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英国人和美国人来到巴黎时发现我们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消瘦,无不感到惊讶。他们见到妇女穿着优雅的连衣裙,似乎还是新做的,男子的上衣远看也不失气派;他们难得看见通常表明营养不良的苍白脸色和生机萎缩。对旁人的关怀一旦失望,便会变成怨恨: 因为我们不完全符合他们事先设想的悲惨形象,我很担心他们会生我们的气。可能他们中间已经有人暗自思量,法国是否应该把战败看作一场好运气,因为战败当初使它脱身事外,日后又使它不必付出巨大的牺牲作代价就重新取得强国的地位;可能他们和《每日快报》一样认为,比起英国人,法国人在这四年里过得不算太坏。
我想对这些人说几句话。我想对他们解释: 他们错了,德国占领曾是可怕的考验,法国不一定就能复兴,而且没有一个法国人不经常羡慕他的英国盟友们的命运。但是,就在我着手做这项工作时,我感到它的全部困难所在。我已经体验过一次这种困惑,那时我刚获释,人家就询问我当战俘的生活: 我怎样才能使没有在俘虏营里生活过的人体会那里的气氛呢?只要加重笔触,就能描出一团漆黑,而稍加修饰就能使一切显得欢笑、快乐。甚至人们所谓的“一般情况”也不代表真相。需要有许多发明、许多技巧才能表现真相,还需要许多善良的愿望和许多想象力才能理解真相。今天我面临一个相似的问题: 怎样才能使一个始终未受奴役的国家的居民懂得被占领意味着什么?我们之间横着一道不可能用言词填平的鸿沟。法国人之间谈论起德国人、盖世太保、抵抗运动和黑市交易时一说就明白,因为他们经历了同样的事件,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回忆。英国人和法国人没有共同的回忆,伦敦骄傲地经历的一切,巴黎却是在绝望和耻辱中经历的。我们需要在谈论自己时不带感情冲动,你们则需要学会听懂我们的声音,学会抓住那些不能言传、只能意会的事情,可以用一个手势或片刻的沉默表示的所有一切。
如果我还是试图让人家看到一点真相,我会遇到新的困难: 法国被占领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社会现象,它涉及3500万人。我怎么能用他们全体的名义发言呢?小城市,大的工业中心和农村的遭遇各不相同。某一个小村庄从未见过德国人,而另一个村里德国人却驻扎了四年。既然我主要住在巴黎,我就局限于描写巴黎沦陷时期的情况。我撇开不谈生理上的痛苦,确实存在但被掩盖起来的饥饿,生命活力的衰退,结核病的蔓延等等;统计数字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们,这些不幸曾达到多大的规模,但是说到底英国也有类似的情况;英国的生活水平想必仍然比我们的要高得多,但是你们遭受了轰炸、VI无人飞机的袭击和军事损失,而我们却没有作战。然而另有别种性质的考验;我想写的正是这类考验,我试图写出巴黎人是怎样体验沦陷生活的。
我们首先必须排除广泛传播的形象: 不,德国人不是手执武器在街上溜达的;不,他们不强迫平民百姓为他们让路,给他们腾出人行道;他们在地铁车厢里给老年妇女让座,他们见到小孩就会油然而生柔情,去抚摸他们的脸颊;他们接到命令要行为规矩,于是为了遵守纪律,他们就难为情地、用心地做到规规矩矩;他们有时甚至显示一种天真的、但是找不到用途的善良愿望。你们也别以为法国人对他们总是投去某种充满蔑视的目光。诚然绝大多数居民避免与德国军队有任何接触。但是不要忘记占领是天天存在的事实。有人被问到他在恐怖时期做了些什么,他回答说:“我活下来了……”我们每个人今天都可以做同样的回答。我们活过这四年,德国人也活着,就在我们中间,淹没在大城市的统一生活里。前几天人家给我看登在《自由法国》上的一张照片,我不禁发笑了: 照片上一个膀圆腰粗的德国军官在塞纳河畔一家旧书摊的书箱里搜寻什么,那位旧书摊主,一个留着典型法国式胡子的小老头用冷漠而忧伤的眼光看着他。德国人得意洋洋,他好像把他瘦小的邻人挤到取景框外面去了。照片下面有一行说明:“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塞纳河岸。”我当然不认为照片是假的;不过这只是一张照片而已,而且是专断地挑选出来的。肉眼的视野更广阔: 摄影师看到几百个法国人在几十只书箱里搜寻,同时看到一个德国人,在这个太大的布景里他显得渺小,单独一个德国人在寻觅一本旧书,他是一个构想家,可能是个诗人——总之是一个无害的角色。在街上散步的德国士兵无时不向我们显示的正是这一无害的面貌。人群遇到他们的制服就自动分开,然后又合拢,他们退色的绿制服在平民的深色便服中间形成一个浅淡的、谦逊的斑点,简直是期待之中的。