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乍浦,1891年2月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一群吉卜赛人在那里安家,支起了上面盖着竹席和布片的竹架子。这样的结构只有三所,矮得在里面站不起来。他们生活在空旷中,只在夜里才爬进这隐蔽所去,拥挤着睡在一起。
吉卜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 哪里都没有家,没有收租的房东;带着孩子和猪和一两只狗,到处流浪;警察们总以提防的目光跟着他们。
我常常注意看靠近我们的这一家人在做些什么。他们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身躯健美,像西北农民一样。他们的妇女很丰硕;那自如随便的动作和自然独立的气派,在我看来很像黧黑的英国妇女。
那个男人刚把饭锅放在炉火上,现在正在剪竹编筐。那个女人先把一面镜子举到面前,然后用湿手巾再三地仔细地擦着脸;又把她上衣的褶子整理妥帖,干干净净地,走到男人身边坐下,不时地帮他干活。
他们真是土地的儿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一个地方,在到处任何地方的路边长大,在随便什么地方死去。日夜在辽阔的天空之下,开朗的空气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他们过着一种独特的生活;他们劳动,恋爱,生儿育女和处理家务——每一件事都在土地上进行。
他们一刻也不闲着,总在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扑通地坐在另一个女人的身后,解开她的发髻,替她梳理;一面也许就谈着这三个竹棚人家的家事。从远处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大胆地这样猜想着。
今天早晨,一个很大的骚乱侵进了这块吉卜赛人宁静的住地里。差不多八点半或是九点钟的时候,他们正在竹席顶上摊开那当作床铺用的破烂被窝和各种各样的毯子,为的是晒晒太阳见见风。母猪领着猪仔一堆堆地躺在湿地里,望去就像一堆泥土。它们被这家的两只狗赶了起来,咬它们,让它们出去寻找早餐。经过一个冷夜之后,正在享受阳光的这群猪,被惊吵起来就哇哇地叫出它们的厌烦。
我正在写着信,又不时心不在焉地往外看,这场吵闹就在此时开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发现一大群人围住这吉卜赛人的住处。一个很神气的人物,在挥舞着棍子,信口骂出最难听的话语。吉卜赛的头人,惊慌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释些什么。我推测是当地出了些可疑的事件,使得警官到此查问。
那一个女人直到那时仍在坐着,忙着刮那劈开的竹条。那种镇静的样子,就像是周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吵闹发生似的。然而,突然跳着站起,向警官冲去,在他面前使劲地挥舞着手臂,用尖粗的声音责骂他。霎时间,警官的三分之一的激动消失了,他想提出一两句温和的抗议也没有机会。因此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等他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后,他回过头来喊:“我只要说,你们全得从这儿搬走!”
我以为我对面的邻居会即刻卷起席篷,带着包袱、猪和孩子一齐走掉。但是至今还没有一点动静,他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劈竹子,做饭或者梳妆。
西来达,1892年1月9日
这几天,天气总在冬春之间摇摆。在早晨,也许,在北风扫掠之下,山和海都会发抖;在夜晚,又会和从月光里吹来的南风一同喜颤。
无疑地春天已经来临了。在长久中断之后,唤春从对岸的树林里又发出鸣声,人们的心也被唤醒了;夜色来临以后,可以听到村里的歌声;表示他们不再连忙地关起门窗,紧严地盖起被窝睡觉了。
