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迪内领我去看中国最伟大的戏剧表演家梅兰芳的演出。
那迪内本人就可以成为一本书的主人公,她的一生值得花点笔墨大书特书,比方说,就不知道她怎么会在张荣昌(译音)手下当上了空军名誉上校。平日她穿一身军服,裹着绑腿,甚至白天出席鸡尾酒会也是这副威风凛凛的打扮。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浓妆艳抹,穿上了最正统的高领紧身的女性裙袍: 可见剧院毕竟是个守旧的天地,服装上开不得半点玩笑。
“这里看的不是易卜生哪。”我们进场的时候,无事不晓的那迪内告诫我说。
果然,迎面传来了一片像地狱里的鬼哭狼嚎的声音。舞台上半明不暗的灯光下,缤纷的色彩和迅猛的动作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图画。各种陌生的乐器发出了聒耳的铿铿锵锵的尖吼。看那边!一颗白色的彗星突然从我们头顶上呼啸飞过,黑暗中竖起一只手来,噗的一声将它接住。原来是条毛巾。那是花楼顶层一口大锅旁边有个男子瞄准得绝对正确地投向池座里的每个目标。此人居高临下,随时用他那必须精确得容不得出半点差错的技艺向所有要擦把脸使头脑清醒清醒的观众飞速奉献上热气腾腾的湿毛巾。
不,看到的确实不是易卜生,可是得到补偿的却是看到了莎士比亚!是呀,我们西方国家的戏剧有一个时期何尝不是这样喧闹和杂乱的?在三百年前那段了不起的辉煌日子里,我们刚刚诞生的舞台也何尝不是同它彼此彼此……而在这里,舞台已经存在三千年了。
我们进去的时候,台上演的是一出“武戏”,也就是武打的戏。戏里的大英雄身穿鞑靼人的华丽服饰,吟诵着关于战争的古文诗句,而舞台上,四周都站着张作霖手下的士兵。台下要买票,没有他们看白戏的座位,于是这些丘八老爷们干脆都站到舞台上去,嘴里叼着烟卷,逍遥自由地从近处看演出。乐队坐在舞台上的一个角落里,大约八到十人。有笛子、胡琴和在大开打时发出震耳欲聋、叫人心烦的噪声的大鼓。
那出戏剧情十分简单易懂。一个武艺超人的将军领兵去追逐敌人。舞台上像旋风般旋出一个雄伟高大、服饰华丽的人来,张作霖手下的丘八们纷纷后退,给他让出了一条通路。这样的英雄真是见所未见!那些身材魁梧的东北大汉站在那位武士身边只不过像是一群孩子。他威仪堂堂,昂首阔步,好像一头羽翎遍体、色彩斑斓的雷鸟。斜插在背上的四面三角小旗分列在他脑袋两边。头上戴着一顶中间耸立着枪尖、四周镶有珠宝璎珞的王冠,像是在乌黑的头发上扣了一个粗大的巨轮。手里握着一根巨大的长枪。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红、黄、紫三色的战袍。
他像一阵狂飙似的旋进舞台,然后按照一种古怪的、巴洛克时代的旋律往后连连倒退。他又朝前交叉移动双腿,似乎正在走一条仅仅靠了他的英勇的男子汉气概才得以跋涉而过的险路。他站停了片刻,引吭高歌一曲表明他的必胜信念的战歌,接着提起一条腿横跨一根马鬃做的鞭子,跨过去,然后重新猛如风暴地朝舞台背后冲过去。
“现在他骑上马了。”那迪内解释说。
他前脚刚走,另一批武士接踵上场。他们是敌人,服饰看起来也非常华丽,但是他们只是被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英雄所追逐的残兵败将。他们唱了一支歌向冥冥之中的神明抱怨诉苦一通,然后横跨马鞭,为了求生逃命而狼奔豕突。
就在他们从舞台消失的一刹那,那位英雄又像一股旋风旋进舞台。他尾随不舍,追得敌人走投无路!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震天价响的鼙鼓,所有的一切都使得我们亢奋不已。我们觉得自己也犹如置身在这场追逐之中。当他将一条腿跨过马鞭时我们也在驰骋,两边的景物须臾即逝。我们又一次看到敌人匆匆溃逃,然后又见到了他如同旋风一样的矫健身影。真是一场何等急风暴雨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大追逐啊!