其次,相同的日常需要使我们与他们交臂而过,同一个人流把我们和他们一起卷走,在一起颠簸,相互混杂: 我们在地铁里挤着他们,我们在黑夜里撞到他们。当然,如果接到命令,我们会毫无怜悯地杀死他们,当然我们没有忘记我们的敌意和仇恨;但是这些感情已经变得有点抽象,久而久之我们在巴黎和这些实际上与法国士兵很相像的丘八之间建立起某种可耻的、很难说清楚的休戚与共关系。一种不带任何同情心的相互依存关系,确切说是生理上适应后形成的相互依存。最初我们只要见到他们便不舒服,后来,我们逐渐学会对他们熟视无睹,他们已具有一种建制的抽象性质,最终使他们变得无害的,是他们不懂我们的话。我在咖啡馆里不下一百次听到巴黎人就在离一个孤独的德国人两步远的地方肆无忌惮地议论政治,而那个德国人坐在桌子边上,面对一杯汽水,目光茫然。他们对我们来说更像是家具,而不是活人。当他们彬彬有礼地拦住我们,向我们问路时——对我们中大部分人这是唯一与他们说话的机会——我们更多感到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说明白了我们不自然。我们想起自己下给自己的不容改变的命令: 决不同他们说话。但是,面对这些迷路的士兵,一种古老的助人为乐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我们身上复苏了,另一个上溯到我们童年时代的命令要求我们对别人的困难援手相助。于是我们就根据当时的脾气和情境做出决定,或者说“我不知道”,或者说“走左手第二条街”。无论哪种情况下,我们走开时都对自己不满意。圣日耳曼大街上,有一次一辆军车翻倒在地,把一名德国上校压在车下。我看到十个法国人赶上去把他救出来。我确信他们都仇恨占领者;两年后,他们中必定会有几个人成为法国国内力量成员,在同一条大街上向占领者开火。不过当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压在自己汽车底下的人是占领者吗?该怎么办呢?敌人的概念只有当敌人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火线时才是坚定、明确的。
然而确实有一个敌人——而且是最可憎的——但是他没有具体的面目。至少见过这个敌人的人很少还能回来为我们描述他的模样。我想把他比作一条章鱼。它躲在暗处攫住我们中最优秀的人,使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天你给一个朋友打电话,电话铃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了好久;你去敲他的门,无人应门;如果门房带着你破门而入,你会在门厅里发现两把靠在一起的椅子,椅子腿之间满是扔掉的德国香烟的烟头。失踪者如果是当着他的母亲和妻子的面被抓的,她们会证明说,把他带走的德国人很有礼貌,跟在街上向我们问路的德国人完全一样。当她们到福熙林荫道或者柳林街时,人们彬彬有礼地接待她们,她们临走时偶尔还能听到安慰的话。然而,在福熙林荫道或者柳林街,邻近楼房的居民整天,直至夜深,都能听到惊呼惨叫声。巴黎没有一户人家没有亲友被逮捕、流放或枪决的。似乎城里有好些看不见的窟窿,城市的生命就从这些窟窿里流失,好像它患了找不出确切部位的内脏出血症似的。何况人们很少谈论这些事情;人们掩饰饥荒,更掩饰这一不断的血液流失,这样做部分出于谨慎,部分是出于尊严。人们说:“他们把他抓走了”,而这个“他们”,就像疯子有时用这个代词来指他们想象中的迫害者一样,指的几乎不是一些活人: 不如说是某种有生命的、触摸不到的、焦油一般的物质,它染黑一切,甚至使光明失色。夜里,人们听见“他们”。子夜时分,街面上响起几个赶在宵禁前回家的居民急促的、相互隔开的脚步声之后,便是一片寂静。人们知道,这以后,唯一能在外面走动的是“他们的”脚步。很难让别人也体会到这个空荡荡的城市,这个就在我们窗户底下,唯有他们在活动的“无人区”带给我们的印象。住宅绝对不是可靠的庇护所。盖世太保经常在半夜到清晨五点之间出动抓人。好像房门随时可能被打开,放进一股寒气、一片夜色和三个客客气气的带着手枪的德国人。即使我们不说出他们,即使我们不去想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我们中间存在。我们感到他们的存在,只因为周围的物件以某种方式不像过去那样完全属于我们,它们变得古怪、冷漠,好像已成为公有的,好像有一个陌生人的目光破坏了我们家庭里亲密无间的气氛。一到早晨,我们又在街上见到一些赶着钟点上班的德国人,他们腋下夹着公文皮包,看起来不像军人,更像穿军服的律师。我们努力在这些不带表情的、熟悉的脸上找到一星半点我们想象了一夜的那种凶残和仇恨。但是找不到。然而恐怖并不因此消散;这种抽象的、不能落实到任何人身上的恐怖可能正是最难忍受的。至少这是占领时期的主要面貌: 请想象,一方面的是找不到对象的仇恨,另一方面是一个太熟悉了、叫人恨不起来的敌人,而这两者必须朝夕共处。
