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之年在我们的一生中是一层台阶,跟其他所有的人生台阶一样,它也有自己的外表、自己的环境与温度,有自己的欢乐与愁苦。我们满头白发的老年人跟我们所有的年纪较轻的兄弟姐妹一样,有我们的任务,这任务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甚至连病入膏肓的人和行将就木的人,这些尘世的呼唤都已难于送达到他们卧榻的人也都有他们的任务,有着重要的和必要的事要由他们来完成。年老和年轻同样是一项美好而又神圣的任务,学着去死和死都是有价值的天职,这和其他天职一样——前提是对人生的意义和圣洁要怀着尊崇的心情去履行这一天职。一位老年人,如果他只是憎恨和害怕自己年纪老,憎恨和害怕满头白发以及死之将至,那他就不是登上这一人生台阶上令人尊敬的代表,这正如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憎恨他的职业和他每日的工作,并试图逃避它们是同样不受人尊敬的。
简而言之,作为老年人,为了实现老年人的意义,并胜任他的职责,那他就得承认自己是老了,承认年老带给他的一切,并必须对此作出肯定的回答。若是没有这个肯定的回答,若不能为大自然向我们要求的一切做出牺牲的话,那我们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不管是年老,还是年轻——就都失去了。我们也就欺骗了生命。
每个人都知道,古稀高龄会带来疾病和苦楚,并且知道死神就站在他生命的终点。你会年复一年地做出牺牲,有所放弃。你必须学会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与力量。不久前还是短短的一次散步的路程,现在变得漫长了,觉得吃力了,有朝一日我们再也没有能力走下去了。我们一辈子都爱吃的饭菜,我们也不得不割舍。肉体的欢娱与肉体上的享受愈来愈少,并且还得付出更高的代价。尔后,一切健康上的损伤和疾病,感觉变得迟钝了,各器官的功能也减退了,诸多的痛楚,尤其是经常发生在那漫长的令人恐惧的黑夜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否认的,这是严酷的现实。但是一味沉溺于这一衰退的过程,看不到古稀高龄也有它的好处、它的优越性、它的令人快慰和欢乐之处,那就太可怜、太可悲了,当两位老年人彼此相遇,不该单是谈那该死的痛风,谈上楼时腿脚的僵硬和呼吸的困难,他们不该光是交流各自的痛苦与令人心烦的事,也应该谈谈他们各自令人愉快和令人欣慰的经历。而这样的事有很多。
每当我想起老年人生活中这些积极的和美好的一面,想到我们这些白发苍苍的人也知道力量、耐心和欢乐的源泉之所在——这在年轻人的生活中是无足轻重的——这时我就不必去谈论宗教和教会的慰藉作用。这是神职人员的事。但是,我大概可以满怀谢忱地举出几项年龄送给我们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中我认为最珍贵的是: 在漫长的一生后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各种画面的宝库,随着行动能力的消失,我们将以完全不同于往昔的方式去追忆这些画面。那些六七十年来不复存在于地球上的人的形象和面容,它们还在我们身上继续存活下去,它们是属于我们的,它们陪伴着我们,它们用充满生气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此期间消失了的或是完全变了样的屋宇、花园、城市,在我们看来却跟昔日一样未曾变样,我们发现几十年以前旅行时见过的远处的山峦和海滨,依然色彩鲜艳地留存在我们的画册里。观看、审视、凝视越来越成为一种习惯和练习,观察人的心绪和态度不知不觉地浸透在我们的全部行为中。我们曾为愿望、梦想、欲望、激情所驱使,正如人类的大多数人一样,通过我们生命岁月的冲击,我们曾不耐烦地、紧张地、充满期待地为成功和失望强烈地激动过,而今天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自己生平的画册时,禁不住惊叹: 我们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这里,在白发老人的花园里,正在盛开着一些我们昔日几乎没想到去护养的花儿。这里盛开着忍耐的花,一种高贵的花,我们变得更加泰然,更加宽厚。我们对于去参与某些事件和采取一些什么行动的要求越小,我们静观和聆听大自然的生命和人类生命的能力就变得越强,我们对它们不加指责,并总是怀着对它们的多姿多态的新奇之感任其在我们身旁掠过,有时是同情的、不动声色的怜悯,有时是带着笑声带着欢悦带着幽默。
