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群都激发我的兴趣;我常常感觉到,人群是值得我优先注重的事,而原定有什么要办的事,倒在其次了。我时常告诫自己,一个原定要办的事可以缓缓再做,而对于人群,情形则不同了。没准在我沿着老路再回来时,人群已经散去。这样,每逢我看到路边聚集着人群时,我必定会径直而往——这常常引起同伴的不快。但我相信,为了一个令人愉悦的人群而做出世上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我几乎没有失望过,人群总是成为某种令人惊奇并促人深思的事情: 人行道上那蝎子采集者及其商品;在看不见的绳线上跳着神秘舞蹈的玩偶以及那正在叫卖一对玩偶八安那的玩具发明人;一大堆意想不到的书籍和刊物;或者,那用玛瑙贝壳和中国镯子表演惊奇魔术游戏并借此招徕顾客的卖药人;甚或是——我羞于承认——两人之间的争吵。
在人群中,人可以获得极大的安宁——他能够忘却自己达几个小时。人群各有不同,各人须选择最适宜于自己性情的人群。经常逛逛摩丽娜的无线电摊点,有一种乐趣;如果你在傍晚六点钟左右从花市路上走过,你从中得到的则是另一种滋味;要么,你可以买一张站台票到中心车站月台的凳子上坐下来直至最后一辆列车驶过: 我知道有个人就是这样度过他的假日夜晚并从这种消遣中得到至美的享受的;再者,你也可以从帕利角漫步到莫尔市场,随意观赏。在这样的漫游中你获得了犹如在西洋镜中观察人性的机会: 色调、形式、声音、魅力及活动,无不丰富多彩。
人群中的人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是他们通常的自我。束缚人的锁链在人群中常被打破,人性不再冷漠: 某人的事情,无论是叫卖药品,还是咏唱歌曲,或是与别人吵架,变成了大家关注的事情。在人群形成之前,吵架是个私事;当吵架公开之后,那些构成人群的人们都暂时把他们自己的工作和想法搁置一边,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中心问题,竭力以审慎的头脑来思考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
人群中,每个人都是极其热心地传递着某条信息!你只需问:“这是怎么回事?”而后你就会发现十多个人拥过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你问的可能是一个不知道眼前之事的人,但他会帮助你找到另一个可能知道相当情况的人。人群中有不少这种类型的人——他们只是停在那里而莫名其妙,不去麻烦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常常发现这样的情形: 某人在某个地方低头寻觅着大路旁边的人行道,另一个人走过来想发现这个人在看什么,然后一个人接着另一个人,他们都停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在人行道上找着什么东西。问道:“你在看什么?”答曰:“我不知道,人人都低头寻觅,所以我就停下来……”
我们的前人充分认识到了人群的价值。持续一周多的庙会,对大众来说,是集中于一个地方的绝好机会。花的芳香,糖果小贩的叫卖声,展销的色彩纷呈的纸玩具;再者,也是最重要的,是笛手那以尽可能简朴的方式而达于大庭广众的乐曲声,皆构成了精妙的纽带,将成千上万的人在某种共同的体验中联系起来。
声称厌恶人群的遁世者没有认识到他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力量的最伟大的源泉乃在于人群。
(石海峻 译)
【赏析】
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综合,离开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人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而社会关系无法在单独的个体中存活,只有在人与人组成的群体中,社会关系才能够发挥它的作用。因此,“人群”就成为个体展现其存在价值的基础。
纳拉扬具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他善于捕捉生活中每一个可能成为创作源泉的细节,尤其是在人群中。在“人群”这个个体集中的场合里,“我”的个体性暂时退居幕后,仿佛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偷窥着吸引你的视线,引发你思考的事件。在某种意义上,在人群里,“我”这个此在的个体是缺席的,是透明的,是非焦点的。人群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我”可以游刃有余地观察人群中他人的行为,以及各种行为引发的一系列的事件。个体的隐匿给“我”带来了身心的愉悦,甚至成为“我”忘却烦恼,获得安宁的一剂良药。在人群中,作家可以将自我暂时抛弃,全身心地投入到观察之中。
但是,纳拉扬也强调: 个人须选择最适合自己性情的人群。融入人群的前提是你适合并且愿意投入到这个人群中。否则,自我不但不会隐匿,反而会放大自身的存在;烦恼不但不会因此被忘却,反而更加严重化。
纳拉扬认为,人群是连接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纽带。在人群中,自我不再是单独的个体,也不再是“通常的自我”,群体的力量打破了割断人与人沟通的锁链。人性在人群中被唤醒。无论是关注还是参与,共同的体验在人群中以极其迅速的形式相互散播。人不再是个人,而是群体中的一员。人群具有将割裂的个体联系成具有无限力量的人群的伟大力量。
纳拉扬不仅是个观察细致入微的作家,他还具有深刻的思考能力。对人群作用的体察,是作家反复思考的结果。这正如科学的发现一般重要。“对人类来说,力量的最伟大的源泉乃在于人群。”纳拉扬正是以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将原本就已经存在的事物发掘出来,显现出来,让人们明白其中的意义,进而受到教益。
(杨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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