这一恐怖还有许多别的原因。但是,在进一步说清楚之前,必须避免一个误会: 人们切不要把这一恐怖想象成一种强烈的、惊心动魄的情绪。我已经说过: 我们活下来了。这就是说人们可以工作、吃饭、交谈、睡觉,有时甚至还能发笑——虽然笑声难得听到。恐怖似乎在外面,附在各种东西上。人们可以暂时不去想它,被一本书、一场谈话、一桩事情吸引过去: 但是人们总要回到它那儿去的,于是人们发现它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它平静、稳定,几乎很知趣,但是我们的梦想和我们最实际的念头无不染上它的色彩。它既是我们的良知的经纬线,又是世界的意义。今天这场恐怖已经消逝,我们只看到它曾是我们生活的一个组成因素;但是当我们沉没在其中的时候,我们对它太熟悉了,有时把它当作我们的心情的自然基调。如果我说它对我们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时我们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人们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据说有些精神病患者总觉得有一个残酷事件打乱了他们的生活。但是当他们试图理解到底是什么事情给他们留下如此强烈的印象,使他们的过去和现在截然断裂时,他们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们无时不感到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被切断了。传统断裂了,习惯亦然。我们不太理解这个变化的意义,战败本身也不能完全解释这个变化。今天我看清这是什么了: 巴黎死了。不再有汽车,不再有行人——除非是某几个钟点在某几个街区。人们在石头中间行走;好像所有人都迁走了,而我们却被遗忘,留下来了。首都的边边角角还残留一些外省生活情趣;剩下的是一座大城的骨骼,气势不凡但毫无生机,它对我们变得太大太空了: 人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显得太宽,距离显得太大,远景显得太开阔: 人们在这座空城里会迷失方向,巴黎人于是呆在家里或者不离开他们的街区;这些庞大、威严的宫殿一到晚上就坠入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们害怕在其间穿行。说到这里,也应该避免夸张: 我们中许多人曾经喜欢资产者的宁静生活,喜欢这个失血的首都在月光下古色古香的魅力;但是他们的乐趣也染上一丝苦涩: 在自己的街上,围着自己的教堂和自己的区政府散步,感到的却是一种掺杂着忧伤的喜悦,与在月光下参观罗马古竞技场和雅典帕提侬神庙一样,世间还有比这更苦涩的事情吗?一切都是废墟: 第十六区无人居住的华屋关着百叶窗;被征用的旅馆和电影院前设置了白色路障,人们会突然撞上去;酒吧间和商店在整个战争期间都关门停业,老板不是被流放,就是死了或失踪了;雕像只剩下底座;花园不是被七拐八弯的障碍物隔成两半,就是被钢骨水泥的暗堡弄得面目全非;还有楼房顶上所有那些尘灰扑扑的巨大字母,那不再点亮的霓虹灯广告。在商店橱窗里,人们看到的广告好像是刻在墓碑上的文字: 随时供应酸菜肉丝;维也纳点心;请到图盖欢度周末;专修汽车。你们会说,我们也经受了这一切。伦敦也有过灯火管制和消费限制。这我都知道,但是你们生活里的这些变化的意义与我们的不一样。伦敦即使受到伤害,灯火不明,仍是英国的首都,巴黎却不再是法国的首都了。从前条条公路、条条铁路都通向巴黎;巴黎人呆在自己家里等于呆在法国的中心,世界的中心。巴黎人的野心和爱恋之情囊括世界,他把纽约、马德里和伦敦尽收眼底。贝里高尔、博斯和阿尔萨斯的农庄,大西洋的渔场养育着巴黎,但是我们的首都与古罗马不同,它不是一座寄生城市。它调节交易和民族的生命,它加工原材料,它是法国财富的转盘。停战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国土一分为二,割断了巴黎与农村的联系;布列塔尼和诺曼底海岸变成禁区;一堵水泥墙把法国和英国、美国隔开。还剩下欧洲: 但是欧洲是一个令人发指的名词,它意味着奴役;历代国王的都城丧失了一切,连同它的政治职能也被设在维希的傀儡政府夺走了。法国被占领军分割成互不来往的省份,它把巴黎给忘了。