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的内在生活文化与死亡意义都有密切的交互作用。我们如何理解生命?如何理解死亡?这是同一基本态度的两个方面。本文提供的看法仅致力于对各种完全不同的死亡概念进行抽象,但愿在我们从事的方法之中,能够找到一个来自当前文化阵营的思想方法如何对待这些问题之范例。
非生物体的有限外形通过外界而决定,这一点首先将非生物体与生物体加以区别,就其最外在意义而言,非生物体的终止是因为一个新无机体的开始,它针对非生物体的膨胀,使它弯曲或断裂;或者是通过分子、化学或物理影响,例如岩石的形态是因风化作用而成,火山熔岩的形状是因凝固过程而定。相反,生物体的形象则通过内在而决定。当生物体所固有的成形能力到达尽头时,它就停止生长;生物体大小的特殊形式一直由成形能力所左右。生物体的本质条件也就是它的外形条件,而对于非生物体来说,它的外形条件却寄寓于它的自身之外。
形式的秘密在于: 它是界限,它是事物本身,同时又是事物的终止,它是事物存在与不再存在的统一之点。生物体的本质跟无生命的东西有所不同,它在划分界限时不需要第二者反对。
所以,生物体的界限不仅是空间的,而且也是时间的。活着的生命要死亡,死亡是其本性所致(不管是否从可理解的或不可理解的必要性出发),于是,生命获得了一种形式,在此形式中,数量意义和质量意义之间的混合不同于在空间中的混合。
对死亡之意义的理解取决于人们是否从“命运女神”的想象中解放出来。人们的传统观点认为,似乎在一定时间内,迄今尚为生命并仅为唯一生命而张开着的生命线一下子“切断”了;当另一个与非生物体毫不相关的东西介入非生物之中并决定了它的“停止存在”的形式时,这个非生物体就结束了它的空间存在。同样道理,死亡为生命带来了极限。多数人都觉得死亡是笼罩在生命上空的黑暗预言,不过只有当预言成为现实的片刻,死亡才与生命有任意一点关系,却似笼罩在俄狄浦斯生命上空的预言一样,说他总有一天要将父亲打死。但事实上死亡是彻头彻尾地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先把生物界的下述争议撇在一边: 单细胞生物是否不灭的?因为它可分裂成许多活生生的新细胞,若无外界强力作用,从不留下尸体,那么,死亡只是多细胞生物对于生命的后续现象。或者说,单细胞生物体的一部分或整体部是否最终也走向灭亡?我认为,这儿能涉及我们的,只是某些同样要死亡的生物,它们的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内在联系并非较少,因为其他生物体压根儿就没有这些制约性。
我们的生命注定要死亡,其普遍的确切性同样很少与客观现实相违背。事实上,正常的生命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是蓬勃向上的,它不断地生长发育,生命力越来越旺,一直到其发展的最高点——这一点比每个起始点离死亡最远——才开始出现走下坡路的迹象。但即使是蒸蒸日上的强壮生命也处于跟死亡相连的总关系之中。好比血管自从开始逐渐变硬以来,它的死亡不必非得一段一段地立刻可以确证,但它们已经变成另一种东西,即使它们不是站在明显进入死亡行期的话;也好比一桩事情的原因,不必再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事情的原来状态或原来形式之中,事情的本来面目会起作用,或者说,更多的是原来形式的质量上完全不同的确切性在起作用。那么从反方向来看,死亡完全可以寄寓于生命之中,不必非得每时每刻确证死亡或死亡的小分子已成为现实后才承认它。在生命的每时每刻,我们是行将死亡的东西。倘若这种说法不确切,那么死亡也就是另外一种东西。就像我们自出生之时起就存在于世一样,慢慢地我们会任意地学到许许多多的东西,一直到最后时刻我们才会死去。
