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总目标和目的是什么呢?
很明显,你不能完全违背一个人的自然习惯而去引导他。喂养与训练一匹马时,千万要牢牢记住你是在与一匹马打交道。我们不会把它当别的什么对待。但是与人打交道,我们却更会犯迷糊。我们仿佛简直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人生来是为了什么。所以,显然,这点是首先要弄清楚的。人是什么呢?人生一世到头来是为了什么呢?
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不管我们嘴上说什么,我们的行为差不多全部表明,人活一生除了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别无任何理由——只为获得大量的物质享受——只为获得一份优厚的薪水。这点似乎被人们视作理所当然与至关重要的事情。占有这种物质之后,我们才认为倘若人再粉饰一种文化与彬彬有礼——也就是人们能够欣赏好书,说话字正腔圆——的华丽外衣,那是一种美上加美的事情。
因此,看来当今之日我们关于人的定义是: 人是一种动物,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活着时活得快活,因此教育的目标便是为了把适合这一目的那些本领挖掘出来。首先,他必须学会如何争取过上一种好生活;其次,学会如何享受好生活,享受方式务必不至毁掉它。我们必须学会如何发家致富,我们还必须学会远离醉生梦死的生活,别把财富挥霍一空。剥去一切伪装,这就是当今之日人们的观念的总路线。这并非我们所说,而正是我们所做。而且就是那些自认为比别人更有教养的人也是如出一辙地按这条老路走着;也许,他们会在嘴上说,教育的目标是把我们身上最好的东西挖掘出来——教我们认识我们自己并控制我们自己,然后我们就能更加愉快地生活下去——但是真正实行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获取过上等生活的手段,然后享受生活。
然而,如果说人类这种习以为常的唯物是占的观点就是让人们去获取东西,多多为善——很少有人会真正感到获取够了——这显然是一种非常有局限的观点了,对我们大家一致推崇备至的那些人身上应具备的品质完全没有考虑在内,比如谦虚、无私和仁慈,除非这些优良品质有助于我们出人头地;这种观点没有考虑人类对某种真实的和不变的而且不会腐朽和死亡的东西孜孜不倦的追求。我不禁会问,如果人类这种习以为常的唯物是占的定义只是让人们多多获取物质,那么别的观点还有立足之地吗?如果人类是兽类之中的一种,那么人类还算人吗?是啊,我看,即使不涉足宗教争论这块可怕的领地,我们也会争辩几句。上帝存在,上帝是一个人——是万物的有人性的造物主和主宰。而我们是他的臣民,是他牧场上的羔羊。我们是按他的样子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生就了上帝的精神本质。我们是理性的存在物,能对行为的利弊得失谨慎考虑,仔细权衡;如此这番地权衡过后,我们能自由地行动。不管我们能否善待自己,可我们肯定能管住自己,不干恶事,哪怕我们管到某种程度——也许能管到很大程度——不致成为我们肉体的心理的伪装牺牲品。因此,我们被恰如其分地称为负有责任的人,而不是甘愿听凭那些我们身置其中的力量支配的自动玩具。所以,如果我们是上帝的孩子——因为从宗教看人的角度来说,我们不应只是没有任何责任感的动物(毕竟,你可以惩罚一只狗——但是你无法真的让它负什么责任)——如果我们是上帝的孩子,那么我们也是继承人。我们应该与上帝分享他自己生活里的某种东西。我们有我们所谓的使命感。事实上,我们有一种独立于我们在这人世间物质生活之外的归宿。为了这一归宿,这种物质生活是训练基地,是做准备的所在。事实上,这就是学校——一个我们接受教育的地方。