这座名城变成一个平淡无奇、不起作用的大量居民集中点,它只能凭吊昔日的光荣,人们不时给它打补针以维持它的生命,全靠德国人决定每周放入一定数量的列车,它才能苟延残喘。只要维希稍加顶撞,只要拉伐尔向柏林输送劳工时不够爽快,人们马上停止给巴黎打针。巴黎在空荡荡的天宇下憔悴,饿得直打呵欠。它与世隔绝,别人出于怜悯或者出于自己的打算才养活它,它只有抽象的、象征性的存在。这四年里,法国人无数次在食品杂货店的橱窗里看到成排的圣埃米里翁酒或墨尔索酒瓶。他们被吊起胃口,走近去看个仔细,却读到一条告示: 空瓶仅供陈列。巴黎也一样,它只是一个空架子。一切都被掏空了: 卢浮宫里没有画,国民议会里没有议员,参议院里没有参议员,蒙田中学里没有学生。德国人为了维持门面而组织戏剧演出、赛马和兴味索然的庆祝活动,这不过是为了向世界证明法国安然无恙,既然巴黎还活着,这是中央集权制度造成的奇特后果。至于英国人,他们用炸弹把洛里昂、卢昂或者南特夷为平地,但是决定不去碰巴黎。于是我们在这奄奄一息的城市里享受到一种象征性的、死一般的安静。在这块孤岛周围,钢铁和火焰如雨水从天而降;但是,如同我们未被接受参与我们的外省的劳作一样,我们也没有权利分担它们的痛苦。一个象征: 这个勤劳、爱动怒的城市变得只是一个象征。我们面面相觑,自己问自己,是否我们本人也成了象征。
这是因为,这四年里,人们抢走了我们的未来。必须依赖别人为生。而对于别人,我们不过是物。英国的广播和报刊无疑对我们表示了友情。但是除非我们太自负或者过于天真,才会相信英国人为了解救我们才打这场伤亡惨重的战争。他们英勇地手执武器捍卫自己的根本利益,我们知道,在他们的考虑中,我们不过是许多因素中间的一项因素。至于德国人,他们想的是怎样用最好的办法把这块土地并入“欧洲”整体。我们感到自己的命运从我们手里滑走;法国像人家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花,天晴时拿出来,天黑了又搬回来,从不征求这盆花本身的意见。
人家知道有一种所谓“丧失自我意识”的病人,他们突然认定“所有的人都死了”,因为他们停止把自己的未来投射到自身之外,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停止感到别人的未来。最令人痛苦的,可能正是所有巴黎人都丧失了自我意识。战前,如果我们有时满怀同情看着一个孩子、一个年轻男人或女子,那是因为我们预感到他们的未来,因为我们从他们的手势,从他们脸上的皱褶里隐约猜到他们的未来。因为一个活人首先是一个计划,一项事业。但是占领剥夺了他们的未来。我们再也不能在目送一对情人远去时试图想象他们的命运: 我们不比一枚铁钉或门上的插销有更好的命运。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暂时的,它们的意义限于它们被完成的那一天。工人在工厂里干一天活算一天: 第二天就可能断电,德国可能停止运来原料,人家可能突然决定把他们押送到巴伐利亚或者帕拉丁纳去做苦工;大学生在准备考试,但是谁又敢保证他们准能参加考试呢?我们观看自己,看到的却像是死人。这种非人化,这种把人化为木石的现象实在难以忍受,所以许多人为了逃脱它,为了找回一个未来,就投入抵抗运动。奇特的未来,酷刑、监狱、死亡挡在前面,但是至少这是我们自己用双手创造的未来。不过抵抗运动仅是一种个人出路,而且我们一直知道这一点: 没有抵抗运动英国人照样能打赢战争;如果英国人注定要打输的话,有了抵抗运动也无济于事。抵抗运动在我们心目中主要有一种象征价值;因此许多抵抗运动成员是绝望的: 他们也是象征。在一座象征性的城市里发动的象征性叛乱;唯有酷刑是真实的。
于是我们就被置身局外。对于我们不再打的这一场战争,我们还因不能理解它而感到耻辱。我们从远处看到英国人和俄国人适应了德国的战术,而这期间我们仍在回味我们1940年的失败;我们败得太快,什么也来不及学到。今天不无嘲讽地庆贺我们躲过这场战争的人不能想象,法国人本来多么愿意继续战斗。日复一日,我们看到我们的城市被摧毁,财富被销毁;我们的年轻一代萎靡不振,300万同胞在德国受尽磨难;法国的出生率大为下降。还有什么战役的毁灭性超过这一切?我们本会乐意作出这些牺牲,如果它们能加快我们的胜利的来临,但是现在这些牺牲没有任何意义,毫无用处,或者说它们对德国人有利。还有下面这一点,可能大家都能理解: 最可怕的,不是受苦,也不是死去,而是白白受苦,白白死去。
