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去圣艾夫斯湾西侧一个名叫特雷韦尔的山谷地带游览。踏上归途之前,秋日的黄昏已经降临,那一片海景,在暮色中依然清晰可见: 巨大的悬崖峭壁,组成一排庄严宏伟的队伍。大西洋的万顷碧波,巍然耸立,像是怀有某种自觉的神圣使命,仿佛必须服从自混沌初开就降下的一道旨令;远处一座灯塔不时地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穿透雾霭,突然地再现了岩石崖壁的狰狞。这光景,确实令人屏息凝眸,叹为观止。天色不早了,而前面还有六七英里的路程需要我们挪动双脚走回去。况且,我们对这一地带极其陌生,所以自觉最好不要离开大路,以免出岔。果然,不出半小时,连我们脚下的白色路面都像雾气似的飘动起来。我们不得不一步一探地往前挪动,宛如要用脚来试试是否踩到了实地似的。一个人影落到后面几码远处,晃了几晃,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夜的黑水吞噬了,而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从万丈深渊下传来的一样。引人注意的是,尽管我们行走时互相都靠得很近,而且想用热烈欢快的争论来抵御黑暗,可是我们的声音彼此听起来都显得不自然,有点异样,最充分的说理也显得软弱无力,难以让人信服。而且我们的交谈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滑到了那些只适合于在幽暗阴郁的场所谈的话题上。
每过一阵,大家都停止了说话,于是沉默降临了。这时,你身边走着的那个人影似乎在夜色中丧失了它的存在,只有你孤身一人踽踽而行。你开始感受到四周的黑暗那咄咄逼人的压力,感受到你抗拒这重压的力量在逐渐减弱,感觉到你的精神与在地上往前移动的躯体分开了,成了另一种实体: 精神飘飘悠悠的,好似昏厥了似的离你而去;甚至这条路也在身后离开了你,我们踩踏(假如我可以用在白昼穿行田野时那种明朗确切的动作来形容现在这种暧昧不明的动作)着的是浩浩渺渺无径可寻的夜之海洋。最好能不时地用脚来试探试探下面的路,以便证明它无可怀疑地是坚实的土地。眼睛和耳朵都紧紧地封闭着,或换句话说,由于承受着某种触摸不着的东西的重压,变得麻木不仁了,以至于当下方呈现出几点亮光的幻影时,我们竟然需要使劲儿地费一番力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难道我们真的看到了亮光,就像白天看到的光线一样,抑或那只不过是大脑中浮现的幻象,如同眼睛受到打击后看到的金星?这些亮光就在那儿,在我们下面的一个峡谷里悬挂着,没有锚索加以固定,临空悬浮在黑暗柔软的深海中。我们的眼睛刚刚辨明它们确实存在,头脑就立刻清醒过来,构起了一个小天地的草图,将它们安置在其中: 那儿必定有一座山,山下躺卧着一个小镇,一条道路贯穿着小镇,犹如我们记忆中的那样。数点灯火,就足以使这个小天地物化成形了。我们旅程的最奇异一段即将过去,因为某种可以看见的东西终于出现了,给了我们明确的证明。而且我们也感到自己正走在一条道路上,能够比较自在地朝前迈步了。在下面的那块地方也有着人类,虽然他们不同于白天的人。忽然之间,我们的身边燃起了一团火光,就在我们看到它的一刹那,车轮的嘎嘎声也清晰可闻: 眼前闪现出一个人驾着一辆运货马车的形象。只一刹那后,亮光不见了,车轮声也哑了,我们的话声再也送不到那人的耳中了。接着,恰似各种景象在我们眼前倏忽出现和隐没,我们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农家庭院,院里悬着一盏风灯,它那摇曳不定的光圈投向一群挤在一起的牲口,甚至也映照出我们久而隐之不见的部分身影。农家主人向我们道晚安的声音,如同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们的手,把我们拉回到现实世界的岸边。然而再往前迈步,黑暗和寂静的无边洪流又将我们覆盖。不过数点灯光再度出现在我们身旁,犹如船上的灯火一样游动在海上。它们的无声的脚步向我们靠拢——这正是我们在山顶上看到的那些灯火。这是个村庄,静穆无声,但并未沉睡,它仿佛瞪大了眼睛躺在那儿,同黑暗作着顽强的搏斗。我们可以分辨出背靠着屋墙的一些人影,这些人显然是被窗外咫尺之隔的黑夜的重负压得难以成眠,只好来到屋外,投入了夜的怀抱。在四面广阔无垠的黑色波涛包围下,那些灯火的光芒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呵!飘零在浩渺的汪洋之中的一只船,堪称孤独,然而碇泊在荒凉的大地上,面对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海洋的这小小村落,当更为孤寂。
