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电车尾部的踏脚台上,完全不能确定我在这个世界、这个市镇以及在我的家庭中的地位。我甚至没有随便提出过任何要求,我可以朝任何方向走去。我甚至提不出任何理由来辩明,为什么我要站在这个踏脚台上,抓住这个皮带扶手,让这辆电车把我载着走,为什么人们要给电车让路,或者默默行走,或者停下来观望商店的橱窗。的确,也没有人要求我答辩,不过这都没有什么关系。
电车驶近了一站,一位少女在踏板附近占据一个位置,准备下车。我觉得,她清晰可辨,仿佛我用双手摸过她一般。她身穿黑服,裙褶下垂,几乎纹丝不动,短衫紧绷在身上,衣领镶着白色精细网眼的饰边。左手平直地扶着电车的侧壁,右手的雨伞搁在上数第二层踏板上。她的脸呈褐色,鼻子两侧有点紧缩,有个又大又圆的鼻尖。她有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小绺鬈发在右鬓角飘荡。她的小耳朵紧贴着脸,可我近在她身旁,能够看到她右耳轮的全部轮廓,还有右耳根部的阴影。
这时,我不禁自问: 她怎么对自身毫不感到惊奇呢?怎么紧闭双唇,一句这样的话也没有说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冬妮 译)
【赏析】
卡夫卡的散文和小说不同,他的小说是某种关于内在世界的自传性的隐喻,而他的散文却更多的表达了他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在电车上》是卡夫卡对日常生活细节的观察。卡夫卡的一生平淡无奇,是个和大部分人一样的小人物。我们不必把他看成正襟危坐的文学大师,其实他离我们很近,因为我们都是过平常日子的普通人。但是,他的生命似乎比我们更脆弱,每个障碍都能粉碎他。因为这脆弱,他便更加敏感,并趋向于沉思默想,于是,在他的视野里便产生了很多平时不易察觉的令我们惊奇的东西。他的好友勃罗德曾说:“对他来说,不存在普普通通的事物,他总是处处以他独特的简洁的观察能力和比较能力来表达事物,而且全然不受拘束,脱口而出,带有最典雅的自然性。”
《在电车上》似乎表达了卡夫卡对于存在的疑惑和思考。首先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其次他对一个真实个体的存在感到惊奇。他对于整个秩序的存在和个人的存在都发出了“为什么”的疑问,这种疑问是一般人绝少想到的。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感觉自动化”的时代,我们对于自然的奇迹和人类社会的各种规则都已经司空见惯,就好像它们是自宇宙诞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出现和存在似的,因此我们很难对它们的存在抱有什么疑问。但是卡夫卡比我们更敏感,也更善于沉思,他在电车上随车而行的时候,发现自我存在的位置是可疑的,进而他意识到这一切——电车、自我、行人——的存在都是毫无理由的。甚至身边一个用眼睛看来如此真实、具体的姑娘,她的存在也同样地不可理解。而姑娘本身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我们暗自思虑:“为什么存在?”没有理由。——卡夫卡观察到了“荒谬”。发现荒谬也许算不上什么,但是令人感叹的是他面对荒谬的态度:“不过这都没有什么关系。”的确,如果一个人充分意识到了自身存在的脆弱和无意义,那么就只有安然接受它了,这种接受本身就是值得敬佩的真正的勇敢。
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卡夫卡似乎是神经质的、胆小的,但是这里我们却看到了他脆弱到极致后的豁达而镇定的态度,一个完全粉碎后的卡夫卡。就像他的小说《审判》里的K一样,毫无反抗地接受了被人像狗一样捅死的判决,因为除了听从这种安排外没有别的办法。
(李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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