在被绝对遗弃的境地中,我们有时看到头顶上掠过盟友的飞机。我们的处境实在古怪,以致警报器宣告这些飞机是敌人。命令毫不含糊: 必须离开办公室,关闭店铺,躲进防空洞。我们从不服从: 我们呆在街上,昂首望天。不应该把这一违抗纪律的行动看做徒劳的反抗或者愚蠢的硬充好汉: 我们在绝望地注视我们最后剩下的友人。这个坐在驾驶舱里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的年轻飞行员,他以看不见的联系与英国、与美国拴在一起,他代表整个巨大而自由的世界占满了天空。但是他带来的唯一信息却是死亡的信息。人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必须对盟友抱有多大信念,才能继续爱他们,才能和他们一起愿意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大肆破坏,才能不顾一切地把这些轰炸机当作英国的脸庞来欢迎。如果炸弹没有命中目标,掉在居民区里,人们就想尽办法来辩解,有时人们甚至指责是德国人扔下炸弹以便挑拨我们和英国人的关系,或者是德国人故意迟发警报。大轰炸时期,我曾在勒阿弗尔一位战俘营的难友家里住过几天。头一天晚上,我们围着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坐下,一家之主带着既天真又令人感动的庄严神情转动收音机的旋钮;他好像在主持弥撒。正当我们收到BBC的首次新闻节目时,我们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飞机声。我久不能忘在场一位妇女既惊恐万状又大喜欲狂,她小声说道:“英国人来了!”一刻钟内,他们在椅子上端坐不动,不管爆炸声越来越近,全神贯注倾听伦敦的声音;他们觉得飞机里的声音更加实在,而他们头顶上的飞机编队赋予了这个声音以五官四肢。但是这类笃信不移的行为要求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状态,还经常要求人们压下心头的愤怒。当洛里昂被夷为平地,当南特市中心被毁灭,当卢昂的腹心受到轰炸时,我们强压下心头的愤怒。但愿你们能猜到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有时候怒火无法抑制——然后人们又说服自己不要听凭情绪冲动。我记得44年7月,我坐火车从商蒂依回巴黎时遭到飞机上的机枪的扫射。这是一列与军事目标完全无关的郊区客车;三架飞机掠过;几秒钟内,头一节车厢里就有三名乘客被打死,12名受伤。乘客们站在铁道上,看着死者和伤员被放在担架和绿色长椅上抬走——担架不够,人们把附近车站月台上的长椅也搬过来了。激动和气愤之下,乘客们个个脸色煞白,人们咒骂你们,人们责备你们野蛮,不近人情:“他们有必要袭击一列无力自卫的客车吗?难道莱茵河那一边的活还不够他们干的?他们最好到柏林去!可不,那边的高射炮想必让他们害怕了,等等。”然后,突然有人找到了解释,“听着,通常他们总是瞄准机车,这样不会伤害任何人。只不过今天人家把机车编在最后;于是他们就朝头一节车厢开枪了: 他们飞得那么快,没有发觉这个变化。”大家立即闭口不语: 人们心头轻松了,因为飞行员没有犯下不能原谅的错误,因为我们可以继续爱你们。我们经常受到诱惑,很想恨你们,我们必须与这种诱惑斗争: 在我们遭受的不幸中,这可不是最小的一项,我还可以作证,那一天,在我们的战胜者德国人讥讽的目光下,我们眼看你们在城市近郊造成的火场上冒起浓烟,我们那时候孤独到了极点。
然而我们不敢埋怨: 我们内心有鬼。这一隐秘的耻辱折磨我们,我首先在被俘期间体验到这种耻辱。战俘们是不幸的,但是他们做不到对自己生怜悯之心。他们说:“想想,我们将来回去了,人家会怎样对待我们!”他们的痛苦又干又涩,令旁人不悦,还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理应受惩,这痛苦就像掺着毒药。他们感到自己愧对法国。但是法国愧对世界。为自己的不幸伤心落泪也能带来安慰。但是当我们到处受到蔑视时,我们又怎么可能怜悯自己呢?和我同一个战俘营的波兰人毫不掩饰他们对我们的轻蔑,捷克人则责怪我们在38年抛弃了他们。有人告诉我,一个从战俘营逃出来的俄国人躲在安茹一名法警家里,他谈到我们时老挂着微笑:“法国人,兔子!兔子!”你们自己对我们也不是一直都很温和的,我还记得我们听斯穆茨元帅的某次演说时不得不强行保持沉默。这以后,当然我们转过这样的念头: 索性屈辱到底,再增添一些。也许我们本有可能为自己辩护。世界上三个最大的强国花了四年才打败德国;当我们单独抵抗德国的攻击时,我们一上来就被打垮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但是我们不想辩解: 出于为国家赎回荣誉的需要,我们中最优秀的人投入抵抗运动。其他人迟疑不决,内心不安;他们反复咀嚼自己的自卑情结。有一种痛苦人们必须承受: 既不能认定自己不该遭此报应,又不能把它当作赎罪手段,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是世上最难忍受的?