只有这样才能搞清死亡形式的意义。死亡是一种界限,换言之,死亡并非到死亡的时刻才给我们的生命以形式,死亡是改变一切生命内容的形式上的片刻;通过死亡生命整体受到了局限,生命的各种内容和时刻受到了作用,如果它们能够超越这固有的界限,那么各种生命内容的质量和形式又是另一桩事了。
基督教有许多奇谈怪论,例如从死亡中抽出超验的意义,把生命完全置入永恒的观点之下,即: 不仅把死亡看作是继人间最后时刻以后的继续延长,而且灵魂永恒的命运取决于生命内容的整个系列。每种内容都继续着伦理上的意义,它是确定我们那超验的未来是否进入永恒之理由,于是乎,寄寓于生命内容中的界限已被突破。那么死亡就可当作被逾越了,因为不仅仅是生命——通过时间而延伸的线——越出其终点的形式界限,而且因为生命时刻要永恒不断地延续下去,生命就会否定对生命的各个时刻起作用的死亡,否定从内部局限生命时刻的死亡。
如果倒过来看的话,死亡也可视作生命的塑造者。在生物界内部存在着这样的局面,生物体只有每时每刻通过适应才能生活,广而言之,才维持着生命。一旦适应失灵就意味着死亡。生物体的各种自发或自愿的行为可视作向生活挺进,意味着“更多生命”,那么同样,适应意味着逃避死亡。在这一观点下,我们人类的各种行为找到了一种算术值的符号,这种值通过自下往上加或自上往下减都可成立。或者说,我们的积极性之实质也许是连我们自己也感神秘的统一体,只有通过将它分解成征服生命和逃避死亡才能理解,人生的每一步不仅意味着时间上走向死亡,而且通过死亡——这一人生的现实因素——意味着人生脚步的形式是正面的、先验的。人们的奋斗和享乐、工作和休息,还有其他各种自然的处世方式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逃避死亡,那么这种形式正是直接通过避开死亡而确定下来的。我们好比在航向相反的船只中行进的人们,虽然在往南行进,而脚下的土地却把他们带向北方,这一行动的双向性决定着他们在空间的各种方位。
通过死亡形成了生命的全过程,但迄今为止,这种形成只停留在空洞的形象上,尚不能由它本身促成某种结论。这儿关系到改换人们的习惯想象问题。通常大家只把死亡看作是无机的,认为死亡是命运女神终止生命的一刀;现在须把死亡看作是有机的,即: 死亡从一开始就是对连续不断的生命过程造就形成的时刻。没有死亡,没有死亡时刻清晰可见的那一面,那么生命就完全是不可设想的另外一种东西。尽管人们把生命过程内部的慢慢延续视作一次性死亡事件的预作用或预阴影,尽管人们把这种延续视作各个生命时刻内在的固有形式或变化,可是毕竟是慢慢的延续和一下子死亡一起解释了关于灵魂的命运和本质的一系列形而上学的设想。至于应对死亡的这一意义或那一意义加以修正的问题,我不作明显的区分,且将它们纳入到下述考虑的问题之中。关于区分两种成分中是哪一种参与了习惯想象问题,似乎是稍加思考就能解决之事。
黑格尔曾说过: 每个事物都要求自己的对立面,并与对立面一起走向高一级的联合,它虽然消失于联合之中,而它却正是这样又回到了自己之中。这种说法的深远意义恐怕比生命与死亡的关系体现得更加强烈。生命从自身出发要求死亡作为对立面,要求死亡作为事物走向的另一面,没有它,事物就根本没有自己的特殊意义和形式。生命与死亡就是这样,是存在的两个面,一个是扬音节、一个是抑音节,于是在它们上空就兴起了高一级的东西,即我们存在的价值和内涵,它们是超越生命和死亡的东西,不再为它们的对立面所触动,而在这些东西之中生命最终走向自己,走向它自身的最高意义。
这种思想的基础在于,直接的生命过程与它的内容完全不可分离,这种实实在在的统一只有在生活中才能体验到,而并不能通过精神方面来证实。理智的分析首先把它分解成两种因素,由此而得的分界线并不比在生活经历中感觉到的统一——显然是在另一种现实高度上——至少符合对象的客观结构。我觉得,物质上和心理上的分解的可能性只能通过将其载体和过程从属于生命的现实而得到。倘若我们能长生不老地活下去,那么可以预见,生命的价值和内容就会毫无区别地跟生命熔融在一起。于是就不存在着什么实实在在的刺激,促使我们去考虑那单一形式以外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我们能认识,可以无休止地经常遇到它们。但现实是人要死亡,从而我们知道了生命是某种偶然的、要逝去的东西,是所谓可以成为其他东西的东西。因此,也就产生了下述思想,认为生命的内容、生命过程的命运是不必加以区分的,这样人们才注意到关系生命和死亡的某些内容的意义,这一意义跟一切过程和结果毫无关联。只有懂得要死亡,才能解决生命内容与生命的熔融性和一致性。