话至此,说明白了还是没有?就是说,如果我接受了宗教关于人之本质的看法,那么我们就应该采取一种截然不同另行一套的教育观。我们不再仅仅认为在商业和物质意义上发迹就是成功。我们这下必须认定在走往天堂的路上应该与众不同。我们学会的每一样东西,向我们的孩子或者我们的学生灌输的每一种东西,我们务必记住这一事实。我们必须学会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但出人头地本身不是目的,只是走向天堂的阶梯。任何教育,只要忽略了这点,又忽略到了某种程度,那它就是虚假的教育,因为它对人类是虚假的。它是反自然的;它也是与上帝之子以及继承人的本质背道而驰的。
这一切听起来非常虔诚——虽然听来虔诚没有什么害处——有人会认为我在鼓吹全然不顾实践事情的漠然态度——也许还认为我在蔑视世俗的成功,我在蔑视阅读、写作,在蔑视算术和舞蹈和体操和科学和历史呢。并非如此。我只是在说,作为家长和老师,我们教授这些东西时必须用一只眼睛盯着我们的目标。如果,如同唯物主义者一样,像我们今天大多数在实践中的所作所为一样,我们认为没有什么目标可言了,那么,针对这种只是训练孩子去获奖去谋好差事为唯一目标的教育,说什么都是废话了。
但是,如果我们不接受这种唯物主义哲学,如果我们不同意这种以金钱衡量历史的看法,如果我们认为人不仅仅是除了获取物质财富别无他求的东西,如果我们接受了这种宗教观念——因为如果我们多少动一动念头,我们就会知道我们不会仅仅满足于干活挣钱去购买那些只是人们制造出来为了出卖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会采取一种大相径庭的教育观点。我们甚至对数学、对阅读、对写作都采取大相径庭的观点,因为我们会以全然不同的心境攻击它们。这才是要点。问题并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干,只写赞美诗好了,尽管最好的诗歌就是赞美诗。问题也不是说我们只读《圣经》,尽管《圣经》是最好的书;或者说我们只在计算我们给予多少(而不是计算我们花掉了多少),仅仅是因为我们会以某种天堂的方式或者通往天堂的方式看待所有的事情。因为这样一来,教育就不仅意味着挖掘那些让我们在世俗事情上成功的本领,还会挖掘那些让我们更适合一种永远生存而不仅仅是暂时生存的本领。我们审视每件事情,一如哲学家所说,sub speie ternitatis——也就是说我们会看每件事情看其本来形态,看其永久的形态,看其存在的形态而非其行为的形态。因为这不是我们非得这样做事不可,而是我们本来就该这样做事。存在比行为更重要。但是如果,像唯物主义者及其追随者,今天的生意人,那么我们会说行为后面没有存在,只有行为,随后我们不仅会失去天堂里的那个“上帝之国”,还会丢掉人世间的“上帝之国”。
然而,尽管我们对追求世俗的成功满怀热情,但是我们知道一种世俗的教育观念是非常难以令人满足的——至少可以这样讲。追求世俗并不能令我们满意。我们想要更多的东西。我们经常想,一方面学会有助于我们能够出人头地的本事,一方面掌握我们称为高尚的学科——一点点艺术,一点点诗歌和外语——那就两全其美了;正如同人们修建银行和市政大楼,要使用钢筋和水泥和最廉价最省工的方法,然后依照古典庙宇装点立柱和雕刻的样子,在前面精心搞一些石雕装饰。
教育就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到真正的宗教教育,一层深似一层,这样他们学习的每种东西可以与他们的最终的天堂归宿相得益彰,那么我们索性只关心生意中黄油面包的部分,教给他们一些实际的东西——例如读写算和健身和如何看旅客列车表和如何开汽车——这倒是更可取,管它什么经典作品和莎士比亚和一切伪文化。
因为如果文化只是钢铁建筑表层外加了一种哥特式装饰——比如伦敦塔桥——或者钢架结构上安装了一层古典样式——比如舰队街上的《每日电邮报》大楼——那它就是虚幻的了。文化,如果它要成为一种货真价实的东西而且是一件神圣的东西,那么它必须是为了生计而制造的一种产品——而不是什么加在表皮上的东西,比如丸药外面裹的糖衣。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这样的问题: 人是什么?人仅仅是为了世俗生活奔波一生的动物呢,还是把永恒生命考虑在内的上帝之子?