最后他终于追上了他们,于是交手开打了。
舞台上这一场拼杀虽然完全不是现实的,但却照样充满了血腥和残暴。英雄挥动长枪,冲杀拼搏,舞出一朵朵凶猛而令人难忘的枪花。敌方武士把他团团围困。满台旗浪翻滚,刀光闪烁,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电花火石般的动作,变幻神奇的武艺把舞台化为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在这个速度和兵器的海洋之中,八个赤手空拳、身穿深褐色衫裤的人不断地一个连一个翻着筋斗,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旋转不止的闪光体。他们原地不动,只绕着自身的轴心而转动,就像被瀑布或者激流冲得飞速旋转的车轮。
但是那位英雄却左冲右闯,指南打北。他的身形在舞台上到处飘忽。他的长枪把敌人一个个刺倒,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昂然巍立,在敌军的尸体残骸之中放声唱出一首格调粗犷的凯旋曲。
英雄策马扬鞭,驰骋而去了。就在同时,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长须绺腮的耄耋长者蹒跚地从另一侧上场了。
“这是另一出戏了,”那迪内说道,“讲的是一个法官如何审理一宗从未遇到过的棘手案子。”
坐在我们四周的观众马上拱腰缩背,手捧茶杯,闭目凝神起来,也有人开始嗑瓜子。湿毛巾又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
我是剧院里唯一的白种人。看客大多是穿着绸缎长袍,外罩橄榄色马褂的老年绅士。也有不少丽姝淑女,她们手上戴着白玉或翡翠的镯子,坐在那里不停地扇扇子,象牙扇每扇一下便划出一个圆弧,空气中会飘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快。场里也有一些年轻男人,角质的眼镜后露出聪颖而目空一切的眼睛。
看客们时常交谈,并向前后左右的熟人点头招呼,年轻人看到长辈必须站起身来深深弯腰三鞠躬以示敬意。不过有一点所有的观众都是一样的: 不管怎样精神分散,他们的心思还是在舞台正在进行的演出上。
在法官之后又有一个人登场了。突然之间整个场子陷入了令人发抖的静寂,然后爆发出一阵气愤的、带有兽性的尖声哄叫。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情,整个剧场像开了锅一样,狂暴的谩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那个演员走错了一个步法。”那迪内告诉说。
中国的剧院和观众就是这么一丝不苟,这么严格讲究,演员一举一动,在舞台上走多少步,诸如此类的表演程式都有千年来破坏不得的一定之规。
比方说,关于技艺上的准确性有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位大表演家双目失明了,但仍能在舞台上像过去一样轻松自如地演出最剧烈的武打场面,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别人的位置都丝毫不差地牢记在心了。
长胡须的法官看样子在那里煞费心机地苦苦思索。而在他四周是一片起哄声和一张张奚落的怪脸。戏里角色的性格看客们自己可以毫无困难地识别出来——那些戏的剧情虽然比较怪诞,人物的性格却在外表上毕露: 脸上顺着画白条纹的注定要倒霉,而横着画白条纹的表明他将出乖露丑,蒙受莫大的耻辱。舞台上这位大权在握的法官老爷现在却集顺画和横画白脸的角色于一身,被民众恣意取笑,在民众的哄闹声中窘得一筹莫展。它本身似乎就是某种中国式的霍尔贝格或者莫里哀,不过放肆的程度要比那两位大师高出十倍,因而也成了更加引人入胜的喜剧。
最后那位法官老爷狼狈不堪地匆匆下场。在此同时,一个姿色秀丽的年轻女郎轻盈地走出舞台。
下一出戏开始了,讲的是一个皇帝和他宠爱的妃子在夏宫的大湖上泛舟嬉耍。
“梅兰芳?”我问道。
“不是,还没到时候哪。”
不过这位演员的扮相也非常出色,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形容不出的纯洁、魅力和温雅。
为什么不说是“她”呢?因为这是位男演员,这里舞台上全由男演员演出。
而我们眼前见到的却是一位女性!从一切柔软的动作姿势、叫人难以相信的清脆悦耳的嗓音和发尖的音质,还有美丽的脸庞看来,这只能是一个女性,不能是别的。
她是那么一个不可思议的令人醉心的女性,穿着绸缎的满洲宫装。她就像是一个红绿缤纷的梦中人,袅袅娜娜地向前走来。
至今还没有哪个欧洲人能够在这样的表演里找出任何淫荡的动作,更谈不上猥亵。这是由几千年来的文雅高尚和富于理智的传统所创造出来的佳作,是一朵经过精心栽培而开出来的形状别致、色彩绚丽的奇卉异葩,没有人会看到这样一朵赏心悦目的鲜花而动邪念的……
台上那位妃子唱了一首短短的歌。舞台上没有任何布景,只有她身后悬挂的一幅壁毯,然而我们大家照样觉得自己随着她荡漾在碧波荡漾的夏日湖面上,闻到令人心醉的花香,看到飞掠过天空的群鸟。
她唱完之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一个穿着油垢肮脏的舞台工作人员三脚两步走过去递上一杯茶。妃子慢慢啜饮,把茶喝光,然后继续用歌来抒发她胸中的爱情。奇怪的是,观众的幻觉并没有因为这一打扰而骤然消失。
下一出戏讲的是神祇斗法。天上的诸神穿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他们肯定讲了许多深奥玄妙的道理,可惜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现在已经12点钟了,我们在戏院坐了将近5个钟头。
梅兰芳在哪儿呢?