最近我站在我的花园里,点上一堆火,不断给它添加些树叶和枯枝。这时来了一位老妇人,大约80岁了,她从白刺荆的矮树丛旁走过,停下脚步,向我望来。我向她打招呼,于是她笑了,并说:“您的这把火点得对。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应该慢慢地和地狱交上朋友。”就这样我们交谈起来,我们的谈话带着对种种烦恼与困乏抱怨的调子,但总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谈话结束时我们都承认,只要我们村子里还有最老的人,还有百岁老人,我们还不是老得叫人害怕,这几乎不该算是真正的老人。
当很年轻的人以其力量和毫无所知的优势在我们背后嘲笑我们,认为我们艰难的步态、我们的几茎白发和我们青筋暴露的颈项是滑稽可笑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我们过去也具有他们同样的力量,也像他一样毫无所知,我们也曾这样取笑过别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劣势。被人战胜了,我们对于自己已经跨过的这一生命的台阶,变得稍微地聪明了一些,变得更有耐心而感到高兴。
(姚保琮 译)
【赏析】
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
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
除非是他那颗心灵拍手来歌吟,
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
(叶芝《驶向拜占庭》,袁可嘉译)
在叶芝眼里,肉体的欢娱和痛苦都是暂时的,所以他要驶向拜占庭,宁愿变成一件艺术品而获得不朽。这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在于尘世。但是,对黑塞而言,年老不过是人生漫长阶梯上的一个台阶。既然如此,这是必然要经过的阶段,无可逃避。当老年到来时,勇敢地面对疾病和死亡,乐观地,甚至尊崇地履行圣洁的天职才是有价值的人生。
与人的短暂一生相比,闪着寒光的宝石和沉重的金条虽然是永恒和长久的,却不能被视为美丽的。美丽的事物都是转瞬即逝的短暂的存在,包括人的生命。黑塞的一生是工作和奋斗的一生,也是歌唱的一生。老年对他来说并不可怕,既然有音乐在发出美妙的声音,那就有生命在延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歌唱一根折断的树枝,那根顽强地、苍白地挂了一年又一年,又唱了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的断枝(《一根断枝的嘎吱声响》)。一根树枝也有过萌发时的激情和感动,成长的快乐与招摇,如今它在衰亡时,仍然唱着歌嘎吱作响。年轻人若是嘲笑老年人的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便是浅薄的表现,纵然此时他们激情飞跃,也难免会有步入老年的一刻。而老年人既然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一层台阶上,就不要再欺骗自己,欺骗生命,勇于承认感觉和力量的丧失。只有承认才能更好地享受年轻时不曾、也不能享受的一切。勇于承认现实,就等于乐观地享受生活带来的幸福。如同黑塞所说,“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生活在不同的时期赠予人们不同的礼物,老年人的世界里不是多了更多的宽容,更多的忍耐,更多的幽默和泰然吗?
青年人一味地追求和向前,但是老年人可以回忆和审视。老年人可能也会羡慕青年人的自由自在和强健的步伐,别忘了自己也曾经拥有过,青年人经历几十年后也会和我们一样疲惫地在原地踏步甚至休息。年轻时的无限可能性在靠近生命终点的地方终于尘埃落定。从第一根白发出现开始,就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满头白发。年轻时我们拥有激情和爱情,年老时我们拥有温情和亲情。奢望是最毒的毒药,会将一个人的生命过早地腐蚀。因为人生是公平的,只要没有遇上生命中的不明暗礁,每个人的帆船都能从此地远航到终点。因此,黑塞睿智而幽默地说:“只要我们村子里还有最老的人,还有百岁老人,我们还不是老得叫人害怕,这几乎不该算是真正的老人。”
(石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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