但是,正当我们就要陷入不能自拔的悔恨之中的时候,维希政府成员和合作者们试图把我们推进去,结果反而使我们止步不前了。占领,这不仅是战胜者在我们的城市里长住下来,这也是他们在所有的墙上,所有的报纸上愿意让我们看到的我们自己龌龊不堪的形象。合作者们首先呼吁我们要正视现实。他们说:“我们打败了,输要输得漂亮: 承认我们的过错吧。”紧接着又说:“应该承认法国人轻浮、冒失、爱吹牛、自私。我们一点不了解别的民族。战争是在我们国家分崩离析时突然袭来的。”墙上的幽默招贴嘲笑我们最后的希望。面对如此卑劣的行为,如此拙劣的计谋,我们倒想为自己感到自豪了,可惜,我们刚抬起头就在自己身上重又找到我们真正的悔恨理由。我们就这样整天六神无主,感到不幸却又不敢对自己明言,蒙受耻辱同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们的不幸达到顶点: 我们每走一步路,吃一顿饭,甚至吸一口空气,都不能不与占领者同流合污。和平主义者们在战前一再向我们解释,一个被侵占的国家应该放弃战斗,作消极抵抗。这话倒是好说,但是为了使消极抵抗有效,火车司机必须拒绝开车,农民必须拒绝犁地。这样做的话,战胜者可能会感到不方便——虽然他们可以从自己国土上取得给养——可是被占领的民族肯定过了几天就会统统死光。因此必须工作,为民族维持徒具外观的经济组织,不管经历多少毁灭和抢劫,为它保存最低限度的活力。然而最微小的经济活动也对敌人有利。敌人扑到我们身上,把他的吸盘紧贴住我们的皮肤,与我们同生共死。我们的血管里生成的每一滴血都有他们一分。人们关于“合作者”谈论得很多。诚然,在我们中间有真正的法奸: 对他们我们不引以为耻;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渣滓,总有那么一批不得志、心怀怨恨的人利用灾难或革命得逞于一时: 一个民族组合中有吉斯林或拉伐尔这样的人存在本是正常现象,如同自杀率或犯罪率一样。但是我们感到不正常的是国家的处境,全国都在与敌人合作。游击队员是我们的骄傲,他们不为敌人工作;然而农民如果想养活游击队员,就得继续饲养家畜,而其中一半必定被运到德国。我们一举一动都有双重意义: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应该完全责备自己呢,还是完全赞同自己: 一种微妙的毒汁使我们最好的举动也带上毒素。我只举一个例子: 火车司机和司炉工是令人钦佩的。他们的冷静、勇气和经常表现的献身精神拯救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他们使载着食物的货车安抵巴黎。他们中大部分人是抵抗者而且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他们热心保护法国铁路器材却对德国有利: 这些被奇迹般保存下来的机车随时可以被征用;他们搭救下来的人中,也有前往勒阿弗尔或瑟堡的军人;运送食品的列车也载着军用物资。所以,这些本心只想为同胞效劳的人势所必然站在我们的敌人一边,反对我们的友人;贝当把勋章挂在他们胸前时,实际上是德国向他们授勋。从战争开始到结束,我们没有承认自己的行为,我们无法要求对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病毒无所不在,任何选择都是坏的,然而又必须选择,并且对之负责;我们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加重一分我们的犯罪感,我们为之毛骨悚然。
维希政府一直要求我们团结一致。如果我们能团结起来反对维希政府,我们被迫过的这种卑污生活可能会变得易于忍受一些。但是不幸未必就能使人靠拢。首先,占领使同一个家庭的成员散处世界各地。某位巴黎工厂主把妻子和女儿留在自由区,因此——至少在头两年里——不能见到她们,也不能给她们写信,除非寄明信片;他的长子关在被俘军官营里,他的幼子投奔戴高乐去了。不在巴黎的人似乎没有离开巴黎,我们整整四年沉浸在对远方友人的宝贵回忆里,在想念他们的同时,我们回忆着一去不复返的生的温馨和骄傲。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回忆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化,亲友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一开始人们经常谈到被俘的亲友,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并非人们不再想念他们,而是因为,他们起先在我们心里有痛苦的、明晰的面目,后来变成敞着大口子的空位置,逐渐与我们的贫血症混为一体。