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地方是个16世纪诺曼底式的修道院(不过,这是在华盛顿,建于19世纪中叶)。我的写字间是在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钟楼上,因为据说亚伯拉罕·林肯曾站在这里检阅内战期间参加马那萨斯战役的合众国军队。
我在这里住了6个月了。几个星期前一群群鸽子还在我周围的屋檐、飞檐和屋顶上晒太阳或躲雨。我听见它们在交谈,看见它们在活动,清理羽毛,还偷偷地窥探我。现在鸽子却不见了,我只看见它们留下的不体面的东西: 零散的羽毛、光洁的小骨头和腐烂的性器官。
由于该国空中的游隼正在减少,美国国立博物馆——管理这座修道院和华盛顿大部分博物馆的机构——便制定了一项计划,以便防止这类猛禽的灭绝。这座修道院——人们称它是城堡——的屋顶和钟楼被认为是促进它们生存的合适的地方。
此事我是通过几件事慢慢知道的。一天早晨,我发现几个工人在邻近的钟楼上用硬纸板盖一座小钟楼,看去像一种布景。他们还细心地往上刷漆,使之和大钟楼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游隼巢。过了几天,他们带来三只新生的小游隼,一个小伙子还在巢边住下来,以便喂养它们,直到它们能够自己啄食为止。我看见几位摄影师爬上钟楼拍照,好使小游隼啄食的情形永远保存下来。有一天我傻乎乎地认为那个年轻人在用奶瓶给它们喂奶,我便爬上去看。不,原来他在往它们的嘴里填活生生的雏鸽。
现在,那个青年已经撤走,让游隼们自己照管自己。开始时,它们在这里猎食。但鸽子都被吓跑了,我再也看不到它们抓鸽子吃,而只能猜测了,因为我看见它们吃饱了飞回来,嘴里还叼着一只猎获物。游隼是棕褐色的飞禽,身上有黑色小斑点,翅膀比胸前色深,目光逼人,姿态高傲。很难说它们美丽,也不能说它们温柔可爱,但是它们有其果断、明确、冷漠、严肃和动人的地方。
现在它们成了我的邻居。我想起了几年前在另一个华盛顿(美国西部的一个州)的一个女学生。在和驯鹰术有关的黄金世纪文学的研究方面,她具有很高的学识。她通过对食肉猛禽的描写记忆诗篇和戏剧。譬如对《塞莱斯蒂娜》,她只对此剧的开头感兴趣,因为那只猛禽把卡利斯托带到了梅利贝娅的花园。她在自己的花园里养了游隼,并就这个题目写了一篇博士论文。星期天休息时,她从事一种其剧烈程度和传统色彩不比其他运动逊色的体育活动: 射箭。
我之所以讲述美国国立博物馆的游隼和鸽子的故事,是因为我觉得很有意思。但是这对了解这个国家无所顾忌的、建设上的态度也具有教育意义。与此同时,在目前的美国,历史也有一定的象征性,就像钟楼上发生的事情一样,游隼——就像保守党——正在把鸽子(自由党)取代。这不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现象,而是一种更广泛的现象,一种也包括宗教和伦理的精神状态。对这种情况,使用“反动”这个词儿是有意义的,因为事实上这是一种倒退,一种在感情上向过去(尽管过去比现实更神秘)的回返。
几个月前,在华盛顿,来自全国各地的50万人在保守的基督教教会和教派的号召下举行了一次游行。游行者在肯尼迪运动场上露营,整天在神殿与华盛顿纪念碑之间的平地上祈祷、唱歌和倾听几十位讲道士的布道。主席台就设在我的窗外下面。——看得出,我住的钟楼是一块圣地——没有办法,我只得让那些反对堕胎、黄色书画和毒品的热情演说和鼓吹爱国主义、简朴的生活、慈善活动和严肃的道德的紧急呼吁往耳朵里灌。比听他们布道更使人迷惑的是看见他们在众多的善良家庭中间抢夺东西。有些家庭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渴望“得到上帝的证明”,设法辨别和区分不同的教派。有时仅仅看到教派的名称(“具有神授能力教”、“戒行教”)就足以把人淹没在中世纪的气氛中。
但是这种宗教保守主义的公开表现并不像组织者们希望的那样团结一致,和谐无间。从早到晚,意见不同的人、提出批评的人、反对者和异端不断出现。当然,这都发生在宗教内部。最轰动的插曲是为了基督而搞同性恋的人群闹闹哄哄地涌来——他们唱着歌儿——他们的出现使许多清教徒慌作一团,引起了争论甚至发生了暴力事件。但是那些人终于获得留在那里的权利。他们散发小册子,为他们的观点辩护。不那么严肃却颇引人注目的事情是由青年男女组成的发疯的年轻教友会“希伯来行者”的到来。他们穿着绿长袍,打着赤脚;他们是素食主义者,杂居在一起,到处流浪,相信他们的救世主——一个加利福尼亚人——是再生的基督,相信使用皮革制品会招来永恒的惩罚。
