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同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在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滴答,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气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正地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1918年8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了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关于忒俄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臆。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注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羽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活动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杜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唯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去,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都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澄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
(高健 译)
注释:
出自古希腊诗人忒俄克里托斯之作。
忒俄克里托斯(前310?—前245?): 古希腊诗人。
圣弗兰西斯: 意大利高僧。
朱利安·克伦菲尔: 英国第一次欧战期间著名诗人。与查理·索莱、罗伯特·尼古拉斯、吉尔伯特·弗兰考等人同为一时之俊。他们起初多是吉卜林的模仿者,对欧战颇多讴歌之作,继而又对之充满绝望,在战争问题上表现了十足的矛盾心理与糊涂认识。
【赏析】
当战争的硝烟渐渐消散,曾是炮火笼罩下的一切能否恢复如前?那曾经宁静的天空,经历过炮火的喧嚣是否依旧高远?那湛蓝的海水,是否不会再因阵阵厮杀而处处殷红?折断的树木何时能够长起?惊恐的禽鸟哪天不再悲泣?……
或许,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真正明白和平的含义,就像高尔斯华绥在本文中引用古希腊诗人忒俄克里托斯的诗句所发出的呼唤那样:“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多么质朴的诗句,多么贴切地表达了作家对和平的无限向往。
在经历了四年战争而初享和平的作家笔下,没有了炮火隆隆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独特、亲切,富有生机:“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的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小小的粉红的雏菊”,“炯炯有神的树木”,“银白色的海鸥”,“色如蘑菇的耕地”,“青葱翠绿的田野”,“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乳白色的流云”……这一切我们在和平之时不会注意到的景物,如今在作家眼前是如此生机盎然,充满灵性。
战争毁灭了许多我们平常忽视的美丽,或许正是因为失去,当和平最终来临时,我们才能够重新审视和欣赏那些此前一直忘却的景致。而美也在阔别许久之后终于回来了,那些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尽管世界依然,但是心情已变。“在我们的一般活动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的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我们不再因未来的不可知而惴惴不安,也不再因死神的紧紧尾随而心惊胆战。我们终于可以自在怡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去体味世界本身的滋味与美好,而这一切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现今却如此弥足珍贵。
整个世界逐渐从“大病”中恢复了,战争的阴影是不是也会随着春天的万物复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呢?作家的答案是否定的:“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战争破坏的不仅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界,而且毁坏的更是人类的心灵。战争的创伤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愈合,但伤口虽愈,疤痕永存。战争影响的不仅仅是一代人,它会随着人类历史的前行而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人们追求和平的美好,“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澄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无餍的”。然而也正是人类自己发动了这一场罪恶的战争。和平能否真正实现呢?作家对此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人是奇怪的,也是矛盾的,对战争与和平的追问,或许最终的答案就在人自己的身上。
与一般写战争与和平题材的散文不同,作家并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对人类身心的摧残,而是通过停战前与停战后两次登上同一座青山所产生的不同心境,来抒发对战争的憎恶与对和平的渴望。作家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亲身经历者的身份为我们描绘了战争带给人类的灾难,以及人类的身心在战争中所受的创伤。全篇文笔优美,感情真挚,大自然的种种景物在作家笔下历历在目,作家借写景以抒情,感情浓烈而深沉,读之让人动容。
(汪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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