我们像缺少脂肪、糖或维生素一样缺少他们。其缺少程度同样彻底,难分轩轾。同样消失了巧克力或鹅肝酱的回味,对某些阳光灿烂的日子的记忆,对7月14日巴士底广场的舞会,与情侣的一次散步,海滨的一个夜晚,以及法国的光荣的回忆。我们的生理需要缩小了我们的记忆。因为人什么都能将就,我们又有了新的耻辱: 凑合着我们的贫困,我们饭桌上的芜菁甘蓝和我们仍享有的少得可怜的自由,乃至我们干涸的内心活下去,我们变得日益简单化,最后我们只谈论食物,与其说这是出于饥饿或对明天的恐惧,不如说因为寻找食物“来路”是我们唯一够得着去做的事情。
何况占领唤醒了古老的纠纷,加剧了法国人之间本来存在的不和。法国分成北区和南区,使巴黎和外省以及北方和南方之间古老的对立重新复活。克莱蒙—费朗和尼斯的居民指责巴黎人与敌人达成协议;巴黎人责怪自由区的法国人都是“软蛋”,说他们因自己未“被占领”,盛气凌人地显示自私的满足心理。在这一方面,应该说德国人践踏停战条约,把全法国置于占领军直接控制下,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他们重建了我们民族的团结。但是别的冲突依然存在,例如农民与市民的冲突。农民长期以来一直以为自己受城里人的蔑视,这下轮到他们报复,对城里人趾高气扬了;后者反过来指责他们为黑市提供货源,存心使市民挨饿。政府则火上加油,它发表的讲话一会儿把农民捧到天上,一会儿责备他们把收获隐藏起来。豪华餐厅的倨傲气派更使工人与资产阶级敌对。说实话,光顾这类场所的主要是德国人和一小撮“合作者”。但是这类场所的存在使社会不平等有目共睹。劳动阶级也不可能不知道,主要是他们被征发到德国去做劳工,资产阶级没有或几乎没有被触动。据说这是德国人运用策略的结果,他们有意挑起不和,或者这只是因为工作对德国更有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但是这也是我们不能有明确见解的一个标志: 我们不知道应该为大学生中的大多数免于流放而庆幸呢,还是应该出于患难与共的精神,希望这一厄运不分区别地打击所有社会阶层。为了面面俱到,需要指出,战败加剧了两代人之间的冲突。四年内,1914年的老兵责怪1940年的士兵们打输了战争,而后者又指责他们的前辈丢失了和平的机会。
不过你们不要想象法国陷于四分五裂。真相没有那么简单。这些争执主要表现为对一个巨大的、笨拙的团结愿望的阻碍。可能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善良意愿。人们朦胧地向往着新秩序的来临。雇主就整体来说,倾向于对雇员让步。无论何地,每当两名地铁乘客在拥挤的车厢里互不相让,每当一个不够灵活的骑自行车者与一个躲避不及的行人发生争执,人群里总有人轻声说:“这又何苦呢!法国人之间还吵架,当着德国人的面!”但是占领造成的局面本身,德国人在我们之间树立的壁垒以及秘密斗争的需要,使得这些善良意愿在大多数场合派不到用场。所以这四年是一个漫长的、无力实现的团结之梦。当前局势之所以紧急、令人焦虑,也在于此。壁垒倾圮了,我们的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是重又复苏的古老纠纷,还是这个巨大的团结愿望将取得胜利呢?你们从伦敦望着我们,请你们大家多少保持一点耐心: 占领时期的回忆还没抹掉,我们刚刚醒过来。拿我来说,我在街角遇到一名美国兵时,会本能地突然一惊: 我以为他是德国人。反过来,一名躲在窖里的德国军人迫于饥饿出来投降,巴黎解放后半个月他就可以骑自行车在香榭丽舍大街畅行无阻。人们太习惯德国人的存在了,以致对他们视而不见。我们需要许多时间才能忘记过去,而明天的法国还没有露出它的真面目。
但是我们首先请你们理解,占领往往比战争更可怕。因为在战争中每个人都可以表现自己是男子汉,而在占领这一暧昧的处境中我们真的不能行动,甚至不能思想。在这个时期——抵抗运动除外——法国大概说不上始终表现得很伟大。但是你们首先应该理解,积极的抵抗必定只能限于少数人。其次,我以为,这一小部分人义无反顾地自愿以身殉难,他们足以补偿我们的种种软弱之处。最后,如果这篇文章能帮助你们衡量我们国家在羞辱,在极度厌恶,在愤怒中忍受的一切,我以为,你们会和我一样认为它有权得到尊重,包括它的过失在内。
(施康强 译)
注释:
1940年6月法国全线溃败,萨特被俘,后来被送往设在德国特里尔的被俘士兵集中营。1941年3月,他搞到一张医生证明,说他“右眼部分失明,难以辨认方向”(他的右眼视力从小就很差),获释回到巴黎。