今晚月亮正圆,她的圆大的脸从我左边的洞开的窗外向我凝视,仿佛在窥伺我的信中有没有批评她的话,——她也许疑惑我们世人对于她的黑迹比她的光线更为关心。
一只鸟在河岸上“啼啼”地哀唤。河水似乎不再流动。河上没有一只船。岸上凝立的树林把不动的影子投在水里。天上的薄雾使得月亮看去像一只勉强睁开的倦眼。
从今起,夜晚会越来越黑暗了;而且当明天我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这个月亮,我客中的良伴,将离我更远一些,她疑惑她昨夜是否聪明,这样地对我完全袒露出她的心,因此她又逐渐地把它掩盖起来。
在陌生和孤寂的地方,自然真正地变得亲切了。我确实忧虑了好几天。一想起月亮的圆时过去了,我将会每天地更觉得寂寞了;觉得离家更远了。当我回到河边的时候,美和宁静将不再在那里等着我了,我必须在黑暗中回去。
无论如何,我要记载下来,今夜是个满月——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次月圆。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也许会回忆到这一晚上,回忆到河岸上“啼啼”的鸟叫,对岸船上闪烁的灯光,发亮的远伸的河水,河边树林的边缘所投下的模糊的阴影,和灿白的天空在我头上冷冷地发光。
波浦,1892年5月12日
我总在傍晚时分独自在屋顶凉台上散步。昨天下午我觉得把本地风光介绍给客人是我的责任,因此我陪他们一块出去散步,带着阿勾里做个向导。
在地平线的边缘,远远一片树林是青翠的,一线浅蓝色的薄云徐徐升起,笼盖在树林上面,看去特别地美丽。我想把它描画得带点诗意,我说这就像蓝色的化妆药水抹在睫毛的边上,使美丽的蓝眼睛更加美妙。在我的同伴之中,一个没有听见我的话,一个没有听懂,同时第三个用应付的话来回答:“对了,很好看。”我感到我奋发的诗情再也鼓不起来了。
走了一里路以后,我们到达一个水坝。水边有一排棕榈树,树下有一股天然的泉水。在我们站住观泉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看见过的北方天边那一线蓝云,涨大了,变黑了,向着我们奔来了,同时电光也闪将起来。
我们得到了同一的结论,就是: 观赏自然的美,可以更好地在屋檐下进行。但正在我们踅回家去的时候,暴风雨已在空旷的荒野上,怒吼着踏着大步赶上我们。我没想到我正赞赏美丽的自然夫人睫上的蓝水时,她却会像一个生气的主妇那样追赶着我们,要给我们一记这么响的嘴巴!
沙土迷天,几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风雨更强烈了。沙地上的碎砾打在我们身上,就像枪子似的,狂风又掐住我们的颈背,开始下落的雨点,鞭打着我们,撵着我们跑。
跑呀!跑呀!但是这里,地是不平的,水流给它留下深深的瘢痕,平时都难走过,在风雨中就更不容易了。我弄到陷在荆棘丛里,当我站起挣开的时候,差点被狂风掀在地下。
当我们快到家的时候,一群仆人又像一阵风暴似的,叫喊着做着手势奔向我们。有的拉着我们的手臂,有的悲叹我们的窘境,有的热切地给我们引路,有的爬伏在我们的背上,仿佛怕狂风要把我们一齐刮走似的。我们竭力摆脱了他们的殷勤。最后,好不容易进到房子里,带着淋透的衣服、污秽的身体、零乱的头发,喘息着。
我得到了一个教训;我将不再在小说或故事里写下这样的谎言,就是: 一位主人翁能够心头怀着情人的形象,毫不焦急地在风雨中行走。没有人能够在心里记住任何面貌,不论它多美,在这样的一场风雨里,——光是不让沙子进入眼里,就够他忙的了!……
毗湿奴派诗人有声有色地歌唱拉达如何在风雨之夜去赴和克里希纳约定的幽会。我不知道他们曾否停下来想一想,当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很容易设想到,她的头发是那样地零乱,还有她的那些涂泽妆饰会变成什么样子。当她遍身泥污地跑到那凉亭上的时候,她一定难看极了!
但当我们读着毗湿奴派诗歌的时候,我们从不想到这些。在我们心头的画面上,我们只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被她的绝世无双的英俊的情人所吸引,做梦似地在雨季沉黑的风雨之夜,不顾一切地,穿过开满繁花的醉花树底,来到米木拿河边。她系起脚镯怕它作响;她披上深蓝色的斗篷怕被人看见;但是她没有打着伞来防雨淋;也没有带着灯怕她跌倒!
