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在不高兴的时候羡慕
小人物像蚱蜢一样作乐
在阳光灿烂的地点,既不思前
也不想后,如说他们怎样
抓住了未来那也不过是半睡
半醒抓住的,用生殖的工具
愚蠢地重复着
愚蠢在30年的时期内;他们还又吃又笑,
呻吟着埋怨劳动、战争和分离,
跳舞,谈话,穿衣,脱衣;聪明人借口说
夏天的昆虫值得羡慕……
——罗宾逊·杰弗斯《聪明人在不高兴的时候》
我的头发,我的胸膛,我的手,和一些年月日对我如此重要的我的一生。唯一的问题是,它们是不是真属于我,如果头发、胸膛、手不是笼统而言,我的一生中那些年月日是不是失去了重要性,一旦它们以一般方式指明若干瞬间的话。我从四面八方为电视、杂志、影片、刺激人们追求健康和幸福的广告所包围;我应当怎样洗,怎样吃,怎样穿,成为某人关心的对象,我在无数具为最合身的游泳裤做广告的叉状模型上,在穿着最诱人的奶罩的胸脯上,在擦着最细腻的油脂的肩膀肌肤上,不得不看到的正是我自己。如果我是一条鱼龙或者某个外星来客,我将能够把这一切看作一阵线条和色彩的闪烁,但我是人,我已为无数感染手段所挑动,它们把我拆散成我的元件,并把我从编过号的部件重新构造出来。我熟知男性和女性的身体,除了任何特殊或隐私部分,以致我在海滩或游泳池旁,总处在一群可以互换的臀部、颈项、大腿之间,我的每个器官也是可以互换的。我被称过,被量过,适宜于我的卡路里已被计算过;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的汗液像别人的一样发臭,既然每个人都在他的腋下擦除臭剂;口臭也不仅是我的毛病,因为银幕上用嘴亲吻的青年男女总是带着嫌恶的怪相,彼此转过脸去,吞药丸来抵制他们的酸胃,然后沉没于极乐中。而我在浴室里消磨的片刻也并没有白白空掉,因为卫生纸从广告上向我呼唤,保证它会杀死活在我的肛门里的所有细菌。
我的面前经常摊开来一大张人体解剖图: 一只拿着指示器的手指着肾、肝、心、生殖器,并解释着它们的功能。不管我愿不愿意,我被传授了红白血球、新陈代谢、排卵过程、细胞的生长和萎缩等等秘密。如果我的健康开始恶化,病房的白色走廊就会等着我;高效率、无人称、漠然无动于衷的白衣少女就会把我的赤裸的身体翻来覆去,仿佛我是一个人体模型,递给我一根玻璃管装尿,把我放在爱克斯光机后面,抽我的血化验。
但是,我永远是赤裸的,而且不仅作为一个肉体对象。我的器官,那些为皮肤所覆盖的和那些为其他器官所覆盖的器官,都是赤裸的,从而成为构成我的传记的事件。那些事件可以分成两大类: 一类壮丽地实现了童年、青少年和成年的准则,另一类则有某件事阻碍了和撕裂了我和人们的关系,由此而产生了“难题”。对我来说,那些都是个人隐私,但我知道我错了,因为所有这类问题都已被编入目录,加以记载,附有大量例证,而且不是由我而是由看病的精神分析学者,掌握着它们的钥匙。同那位精神分析学者谈话,给我很大的宽慰,因为他使我感觉到,我是从普遍的平均化中给挑出来的;我的独特性质一定大有关系。不止是宽慰,这是一种强烈的快感,因为毕竟有人在埋头研究我的命运的细节,而我的命运在每个别人看来是可以互换的,毫无个性特征可言。然而,我认识到,咨询谈话的用意就是让我懂得——就是说,让我把因果联系起来——这样我患病的自身,我现在把它看成许多别的事物中的一件,就被抛到脑后了。
我为集体的浓密物质,那晦涩的、执拗的、坚持的另一个自然所包围,但我至少被分配了一个区域,可以自由活动,关心我的身心健康,享受一个运转正常的有机体的幸福,在活物中间生气勃勃。不过,当我不得不成为我自己的避难所,躲避文明的压力时,那个为我们大家(包括我自己)所藏匿的世界,那另一个自然就慢慢爬到我的身上来,不断提醒我,我的独特性不过是个幻觉,即使在这里,在我自己的圈子里,我也化成了一个数码。
(绿原 译)
【赏析】
一个优秀的诗人,必然有一颗超乎常人的敏感的心灵。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个体的存在,或者察觉世界是如此广阔,都可以算作是敏锐心灵的表现。生活中的大多数人,对于分裂和融合的感知是不敏锐的,他们由青少年走向成年的过程也就是他们逐渐无意识地使自己从属于这个世界的过程。但是总有一些思想敏锐的人,能够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以及这个广大的世界的存在,进而思考世界与自己的关系。
这篇散文名为“什么东西是我的”,其实,米沃什想问的是: 我是谁?他开始思考一些大多数时间为大多数人看似理所当然的拥有物——如手、头发、胸膛等。对这些最切身相关的物质,米沃什却重新思考: 它们真的属于我们吗?事实上,在这篇文章中,几乎米沃什所提的问题,其背后都有更深层次的问题。手和头发等等不过是某种符号,米沃什需要确认它们的所有权,不过是为了明确自我的存在。换句话说,当人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产生怀疑的时候,他对自身的思考和重塑便再度开始。
在米沃什来看,外界环境有很多元素,可以作用于一个人,使得这个人的形象借由一些符号的解释而具有某种轮廓,如服装广告上向所有人展示的健美身躯,在游泳池人们可以彼此看见的裸露在外的躯体,每个人生存都必须消耗和吸收定量的卡路里,以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使用同样的生活用品,有类似的生活习惯和生理规则等等。在这一切千篇一律的符号之中,米沃什发问道: 既然很多事物可以适用于我,也同样适用于别人,那么,究竟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呢?换句话说,我是谁?我的独特价值在哪里?
从物质领域过渡到精神领域,米沃什在此讽刺性地描述道,一些人满足于向心理医师讲述自己的“个人隐私”,在讲述过程中感到“毕竟有人在埋头研究我的命运的细节”,从而感觉自己算是一个独特的人。米沃什尖锐地指出,即使每个人都有的那些敝帚自珍的回忆,那些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经历过因而证明你的独特性的事件,其实也不能算作“个人隐私”。那些问题早已有人专门加以研究,分门别类,附有大量相似的例证,假如你看到,将不会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因为太阳之下并无新事,发生在你身上的,每天也同样发生在别人身上。
最后,米沃什点出本文的主题是: 文明的压力导致个人的自我独特性丧失。生活在文明社会,人们很少有时间去反思“我是谁,什么东西是我的”这样的问题,更多人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泯然于众人而不自知。但是,无论如何,寻找自我,确认自我,进而欣赏自我,应该是文明社会中的人对自己的要求。米沃什说,“我永远是赤裸的”。或者,我“应该”永远是赤裸的,因为在“我”之外,只是无数构成“我”的标签。真实的个人不仅是一个肉体对象,在肉体之外,他还应该有一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他才成为“他”。
(阚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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