生命接受了高于生命的内容或者把自己充实到内容中去后,生命并未失去自己,但它却变得高于自己,才真正地赢得了自己,因为只有这样生命的路才作为生命过程,生命过程才有意义和价值,并知道生命过程为什么存在着。所以说,正是这无限有意义的内容才使有限的生命赢得了它那内在的、纯洁的高度。首先要在思想上把这些内容与自己分开,以便让自己能够自觉地上升到它们的高度之中,不过只有考虑到死亡,才能完成这一区分,死亡虽然把生命过程化为零,但它并不侵犯生命内容的意义。
通过死亡可区分生命和生命的内容。如果区分结果让内容继续存活下来,那么这种相同的承认也会出现在分界线的另一面。灵魂的生命过程作为整体,随着不断地往上发展,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地呈现出称之为“我”的面目。它关系到本质、价值、节律,也就是说内部意义,它们应归结于我们的存在——这一世界上的特殊事物——之中,同时也关系到我们本来从一开始就是的,但就完整意义而言,我们确实又不是的。这个“我”处于尚待进一步进行实质性解释的范畴之中,在既成的事实和尚未成立的、只是有要求的价值思想之间,这一范畴是第三者。
在开始发展的初期,这个“我”不仅在主观觉悟上,而且在客观存在上跟生命过程的具体内容融合得最为紧密。我们同样看到,正如生命过程可与生命内容区别开来一样,正如生命内容在动态的、现实的、可经历性方面可获得意义一样,那么生命过程也可把“我”从自身中摆脱掉;反过来也一样,就一定意义而言,连续不断地通过生活内容把我自己从生活过程中区分出来。同时,通过总是首先充实幼稚觉悟的生活内容,把自己作为一种特殊意义、价值、存在和要求而解脱出来。我们经历得越多,作为个体和连续的“我”在命运的钟摆中,在民办演变的钟摆中刻下的记号也就越强有力。不仅在心理学意义上是这样,我们容易觉察到或者必定会觉察到;在不同现象中的“我”是同一个我或者依然故我,随着现象数量的增加。这种觉察就更容易些,更肯定些;而且在客观意义上也一样,这个“我”总是往自己身上堆积更加纯洁的我,通过一切偶然经历的内容来塑造自己,使自己更肯定一些,与这些内容的关联更少些,最终开发出自己的意义和思想来。
在此插入些长生不老的思想。如上所述,为了解放生命内容的永恒性(时间上的无限性),死亡会淹没生命。那么同样,从另一方面来看,死亡会结束一定内容的生活经历系列,而又不至于切断“我”的永恒自我完善或继续生存的要求。长生不老是许多智者的追求和渴望,其意义在于,通过个别生活内容的偶然性,或许“我”完全能够完成这一解决任务。
宗教上习惯给长生不老以另一层意义,多数情况下认为长生不老的意义是拥有,是灵魂进入了极乐世界,看见了上帝,或有继续存在着;或者在强烈的伦理道德升华方面来看,长生不老是追求自身的质量,要得到自身超脱、完善或者纯洁化。但这一切对目前的长生不老意义均不合适,目前的意义是灵魂现状什么也不经历,它的继续存在不再有任何自身以外的内容。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会经历客观。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突出成为纯粹生活过程的“我”,越来越从许许多多流逝而去的生活内容中突出成不变的、顽固的“我”。但是,这个“我”总是以任何一种形式与这些生活内容相熔融,自我突出以及灵魂的自我存在只意味着渐渐地向“我”靠拢,这个“我”只存在于自己之中而不存在于任何其他东西之中。哪儿相信长生不老,哪儿拒绝各种实在的内容——哪怕它们作为伦理上的内容尚不够深刻,哪怕它是不可知的;哪儿在试探所谓的长生不老的纯形式,那么死亡也许就是界限,在界限的另一边,“我”失去了一切陈述的生命内容,生命的存在和生命过程仅仅是属于生命自己,是纯粹由它自己所决定的。