有用的东西真是可怜——在实际生活上虽然那么重要,而在诗歌里却是那样地被忽视!但是诗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们从和它的联系上甩开,它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甚至于这样,我们听说,文明进步的时候,消灭的将会是诗歌,但是它的特征将一个一个地不断被提了出来,作为改良鞋子和雨伞之用。
波浦,1892年5月16日
这里没有教堂塔顶的钟声,附近也没有居民。鸟儿一停止了歌唱,绝对的静寂就和夜晚一齐来到。在这里,初夜和深夜没有多大差别。在加尔各答,不眠之夜像一条黑暗的缓流的大河;你仰卧在床上的时候,能够数出它流过的种种声音。但是在这里,夜晚像一片阔大静止的湖水,安稳地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当我昨夜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感到就像包围在浓厚的止水里一样。
今早我比平常起晏了一点,下楼到我屋子里去,背倚在靠垫上,叠膝而坐。这样,胸前放一块石板,我开始在晨风和鸟声的伴奏下写诗。我进行得很顺利——微笑在我的唇边浮泛,我的眼睛半闭着,我的头随着韵律摇晃,我哼着的东西渐渐成形——当邮差来到的时候。
我收到一封信,最近一期的《实践》杂志,一本《一元论者》,和几张校样。我读了信,浏览了未裁开书页的《实践》杂志,然后又回去点头哼哼着写我的诗。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情,一直把诗写完。
我不知道为什么写着一页一页的散文也没有给我以写一首诗那么大的快乐。一个人的种种情感,在诗歌上能以应用完美的形式,就仿佛能用指头拈起来似的。但是散文就像满满一袋的松散的东西,又沉重又笨大,不能随便地提得起来的。
如果我能一天写一首诗,我的生命将在一种喜乐中度过;虽然我侍弄诗歌已经有几个年头,但它还没有被我驯服起来,还不是那种可以让我随时套上笼头的飞马!艺术的快乐,就在于当幻想愿意的时候,有个长空万里飞行的自由;那时节,即使在回到世界监狱里面之后,回响和欢情还会在耳边和心头缭绕着。
短诗不断地不招自来,这样就妨碍我把剧本写下去。若不因为这缘故,我大可以把叩我心门的一些思想,放进两三个剧本里去。我恐怕必须等到寒冷的冬天,除了《齐德拉》以外,我的所有的剧本都是在冬天写成的。在那个季节,抒情的意味容易变冷,人就有工夫去写剧本。
赴阁隆达途中,1892年6月21日
无尽的形形色色的画图: 沙岸、田野、庄稼和村庄,在空中飘浮的云彩,昼和夜相遇时光开放的色彩——都从两侧滑入眼底。小船轻轻地划过,渔夫在捕鱼;河水在悠长的日子里整天地发出柔畅的抚爱的声音;广阔的水面,在夜晚的沉默中静止了下来,像一个被哄进睡乡的孩子,无边天空的一切星辰,都在他上面环守着——这时节,当我在清醒之夜坐起的时候,两旁是睡着了的河岸,只有偶尔一两声村畔林中豺狗的嗥叫,和被尖利的巴特马河波浪所侵蚀的碎片,从峰顶般高的河岸上滚落水里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风景并不常是特别引人入胜的——一片伸展的没有草树的黄黄的沙岸;一条空船系在岸边;和天空一样朦胧的绿水流了过去;但是我说不出它们是怎样地感动了我。我猜想是我那被奴仆看管的童年的愿望和追求——当我自己在寂寞的囚室里,我熟读了《一千零一夜》,参加了海员辛伯达的在许多异地的探险——在我心中还没有死去,而看到任何一条空船系在岸边的时候,旧的愿望和追求就又被唤醒了。
如果我在童年没有听过童话、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滨逊飘流记》,我知道,远远的河岸和对岸的广阔的田野的景色,决不会这样地激动着我——事实上,整个世界,对我将会有不同的魅力。
在人的心里,幻想和事实纠缠成怎样的一个迷阵呵!不同的几股——细小和巨大的——故事、事件和图画的线索是怎样地纠结在一起呵!