《自由法国》: 在伦敦出版的法文刊物。
法国国内力量: 德国占领时期法国一个抵抗组织的名称。
这两处设有盖世太保的机关。
第十六区: 巴黎的高等住宅区。
图盖: 加莱海峡省的一个小镇,有海滨浴场、赌场、赛马场等娱乐设施。
1940年6月,贝当作为法国总理要求德国停火,同月签订停战协定,规定法国北方为德国占领区,南方为“自由区”。7月成立维希政府。
拉伐尔(1883—1945): 在维希政府中先后任副总理和总理兼内务、情报、外交部长。盟军胜利后在奥地利被美军逮捕并移交法国政府后被枪决。
如果硬要给所谓“合作运动”作辩解,或者至少给它找到一种解释的话,不妨说它也是为使法国重获未来而作的一种努力。按:“合作运动”即亲德运动。
1938年,英、法政府与德国签订慕尼黑协定,同意德国占领捷克的苏台德地区。
斯穆茨(1870—1950): 南非政治家,军人和政府总理。二次世界大战时站在英国一边,向德国宣战,被封为大英帝国元帅。
吉斯林(1887—1945): 挪威陆军军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军占领挪威期间,他与德国人合作,因而他的名字成为“卖国贼”的同义词。
【赏析】
对于世界上什么最邪恶这个问题,人们有一个普遍的共识,那就是“战争”,因为战争毁灭的是人本身。然而,在萨特的眼里,“占领”却比战争更让人无奈。
二战时的巴黎,是一段无以言状的痛苦。维希政权的荒唐使得花都巴黎沦为一片僵死的舞台,上演着无主题的变奏,那些年巴黎人迷失在冷漠和无望的境地。巴黎人无法革命,因为维希和纳粹;巴黎人无法期待援助,因为盟友们各怀心思;巴黎人无法仇恨,因为自身的软弱和胆怯。但这胆怯不是生而有之的,历史曾见证过巴黎的血性,只是占领下的巴黎陷入窘境——巴黎死了!
萨特看到身为占领者的德国人摆出一副“无害”的姿态,千方百计地融入巴黎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他们的冷静平和在显露出凶残本质之前的确麻痹了巴黎的神经——巴黎人已分不清该如何看待日益显得稀松平常的德国兵穿梭于大街小巷。这种出离了一般意义的“平常”让占领下的巴黎无法分清敌我,因为“敌人的概念只有当敌人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火线时才是坚定、明确的”。萨特看到原始朴素的人道主义本能驱使着巴黎人忘却仇恨,他们必须把这种极端感情转化成可以接受的、能够消化的生活元素。因为“占领”是战争与和平之间的畸形,巴黎人的仇恨不能落实到德国人身上、不能落实到任何人身上。巴黎必须接受朝夕相处的德国占领者,必须接受被占领的状态,像聋哑人接受无声、目盲者接受黑暗一样将不正常转化成正常,这是怎样一种无以言状的痛和耻。于是整个巴黎坠入平静的漩涡,有什么在流失,却没有人能去探究。或许,还有隐约的抵抗在呼应某些清醒的神经。但那孱弱的动作相比巴黎的沉默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因为革命者被两重势力挤压,往往还处在襁褓之中已被扼杀——这行为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它导致了巴黎“抽象的恐惧”。虽然巴黎还是巴黎,但已不再以原有的方式存在,巴黎人被以某种方式与过去的一切和外部的一切都切断了联系,更令人迷惑的是巴黎人无法理解这个变化的意义,甚至于“战败”本身亦无法解释这种变化。
占领下的巴黎是空洞和失语,是隐形和遁逸,是集合起来的无可回答的设问。还有那个维希政府,作者都不愿描述的伪政权,它在脑门上刻写了“耻辱”二字却反以为荣。所谓“盟友”一边审视巴黎一边指手画脚: 在巴黎急需援助时驻足张望、在巴黎沉默妥协时横加指责,他们辜负巴黎人的信赖更加剧了法国人本来就不牢固的团结——这里的不团结包括巴黎与外省,以及老兵与新兵……从某种意义上讲,“盟友”们带给巴黎的希望、失望和绝望,与来自占领者的旗鼓相当。来自敌人和伪政权的“软”宰割,来自所谓“盟友”的“软”援助,造就了巴黎人的“软”抵抗和巴黎城的虚拟存在。难以想象这种暧昧状态竟延续了4年之久。萨特写这篇文章,一方面是揭示占领下的巴黎失去自由,不能行动和思想的绝望状态,另一方面是希望英美等盟友国家能够体谅并尊重法国在羞辱、厌恶以及愤怒中所承受的一切。
(刘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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