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反对有关文学的重大争论,但我承认自己不擅争论,不像鸭子游水那样随心所欲。我喜爱文学争论,但作诗才是我的本行。
虽然一谈到马雅可夫斯基就要卷入争论,虽然那位伟大的诗人在这块天地里挥洒自如,犹如雄鹰拍击长空(因为在诗的王国中本来就有各色羽毛在飞舞),我却要热情而扼要地来谈论他,不去涉及他那丰富的生活和不幸的殒灭。
马雅可夫斯基是把党和积极行动的无产阶级写进诗里的第一位诗人,他把这些内容化作极好的诗的材料。这是一场影响深远的革命,是对整个文学作出的贡献,堪与波德莱尔或惠特曼对于当代诗歌的贡献相媲美,我的意思是,马雅可夫斯基并不是创立了什么教条,而是在诗歌创作中作出了贡献。因为内容方面的一切革新如果没有经过消化,没有成为思想的滋补物,就只能是思想的外部刺激剂。马雅可夫斯基把斗争的严肃题材、会议的枯燥内容融进诗中,而这些内容经过他的生花妙笔,就变成了奇妙的武器、红色的杜鹃花。
我并不是说所有的诗都必须是政治诗和政党诗,但是在马雅可夫斯基之后,每天都在涌现的真正的诗人又会在真正的诗的许多条道路之外多了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
马雅可夫斯基的心中燃着不熄的火。他是个著述极多的诗人,我有这样的感觉,马雅可夫斯基也和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一样,虽然其诗歌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却仍有许多东西可以表达、创作、歌颂。我觉得这两位在施展才能的最好年华去世的年轻诗人,很像两个刚露出双足的巨人,他们的全部高度是要用万仞高山来比拟的。我是说,只有他们掌握着超越自己的钥匙,可惜的是钥匙已经丢失,被埋葬在西班牙和俄国的地下,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
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位文辞泼辣狂放的诗人。他有奇特的天分,会运用大师的一切手段和计谋。他的诗作是一系列留下明亮痕迹的闪闪发光的急速的形象。他的诗时而辛辣、尖刻,时而又充满最纯洁的情感。他生来就是个既暴烈又温柔的人,既是他的作品之父,又是他的作品之子。
他还富有讽刺才能。
他的那些讽刺官僚政治的作品振聋发聩,至今仍在苏联的剧院里上演,并且取得越来越大的成功。他对小资产阶级的讽刺简直到了严酷甚至仇恨的地步。对那些被一个制度的弊病扭曲的人们持这种严酷的态度,我们可以不赞成,可以不以为然,但是,伟大的讽刺家们总是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斯威夫特如此,果戈理也是如此。
苏联文学已有40年的历史,这期间出现了许多好的作品和坏的作品,可是对于我来说,马雅可夫斯基始终是一个高塔般屹立的诗人。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会看到他的存在,看到这个巨人般年轻人的头、手和双脚,他用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身体和他的一切来写诗,用他的才智、匠人的巧妙和战士的勇猛来写诗。
我们正满怀激情和骄傲迎接十月革命的这个周年,在这庆祝与思考的日子里,我停下旅行的脚步,向我们伟大的兄弟马雅可夫斯基致敬。
在这样的日子里——马雅可夫斯基本来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热情地高歌——我谨向他献上一朵玫瑰,仅此一朵红色的玫瑰。
(江禾 译)
注释:
这篇散文是作者为悼念马雅可夫斯基而作,1957年8月写于北京。
波德莱尔(1821—1867): 法国诗人,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著有诗集《恶之花》等。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1898—1936): 西班牙诗人、戏剧家,著有《吉卜赛谣曲》等诗集。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时遭法西斯分子杀害。
斯威夫特(1667—1745): 英国作家,著有寓言小说《格列佛游记》等。
【赏析】
在诗歌史上,使聂鲁达之名流芳百世的首先是他那些热情奔放而情感炽烈的爱情诗篇:《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他继现代主义之后崛起,其诗作继承了智利民间谣曲的特色,吸收了西班牙谣曲的营养,接受了法国现代派诗人的影响,学习了惠特曼的自由诗体裁和马雅可夫斯基的政治诗歌,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因此,马雅可夫斯基始终是聂鲁达极为推崇的诗人。
在这篇为悼念马雅可夫斯基而作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聂鲁达丝毫不吝惜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赞美——马雅可夫斯基是把党和积极行动的无产阶级写进诗歌的第一位诗人,他对整个文学作出的贡献,堪与波德莱尔或惠特曼对于当代诗歌的贡献相媲美;马雅可夫斯基和洛尔卡一样,诗歌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两位在施展才能的最好年华去世的年轻诗人,很像两个刚露出双足的巨人,他们的全部高度是要用万仞高山来比拟的”;“马雅可夫斯基把斗争的严肃题材、会议的枯燥内容融进诗中,而这些内容经过他的生花妙笔,就变成了奇妙的武器、红色的杜鹃花”。像许多悼念性散文一样,聂鲁达“不惜”用十分夸张的词汇表达他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尊敬。
在这篇散文中,聂鲁达回避了马雅可夫斯基“丰富的生活和不幸的殒灭”,仅仅从诗歌角度,评说了马雅可夫斯基作为一位优秀的诗人所作出的贡献。由于马雅可夫斯基,人们看到,政治诗也可以写得并不枯燥乏味,诗也可以作为辛辣的武器而不失其美感。聂鲁达说,马雅可夫斯基创作的成功,为诗人们开拓了一条新的道路。
聂鲁达评论说: 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位文辞泼辣狂放的诗人,像大师一样谋篇布局。他的诗作是“一系列留下明亮痕迹的闪闪发光的急速的形象”,“时而辛辣、尖刻,时而又充满最纯洁的情感”。总之,在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中,同时融合了两种相反的特质,而这种融合却浑然天成,就像他本人,“生来就是个既暴烈又温柔的人”。在伟大的诗人身上,我们往往能见到比常人更丰富的个性特征,他们的思考方式也超越常人逻辑,他们能够在最微妙而不为人所觉察的地方,发现事物之间的联系和矛盾。在他们的作品中,这些发现往往以一种极大的生命力爆发般的形式表现出来。马雅可夫斯基、惠特曼、聂鲁达、金斯堡,在他们的作品中都表达过同样的诗歌理念: 诗歌应该像舞蹈般奔放狂欢,诗人应该像天才般挥洒他的才情。
在马雅可夫斯基身上还有一个突出的才能: 讽刺。作为一位以创作政论诗见长的诗人,讽刺是必不可少的武器。巧妙地运用讽刺才能,既使它不损害作品的美,又使它能够充分地展现自己的力量,非天才诗人不能为。
像另一位对聂鲁达影响至深的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卡一样,马雅可夫斯基也英年早逝,同时,在他们生前,他们的诗歌技艺都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作者对此充满了惋惜之情。本文写作于马雅可夫斯基自杀身亡27年之后,字里行间仍然能看出聂鲁达对这位诗人才情的推崇和对诗人早夭命运深深的叹惋。
(阚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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