西来达,1892年8月20日
每当看到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的时候,我常想:“如果我能住在里面,那有多好!”就是这种愿望在这里得到了满足。在这里,一个人在一个没有真实的冷酷的、色彩鲜明的画图中,活泼了起来。当我小的时候,《保罗和弗珍妮亚》或《鲁滨逊飘流记》书里的森林和海的插图,会把我从日常世界中飘游了出去;这里的阳光把我当年凝视这些图画时候的感觉,又带到我的心上来。
我不能真切地说明,或明确地解释,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是哪一种的渴望。这仿佛是什么水流的脉搏流过了把我和广大世界连起的干线。我感到,仿佛那模糊遥远的、我和大地上一切合一的时期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上来了;在我上面长着青草的时候,在我上面照着秋光的时候,在柔和的阳光接触之下,青春的温热气息会从我的宽大、柔软、青绿身躯的每一个气孔里升了上来,一个新鲜的生命,一种温柔的喜乐,将半自觉地隐藏起来,而又从我所有的广漠中无言地倾吐了出来,当它静默地和它的各个国家和山和海在光明的蓝天下伸展着的时候。
我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古老的大地,在被太阳吻着的日常生活中的狂欢感觉;我自己的意识仿佛涌流过每一片草叶,每一条吮吸着的草根,穿过树干和树液一同上升,在喜悦的颤抖中,和在田中摇动的玉米和沙沙作响的棕叶一同展放着。
我感到我不得不表示出我和大地的血缘联系,和我对她的亲属之爱,但是我恐怕人家不会了解我。
西来达,1892年12月9日
在痛苦的病后,我还觉得软弱,正在休养着,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的调护真是甜柔的。我感到我和万物一样,懒洋洋地在阳光下闪耀出我的喜乐,我只不过心不在焉地在写着信。
世界对于我永远是新鲜的;像一个今生前世都曾爱过的老朋友,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深长的。
我很能体会到,许多世纪以前,大地怎样在她原始的青春里,从海浴中上来,在祈祷中向太阳敬礼。我一定是树林中的一棵树,从她新形成的土壤里,以最初冲动的全部新鲜的生意,展开我的密叶。
大海在摇晃,在动荡,在掩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不断地爱抚着她的头生婴儿——陆地;而我用整个心身在阳光中吮吸,以新生婴儿的说不出道理的狂欢在碧空下震颤,用我所有的根须紧紧地拉住我的大地母亲,快快地吮吸着。在盲目的喜乐中,我的叶子怒生,我的花儿盛放;当阴云聚集的时候,它们爽畅的凉荫,将以湿柔的摩抚来安慰我。
此后,从世纪到世纪,我曾变化无定地重生在这大地上。所以当现在我们独对的时候,种种古老的记忆,慢慢地一个个地回到我心上来。
我的大地母亲今天穿着阳光照射的金色衣裳,坐在河边的玉米地上;我在脚边、膝下、怀中翻滚游戏。做了无数孩子的母亲,她只心不在焉地,一面用极大的耐心,一面用相应的淡漠,来对付他们的不住的叫唤。她坐在那里,用遐思的眼光盯着过午的天边,同时我无尽无休地在她身旁喃喃地说着。
喀达克,1893年3月
如果我们开始把英国人的鼓掌放在过于重要的地位,我们就得丢掉许多我们的好东西,而接受许多他们的坏东西。
我们渐渐地将以不穿袜子出去为耻,看到她们舞会的衣裳也不以为羞。我们将毫不在意地把我们古老的礼貌扔了出去,去和他们作无礼的竞赛。我们将不再穿上褂,因为它需要改良,但又毫不思索地在我们头上顶上他们的帽子,虽然没有一种头饰比那个更难看。
简单地说,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我们将弄到根据他们的鼓掌与否,来削改我们的生活。
因此我直截了当地说:“瓦罐呵!看在老天爷的面上躲开那只铜罐吧!不管它是生着气向你奔来,或者只是给你面子,拍一下你的脊梁,你就完了,反正都会碰碎的。所以记住老伊索的良言吧,——我求你,远远地躲开吧。”
让那些铜罐去点缀豪富的家庭;你在贫苦的家庭中,有的是工作可做。如果你让他把你撞破了,你在两家都没有了地位,只能回到尘土里去;最侥幸的话,你也许在文物柜中——作为一件古董,可以占一个角落,你如果让农村里最卑贱的妇女拿来打水,那就是最最光荣的了。