目前美国社会的保守倾向在国内引起了不安,人们认为里根在11月的大选中获胜——据民意测验,这是可能的——将意味着向冷战、大棒政治甚至麦克阿瑟主义的倒退。说实话,我不认为存在这种危险。正如我有理由认为古代的东西不能制造一样,我认为历史也不可能往后跳。那种具有健康的习惯、牢固的家庭、贸易总是繁荣、感情单纯、里根渴望的国家从来就没有过(除非在电影上),所以它不可能回到过去去。在这方面能够获得的,只有幻影。另一方面,由于里根假定的政府永远不会一致,指导这个国家的制度完全是为了使不划一性得到尊重、不同的声音得到听取而确立的,所以他的政府注定要被迫对它的反对派妥协、让步、缓和自己的目标、无可奈何地——像参加游行的基督徒们一样——彼此共处。但是里根的经济政策很可能为这个经历着历史上通货膨胀和失业的指数最高的国家带来更多的好处而不是损失。我认为里根的当选并不意味着战争。不过,这的确意味着某些可悲的东西: 政治简单化、目光短浅和落后、笑眯眯的没修养。问题是: 卡特意味着另一回事吗?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的变化在美国是相对的。严重的是其政治类型的平庸化。所幸的是,美国的政治不控制也不冲击一切其他的社会活动,它们有自己的动力,它们愈来愈吸引优秀的人才。不幸的是对外国,美国的政策在那里产生着强烈的反应,它的政治家的过失和缺点在那里造成了更大的危害。
(朱景冬 译)
【赏析】
古巴国家文学奖得主巴勃罗·阿曼多曾这样称赞巴尔加斯·略萨:“一位站在第一线的小说家。”
略萨提倡“不妥协”的文学,主张“文学要抗议,要控诉,要批判”。其创作触角伸向广泛的社会现实,其锋芒直指独裁统治、教会的伪善与官僚们的结党营私、倾轧弄权。他善于发表言论,对国际大事尤其是拉丁美洲的事务,往往积极阐明自己的看法,提出解决的设想。他认为当今的人们对现实社会有很多盲点,所以他要把它揭露出来。对政治与社会活动的热心始终伴随着略萨的生活,他立场坚定、毫不妥协,甚至曾因为政治上的明显分歧与多年好友、哥伦比亚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大打出手。略萨还曾经于1990年参加竞选秘鲁总统,可惜在最后时刻被藤森击败。《游隼和鸽子》是作者在美国居住期间,以旁观者的眼光阐析美国时政之作,观点鲜明,笔触冷静,尤其是“游隼”与“鸽子”的比喻极为贴切,发人深思。
游隼是一种猎鸟,中型猛禽,体格强健,飞行速度极快,以捕捉其他鸟类为食。原先产于加拿大的哈得逊湾到美国南方的美洲游隼,已经在加拿大东北部和美国的东部地区消失。美洲游隼、欧亚游隼、阿拉斯加游隼等几种游隼都已被列入濒危动物名单。由于游隼可以进行人工饲养,因此在20世纪末人们制定了饲养游隼,然后把它们放归大自然的计划。全文开篇,作者就谈到了这个人工饲养计划,他从独特的视角出发,叙述自己住所周围一群群鸽子的悲惨遭遇: 它们成了挽救濒危物种的无辜牺牲品。对于游隼,虽然“不能说它们温柔可爱,但是它们有其果断、明确、冷漠、严肃和动人的地方”,作为猛禽它们显然比鸽子更能吸引人们的关注与同情。
作者讲述这个故事显然不是仅仅因为“觉得很有意思”,“在目前的美国,历史也有一定的象征性”,“游隼——就像保守党——正在把鸽子(自由党)取代。这不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现象,而是一种更广泛的现象,一种也包括宗教和伦理的精神状态”。美国政治两百年来基本是两党政治。两个政党之间,虽然共同拥有一些基本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但也存在着许多分歧,尤其在面向变革方面,正好存在着一个相对支持变革的政党和一个相对反对变革的政党。前者就是民主党,后者则是共和党。作者文中的“保守党”其所指即为被称为保守主义政党的美国共和党。在美国,保守主义一词是集合了众多政治意识形态的称呼,包括了经济保守主义、社会保守主义和宗教保守主义,同时支持维持一支强大的军队、反对国际主义并提倡地方州的权利。现代的美国保守主义在20世纪后半期结合为一股政治意识形态,以回应20世纪初期以来因为经济大恐慌而出现的许多社会和政治改变,在冷战中美国保守主义强调与苏联和共产主义的对抗,并在70年代末期和80年代初期在经济上展开一连串撤销管制的自由放任政策,反对罗斯福以降的新政。同样,被驱逐被损害的鸽子就成了美国民主党的象征。
然而略萨并不认为“目前美国社会的保守倾向”有什么危险,因为无论如何历史“不可能往后跳”,更何况里根(当时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所渴望的国家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在这方面能够获得的,只有幻影”。而且“这个国家的制度”决定了任何一届政府都要“被迫对它的反对派妥协、让步、缓和自己的目标”,无可奈何地彼此共处。所以略萨认为里根的上台不可能对美国国内的其他社会活动造成冲击,而仅仅是带来政治类型的平庸化。“不幸的是对外国,美国的政策在那里发生着强烈的反应,它的政治家的过失和缺点在那里造成了更大的危害。”
(柳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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