这5个钟头里没有一分钟幕间休息,那面烦人的大鼓只要一遇到事情就像打雷般地敲响。而二根弦的中国小提琴像根红线一样整个晚上都黏在人的神经上。这出戏完了是那出戏。像这样呆坐着一出接一出没完没了地看戏,真是一种叫人肉体上受不了的疲劳战。
他究竟怎么回事?
清晨4点钟,梅兰芳终于来了。
那迪内已经向我解释过: 梅兰芳是那么伟大,以至他的心情好坏也成了观众的喜恶。观众们通宵达旦,翘首以待地一直坐等到他天亮出场,这证明了他是了不起的,受人爱戴的。这样,用中国话来说,他就有了“面子”。
挣得“面子”是人生中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欣慰和礼遇,而反过来说,丢“面子”则是同等程度的奇耻大辱。
现在梅兰芳挣得了面子!
可是他得到的是一张张灰白的、慵倦的、睡眼惺忪的脸。武戏、滑稽戏、对白戏、音乐歌唱戏,我们坐在剧院的9个小时里都看遍了。剧院外面天已经蒙蒙亮,顶楼花厅窗户已经变为紫绛色。
可是当梅兰芳一出场,所有人的疲容立时一扫而光,人人脸上露出了抖擞的精神和充满了刚刚迸发出来的期望。大家都坐得像蜡烛一般笔直,眼睛是年轻的、炯炯发光的。
就像一团裹在白色绸缎里的絮云,梅兰芳轻轻柔柔地出现在舞台上。人们看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动作,仿佛他没有挪动脚步人已经袅袅娜娜地飘荡过来,仿佛他的双手徐徐卷舒出一层朦胧的轻纱。
他抬起了手臂,连一个外国人,一个对此道一窍不通的门外汉都可以看出来,他的这个动作美极了,姿势既优雅,神韵又端庄。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剧场像是点燃了熊熊的火焰。观众们站立起来,他们高声呼喊:“好!”“好啊!”观众们为能一饱眼福而欣喜若狂。他们准确地知道这个抬起手臂的动作是多么优美,多么难得。
梅兰芳演的那出戏,也是唯一的一出我过去所知道的戏。那就是《西厢记》。一位久居北京的才华超群的学者文申茨·胡恩德豪生曾经了不起地将它翻译成了德文。
剧情大致是这样的: 一个贫穷的年轻学生张君瑞投宿于一所寺院。同一天晚上,从北京来的一位大臣的遗孀和她的美丽女儿苹苹也在寺里过夜。那所寺庙深夜被强盗所围。不过强盗头目答应只要把苹苹献出来便可以饶所有其他人的性命。惊惶失措之际,母亲许下诺言: 有人能够拯救她的女儿,使她免遭耻辱的就可以娶她为妻。挺身而出的当然是张君瑞,他已经爱上了她,而她也对他一见钟情。他拯救她倒不是像我们西方国家要求一个年轻英雄去搭救美人所做的那样: 冒着生命危险,单人匹马,横冲直撞,闯过敌人营垒飞驰去找救兵。不,一点不是那样。按照了不起的中国模式,他的贡献是给驻扎在附近的一位将军写了一封深思熟虑、文笔好得非凡的书信。在这个城市里和在中国各地一样: 一个男子能不能带上英雄的光环是看他是不是饱学之士,能不能写出才华横溢的文章。
将军及时赶到了寺院。苹苹得救了。那位年轻的学生将要得到自己的心上人。所有一切都预兆着一个美满的结尾。可是戏剧从这里才铺开。
在那位心术不正的母亲的眼里,一个游学在外的学生配不上她的女儿,她使了个计谋自食其言。张君瑞一气成病,郁怨孤寂地盘桓在寺院的客房,也就在西厢房里。他发了高烧,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寐。
可是一轮皓洁的明月照映着寺院!淡淡的清辉投洒在高大的圆柱之间,分外地令人销魂和勾人悲思。那个年轻人恍惚之中似乎看到自己心上人变成了朦胧迷人的、似真似假的月光,飘然而至。这就是梅兰芳的演技,来的不是苹苹,不是一个女郎,而是中国之夜的迷人的月光!这个心上人充满了温柔和疼爱,在张的面前徘徊。她的脸部表情、声调和音韵都倾吐出对他的脉脉柔情。他将信将疑地挣扎着抬起身来,向地板上骤然腾起和正在逼近的这团光焰四射、响声隆隆的爱情之火迎了过去。还有海誓山盟!苹苹歌唱了不可思议的爱情之夜,她怯生生地朝他移动了身躯。月亮洒下了光芒,洒下了光芒。他竖起身来朝她伸出双臂,他的双唇像烈焰似的燃烧!