但是,一旦习惯了这种奇异之处,你就会发现,那里面有着宏大的宁静与美。这时,充斥于天地间的似乎只是实物的幻影和精灵。原先是山峦的地方,现在飘浮着云朵;房屋变成了点点火光。眼睛沐浴在夜的深海里,没有现实事物的坚硬外壳的磨损,获得了极好的休憩。那包容着无穷无尽琐屑什物的大地,则已融解为一片混沌的空间。对于恢复了疲劳,变得敏感的双目,那房屋的四壁是过于狭隘了,那灯火的光芒是过于刺眼了。犹如曾经被抓去囚禁在笼中的飞鸟挣脱了鸟笼一般,我们此时才得以无拘无束地振翼高飞。
(孔小炯、黄梅 译)
【赏析】
关于世界的源起,我们的无意识中也许会保留那样一片浑黑的区域。“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圣经·创世记》1: 1—2)后来,“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圣经·创世记》1: 3—5)正是这第一日神的创世之功给人类带来了无限的光明。从此,洪蒙时代的记忆日渐淡忘,对于光明的热爱与赞美就成了这个世界的主旋律,而组成世界另一半的黑夜就躲到阴影之中,遗忘在人们的梦乡之外了。
是否到了我们该另换一种视角,重新看待黑暗和光亮的时候了?那样,我们或许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刻,发现别一种陌生且熟悉的黑色美学。
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对夜晚的描述与伍尔夫在《夜行》中的体验极为相似:“当物体清楚明晰的世界消失了,我们可感知到的事物都脱离了它的世界,世界就变成了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这就是夜晚发生的情形。夜晚不是在我面前的一个物体: 它把我包裹于其中,并渗透入我的所有感觉,抑制了我的思绪,甚至几乎要消除我的自我认同。我只能看到一定距离之外移动物体的轮廓,而不再进入感知的警觉……它只是单纯的深度,没有前景或背景,没有表面,也没有与我之间的距离。”
日常我们对空间的习惯感知依靠视觉的敏锐性,夜晚使得这种感觉丧失,并同时唤醒了我们的“知觉”。于是,我们的内部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边界变成了渗透性的,觉得空间就是周围的一切,不是从外部来看视它,而是生活在它的内部,置身其中,犹如浸泡在给人切肤之感的海水中一样。
借助黑夜,我们得以从对世界万物的习惯认知与偏见中暂时摆脱出来,并以全新的方式感知我们自己和我们周围的世界,这种体验是无比新奇的。与白昼万物的显形截然相反,黑夜消弥一切形体和声音,使身形隐去,沉默降临,并以无边的力量抹去存在的痕迹,将精神与肉体分离。黑夜剥离周遭的人群,剥落沉重的肉身,没有了身外之物,只余下灵魂的飘然,存在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坚实了,只好独自面对无处不在的暗黑的裹挟,无法触摸的重压的逼迫。
而夜幕之中的数点灯火也陡然失去了白天的势力,变得遥不可及,摇曳不定,并且微不足道。它们不再是现实的召唤,而是幻象的显影;不再是恒久不灭的守护,而是倏忽即逝的闪现;不再是心灵的慰藉,而是孤独的抗争。如同我们个体的存在一般,找不到凭依。
或许我们如远行的游子,终有重返母亲怀抱的时刻。当我们疲惫已极时,母亲的拥抱正是我们的休憩所在。分离已久的个体终于回归混沌的母体——夜。这时,他才讶然地发现那里面有着迥异于白昼喧嚣与骚动的宁静与大美;不同于白昼棱角分明的浑厚圆融;有别于白昼写实逼真的虚幻魅影;于是,不仅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心灵,就连我们的肉体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放,存在也无边无际地弥漫于天地之间,达到与宇宙万物和谐如一的状态。
这样一次夜行毋宁说是一次重返创世之初的运动,一次重新认识和发现黑暗之美的运动。即使是那些身在黑甜乡中的人们,他们也仿佛回到母体一般,安逸恬适。
(祝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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