(涯鸿、宇声 等译)
注释:
俄狄浦斯: 希腊神话中人物,恋母。
【赏析】
齐美尔的这篇《论死亡的形而上学》是对各种完全不同的死亡概念进行抽象,旨在让我们真正理解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形而上学有两种意思: 一是指用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去看事物;二是指研究单凭直觉(超经验)来判断事物的哲学。广义上说,研究超感性经验存在的学问,都可以叫做形而上学。简而言之,大概可以这样认为,形而上学就是研究本质的学问。而体验性是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和提问方式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特征。
既然人生的必然结局是死亡,那么活着的意义何在?我们一直在试图寻找答案。但在形而上学的范畴中讨论死亡,我们会遭遇一个悖论: 形而上学的问题具有非体验性,而死亡恰恰是不可为正在讨论它的我们所体验的,正如无限的不可体验;可是,死亡具有终极性、必然性、普遍性和不可超越性,与形而上学的特质恰恰相符,那么,讨论死亡中的形而上学因素就是合理的。所以这成了一个很具有挑战性的问题。
在本篇文章中,齐美尔很好地迎接了这个挑战。他那不断游离的视点,片段性的思考,精妙的思辨,让我们畅游其中,并深刻理解死亡的意义。作者在文中指出,“死亡是一种界限”,“也可视作生命的塑造者”;死亡不是片刻而来的,而是“彻头彻尾地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他还引用黑格尔的论断:“每个事物都要求自己的对立面,并与对立面一起走向高一级的联合,它虽然消失于联合之中,而它却正是这样又回到了自己。”并进而指出: 是生与死的高一级联合铸就了意义,创造了生命价值。所以,只有把生命置于死亡中,生命才有意义,否则它本身就失去了维系。“只有懂得要死亡,才能解决生命内容与生命的熔融性和一致性。”所以,死亡亦比生命更根本。只有以死亡为根本背景,才能阐明人生的哲学问题。
蒙田说得很好:“如果我是作家,我会将种种的死记录成册,并且加以评语,从教人怎样的死里教人怎样的生。因为,我们生的时候便开始我们的死亡攒程,最先的一刻早把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安排,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从死亡那里盗取生命,你消耗生命逃避死亡。其实,生命无间歇的工作便是营造死,生和死任凭你怎样哀悼恸哭都不会分开,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这就是形而上学死亡本体的最初意向。正如狄德罗在《宿命论者杰克》一书中,那节常为人所疏忽的文字:“一座广大的城堡入口处写着: 我不属于任何人,而属于全世界,你进入这里之前,在这里之际,离开此地之后,都在我的怀抱之中。”
也许,这就是齐美尔想要向我们阐述的: 死亡不仅仅是人类旅程的终点,不仅仅是把我们渡到永久的冥间的死船;而是因为死亡才形成了生命的全过程,才给予生命的存在以意义,直面死亡真相的我们,才能更好地面对死亡,面对生命,进而体会和了解死亡与人存在的终极意义和历史价值。
(娜 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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