那团爱情的烈焰陡然冷却冻结了。它变得暗淡无光了,对那个病人冷漠相待了。惨白的月光把它的讥讪的光芒无情地洒落在西厢里。
苹苹从他双臂中滑走。她义正词严地斥责他,向他吐出一连串冷酷无情的字眼: 这个微不足道的学生是什么人,胆敢正眼盯着她看?
张又一头倒在枕头上,只有他那双呆滞失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那团美丽而冷若冰霜的、难以理喻的寒冷月光在房间里移来晃去。那个白色的、像云雾轻烟一般飘渺的人心中的严峻无情软化下来了,不再将他拒于千里之外,不再像严霜一样使他冻僵,而是含羞答答的,做了一连串动作,渐渐靠拢到他的怀里。她的轻盈温柔的歌喉又使得火焰复燃起来。如同被神奇的魔法感召,他的双眼发出了火花,脸上泛起了炽热的光泽。他们两人终于亲吻爱抚起来。
梅兰芳演的这出戏描述了一个既有相思成疾,又有爱情追求的月夜。在他的千姿百态的表演里闪烁着神奇的光彩,忽而是倾吐爱情的温柔,忽而是反唇相讥,忽而是冷漠无情;像是游移在寒夜中捉摸不住的星星磷火,像是碧绿似冰的晶莹美玉,像是纯洁无瑕的坚硬大理石,像是金星迸溅的爱情流火。月亮和梅兰芳就这样相辉交映着……
不过外面太阳升得老高。我们走出剧院,驱车经过行人川流不息的街道时,已经是骄阳似火的大白天了。
同一天我们被邀请去拜访那位伟大的戏剧表演家。
他住在一座精致而古老的公馆里。他住得起这样漂亮的房子。大家估计,他演出一夜收入达十万挪威克朗之巨。
那幢房子里还容纳着一所戏剧学校。我们听到正在练习嗓子的小男孩用假声发出来的高声尖叫,看到他们练习杂技动作。这些学生要经受一段令人难以忍受的艰苦生活。据说父母在把儿子送进这类教育机构必须事先承认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负担任何责任,甚至还包括“孩子被鞭笞致死”。
不过梅兰芳看起来是不可能将任何人“鞭笞致死”的。他是一个如女性一样温柔的、脸上挂着可爱的笑容的年轻男子。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瓷娃娃般的雍容高雅。一个东方的道林·格雷向我们迎了过来。
他的英语讲得很不流利,不过他的汉语真是悦耳动听。
“他一开口讲话就像夏天的莺歌燕语。”充当翻译的那迪内说道。
他一下子提到了易卜生。
“易卜生是伟大的。易卜生是不朽的,”他谦恭有礼地表示敬意,“我拜读过他的作品。”
他继续说道:
“他描写了你们的所有想法和言行,不是吗?你们自己的状况,自己的问题……你们的戏剧非常令人感兴趣。”
“请问您能否明确说一下我们的戏剧和中国的戏剧之间有什么不同。”我问道。
“在中国,”梅兰芳解释说,“我们有这么句话: 世间最大者莫过于舞台。我们在世间日常所经历不到的喜怒哀乐可以在这里见到。我们在这里可以领略到梦幻和美的意境。
“在舞台上我们可以看到帝王专一的爱情,其实生活中并没有那样的爱情。我们可以听到最逗人乐的又没有什么含意的玩笑打趣。我们可以见到在九泉之下的阴曹地府的鬼神。
“我们的戏剧就是这样的……”
洪亮好听、吐字轻柔的嗓音在这夏日的下午萦绕不断。他四周的一切都散发出梦幻和美的意境。
这里充满了北京的诗情画意: 闪闪发亮的、青绿色的、寺庙般的屋顶从院墙上露出它弯弯的飞檐。古老的银杏树在花园里吐蕊怒放。一片洁白的、芬芳的花瓣缓缓飘下,落在我们面前的滟滟绿水里,一条朱红色的小金鱼游过来用嘴吻它。
“易卜生是伟大的。”梅兰芳尊敬地重复一遍……
(夏月 译)
注释:
那迪内: 可能是陪同作者的中国女人,外文名Nadine。
霍尔贝格(1684—1754): 出身于挪威的丹麦剧作家和历史学家。
