起用心品味整个的人生,不仅不会因为生活的不完美而灰心失望,反而可以体验到独特的缺陷之美。
(郭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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