西来达,1893年5月8日
诗歌是我的很老的情人——我想我只有罗提那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和她订下婚约了。很久以前,在我们水池边,老榕树下的歇息,那所内花园,房里地下室的陌生的地区,整个的外面世界,女仆们讲究的儿歌和故事,在我心中建起了一个美丽的仙境。对于那一时期所发生的模糊而神秘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但这个是明确的,就是我同“诗的想象”“交换花环”的仪式已经正式举行过了。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的未婚妻不是一个吉利的女郎——不管她给人带来了什么,但决不是幸运。我不能说她从来不曾给我快乐,但是和她在一起是谈不到安宁的。她所爱的人可能得到圆满的喜乐,但是在她的残忍的拥抱之下,他的心血是会被绞出来的。她所选择的不幸的东西,永不会变成一个认真的、沉着的、舒舒服服地在一个社会基础上安居下来的户主。
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我可能做过许多不诚实的事情,但是在我的诗歌里,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假话——那是一个圣所。在那里,我生命中最深的真实得到了庇护。
西来达,1893年5月10日
乌黑臃肿的云块涌来了,像一张吸墨纸似地把我面前风景里的金色阳光吸收掉了。雨一定快来了,因为微风感到潮湿而含满了眼泪。
在那边,刺进天空的西姆拉高峰上,你将感到很难正确体会,阴云的来到,在这边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或者有多少人殷切地仰望天空,欢呼它们的来临。
我对于这些农民——我们的佃户——老天爷的高大、无能、幼稚的孩子,感到很深的慈怜,必须有饭送到他们的嘴里,否则他们就完了。当大地母亲的乳汁干了的时候,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哭泣。但当他们的饥饿一旦得到了满足,他们就忘掉了过去一切的灾害。
我不知道那社会主义的、财富合理分配的理想能否达到。如果不能的话,老天爷的分配就真是残酷的,人真是个不幸的东西。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必须有苦恼,那也算了;但至少要留下几个小小的气孔,一瞥可怜的闪光,这也许可以鼓励人类中较高尚的一部分,去不断地为解除痛苦而希望、而奋斗。
他们说着一件极其冷酷的事情,那些人断言说,分配天下的物产,使每人有一口饭吃,一件衣服穿,只不过是一个乌托邦的梦想。一切社会问题本来都是冷酷的!命运只容许给人类这么窄小可怜的一床被,把它拉到世界上的这一部分,别的部分就没有盖的了。解除了我们的贫困,我们丧失了财富,而有了财富,我们就失掉无数的仁慈,和美,和力量。
但是太阳又出来了,虽然阴云仍在西方堆积着。
(冰心 译)
注释:
罗提: 作者的儿子,那时才5岁。
交换花环: 订婚仪式。
【赏析】
孟加拉是泰戈尔的故乡。在泰戈尔活着的时候它还是印度的一个省份。泰戈尔用孟加拉语写了一本诗集《吉檀迦利》,他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泰戈尔出身贵胄,他的父亲晚年耽于山水,静心虔修,把经营祖产的任务交给了他来打理,当时的泰戈尔已经蜚声文坛,并且在英国居住。1890年,他回到河流纵横的孟加拉水乡处理庄园事务,在此期间,他把自己的乡间见闻写成书信寄给了他的侄女戴维,这个聪明的姑娘把他的每一封信都保留下来,整整145封。在泰戈尔50岁生日之际,她把这些精美短简作为生日礼物送回给泰戈尔,泰戈尔稍加整理,冠以《碎叶》之名,结集出版。后又精选其中78篇,译成英文在英国出版,更名为《孟加拉风光》。译文是他的侄儿所作,文笔依然优美如诗。
在本书所选的几篇文字中,泰戈尔分别描写了吉卜赛女人、满月、暴风雨和乡村的风光,写了些零星的想法和琐细的小事,以时间和地点为线索贯串起来。它们之间也许有着某些必然的紧密联系,但我们只感到有一种情绪相连,这种情绪就像明媚的清晨,虽然还有薄雾,但阳光透入树林,漫步其中,或有一种梦境般的真实感。那种感觉很奇妙,但却时时感到它的存在,让你说不清、道不明,让你愉悦而又怅然。这就是美吗,或我们所说的意境?