苹苹: 原文如此,应系莺莺。
道林·格雷: 英国作家王尔德的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主人公,一个美男子。
【赏析】
本文是格里格在中国担任战地记者期间,在北京剧院观看梅兰芳的演出后所写的一篇著名散文。文章极尽描摹,展现了中国京剧艺术的至高魅力和梅兰芳先生的精湛技艺。
梅兰芳(1894—1961),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举世闻名的中国戏曲艺术大师。与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并称“四大名旦”。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在唱腔、念白、舞蹈、音乐、服装、化妆各方面都不断有所创造发展,形成具有独特风格的艺术流派,世称“梅派”。梅兰芳先生的艺术成就是中国戏曲艺术的代表和标志。
格里格的《梅兰芳》一文为读者展开了一幅绚烂的京剧艺术画面,不同行当轮番登场,光怪陆离,美不胜收。文章具体详尽地描述了舞台表演的形象、服装、声音、动作以及观众的表现等等,营造出一个可供想象自由驰骋的广阔世界,引人入胜。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的结合,大量排比、比喻、衬托等修辞手法的娴熟运用,都使文章生动活泼,富于文采。
文章中非常突出的一个地方在于描述梅兰芳出场之前的大幅铺垫。作者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之前9个小时内的“武戏、滑稽戏、对白戏、音乐歌唱戏”之后,梅兰芳才“像一团裹在白色绸缎里的絮云”,终于登场。这一铺垫写法使整篇散文波澜起伏,有张有弛,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梅兰芳的表演被描绘得如诗如画,闪烁着神奇迷人的光彩。月亮和梅兰芳相辉交映着,这是创造的美和光明,是色彩斑斓的梦一般的世界。梅兰芳先生的神韵跃然纸上,令人难忘。
“世间最大者莫过于舞台。我们在世间日常所经历不到的喜怒哀乐可以在这里见到。我们在这里可以领略到梦幻和美的意境。”这是文中梅兰芳先生的一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整篇文章的主旨所在。格里格所试图传达给读者的,正是艺术殿堂的魅力与美。艺术给予人的,是一种震撼之后的清醒与安慰。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在舞台上经历过所有的喜怒哀乐后,得到的是真正的无上的美。
格里格作为一个外国人来欣赏中国的传统戏曲艺术时,东西方文化之间的碰撞是显而易见的。文中不时流露出这种痕迹。比如对于剧情的理解和讲述,对于由男性表演者扮演女性的理解,对于京剧文化气氛的描述,等等。当一位演员走错了一个步法后,对现场观众的反应的描写以及生发的议论都甚为有趣。文章最后格里格去拜访梅兰芳,将他比作“东方的道林·格雷”。他们谈到了易卜生,格里格还请教梅兰芳,“我们的戏剧和中国的戏剧之间有什么不同”。这些都洋溢着浓郁的中西文化交汇的气息。
文章的结尾再次点到“北京的诗情画意”,“他(梅兰芳)四周的一切都散发出梦幻和美的意境”。这正是一位西方作家对中国,对中国京剧艺术,对中国最伟大的戏剧表演家梅兰芳的由衷赞美。
(黄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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