(辛梅 译)
【赏析】
教育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讨论了好几千年了,而且至今众说纷纭,也没探讨出个所以然来。
教育自然是重要的,它就在生活之中。换句话说,每个生存于世上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接受着教育。你呱呱坠地,然后成长,学会生存的本领,就像猫学会扑鼠,鸟学会觅虫一样自然。这,就是教育。它与生生不息的繁衍紧紧相连,它与人类的延续一直相伴,它与文明的发展息息相关。我们离不开教育,就像我们离不开呼吸;我们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教育,就像我们一刻也没离开过呼吸,从第一声啼哭到牙牙学语,从睁开蒙昧的眼睛到顶门立户。
但是我们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我们能把事情弄到相当复杂的地步,从森林到田野到城市,从群落到家国到社会,有了纲常伦理,有了宗宗亲亲,有了基督,有了佛陀。于是《大学》说: 大学者在于亲民,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于是纽曼说: 教育是培养绅士。于是卢梭创造了“爱弥儿”,孟子提出了“集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于是有了教育观、全面发展观、社会化等等林林总总的理论概念。于是我们之间有了学者,有了文盲。生活复杂了,社会复杂了,文明复杂了。但首先是谋生复杂了,我们发明了成百上千种的谋生手段——职业,然后一辈一辈地去学习它们,用以安身立命,还创造了各种各样的学习方法和形式,拜师学艺,官学私学,小学大学。这些还不够,还要“继续教育”,还要“终身学习”。我们不断地追求“生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人与人知识的差异,本领的大小,学识的高下,与生活的质量的密切关系。我们不惜代价地去追求更好的教育,投入更多的人力资本。我们牢牢记住了一些古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人类一直忙碌着,把其他种类的动物变成了盘中的食物,自己却在名利中倾轧牺牲,而教育却成了获得这场博弈胜利的武器。人类真的遵循了教育的本意了吗?我们真的该思考了吧。
埃里克·吉尔,一个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前半叶的雕塑家向人类提问了:“教育为了什么?”“人是什么呢?人生一世到头来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人类是兽类之中的一种,那么人类还算人吗?”不论他对唯物主义的看法正确与否,我们都无法否认,他犀利的言语正点中了人类的要害:“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不管我们嘴上说什么,我们的行为差不多全部表明,人活一生除了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别无任何理由——只为获得大量的物质享受——只为获得一份优厚的薪水。这点似乎被人们视作理所当然与至关重要的事情。占有这种物质之后,我们才认为倘若人再粉饰一种文化与彬彬有礼——也就是人们能够欣赏好书,说话字正腔圆——的华丽外衣,那是一种美上加美的事情。”“人是一种动物,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活着时活得快活,因此教育的目标便是为了把适合这一目的那些本领挖掘出来。”教育“不仅意味着挖掘那些让我们在世俗事情上成功的本领,还会挖掘那些让我们更适合一种永远生存而不仅仅是暂时生存的本领”。
吉尔提出了一个很尖锐而且具有时代性的问题,但是,教育是什么的问题背后隐藏着的真正问题则更加尖锐——人类应该追求什么?人类的文明将往何处去?如果教育的目的如我们的教育家所说是“发展人的本性,体现人的价值”的话,我们真正应该考虑一下了: 人的本性是什么?人的价值又是什么?
吉尔以诘问的口吻给出了结论:“人是什么?人仅仅是为了世俗生活奔波一生的动物呢,还是把永恒生命考虑在内的上帝之子?”在他看来,人类俗世的成功只是暂时的、短暂的,人是有着永恒生命的“上帝之子”,最终的归属乃是天堂的上帝之国,那是人的精神家园。
当然,把最终的解决办法归于宗教,在我们今天看来也并不可取,吉尔的回答也并非是最终的正确的回答。但起码他在思考,人类面临这个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物欲的世界,当何去何从?人作为天地间之大者,万物之灵长,应该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引导自己的后代沿着真正正确的道路走下去呢?教育要回答的正在于此。今天的我们能否自信地说:“我们能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王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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