我们有时真的很善于解读文字和文字背后的意蕴,我们往往从文章中能看到很多东西,常在这种解读中愉悦自己,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似乎阅读的乐趣正在于此。但有一类文章,它让你越读越觉得简单。正如这《孟加拉风光》,初读来,我们看到了勤劳泼辣的吉卜赛妇女,看到了充满希望的春景,种种敏锐深刻的哲思,纵横挥洒的大气和流水般的灵动与细腻,你不必把它看作是洋洋大作,不必体悟它的恢宏大气,每一段文字都会给你一种清新的感觉,一个完整的故事,一种风情……
一切景致都如绚烂的图画,画面渐渐地淡出,我们看见一位智者,穿着印度人的长袍,斜坐于书房的窗前,就着淡黄色的阳光在写信,写给他可爱的小侄女。他略黑的消瘦的脸庞上泛出笑意,慈祥的眼角也露出了中年人会有的鱼尾纹来,他边写边微笑,有时还会笑出声来,并得意地摇摇头,他一定是想到了他可爱的小侄女读信的神态吧?他的眼里充满了爱意,他不是文学家泰戈尔,他只是一个慈祥的叔父,不经意间写下了足以传世的不朽篇章。当然这只是想象,不能臆断作者当年的心态,但我们宁愿或更愿意这样去想象。作家给予我们的未必是他有意要给或本来想给的,但他的内心无疑充满了激情和爱,他在把他的至真之情流于纸面。当然,他会给我们很多,这需要我们自己去体会: 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感悟那一颗热爱生活与亲人的善良的心,这往往已经足够,沿着它,我们就可以走得很远,人类也可以走得很远。
再说点无关紧要的事情。1947年,也就是泰戈尔死后的第六个年头,印、巴分治,孟加拉划入了东巴基斯坦的版图。1971年,泰戈尔的故乡建立了一个崭新的国家——孟加拉国。政治变迁永远不会停息,但也不会改变泰戈尔笔下的孟加拉风光,直到我有幸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年,我依旧能在这儿找到泰戈尔悠闲风雅的足迹,沿着他的足迹,我在沙乍浦的河边依然看到了皮肤黝黑,赤着脚行走的当地少女。有人说这一带仍然有吉卜赛人居住,他们融入当地,世代生息繁衍。这里的空气清新,少有城市的污浊,夜晚还能看到“天淡银河垂地”的景色。城市的星空早已消失,街灯毫无生气地规规矩矩地亮着,偏巧这里还有夜晚的生动。“文明进步的时候,消灭的将会是诗歌,但是它的特征将一个一个地不断被提了出来,作为改良鞋子和雨伞之用。”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即使多年以后风光不再,我想我们仍会拥有。因为我们有记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永远不会消灭,它会在我们的脑海中升起一方岛屿,永远在蓝色的风浪里隐现。
(王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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