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你们的祖国曾历经沧桑,它有别于人类所生息、幻想、获胜、讴歌的其他疆土。在我看来,秘鲁是美洲的摇篮,遍地是被奇特的泡沫销蚀的巨石、奔流于深谷的河流和深深埋在地下的矿藏。历史惊愕地从印加人那里接过的不是一顶火与苦难铸成的小小王冠,而是用最灵活的巧手开凿的广阔空间。这双手能奏出凄楚的和令人肃然起敬的曲调,能竖起面对无限时间的巨石。
印加人还以终年不变的力量,为美洲留下沉思的动人印记,这种细腻、动人的神情在器皿、珠宝、雕像、编织品和有修养的沉默上都能见到,它将永远照耀通往美洲心灵深处的道路。当富饶的印加征服者浪潮般涌进我的国土时,他们给极度愚昧的阿劳科人带来了宗教仪式和服装在纺织方面的联系。当生机盎然的南方防护林接触到神圣的绿松石和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器皿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精华之水的渗入,对我国觉醒的影响有多深,对我们地缘成熟的作用有多大。我的诗只是这一成熟的反映。
之后,老征服者的光环使我们神奇的生活变得更加光彩夺目。在秘鲁,土地、黄金和利刃就像地质层那样互相取代。经过耕作的土地变得明亮而又生机勃勃,有如精选的种子迅速生长,盛满大小容器,为人类解除饥渴;黄金超过时间和大洋,从埋藏地下的雕像的隐身处为各地操各种语言的人们带来力量;利刃则以其本质所具有的锋芒,逐渐造成遗恨和种族。
在你们秘鲁大地上,有一种世界性的东西,一种具有强大威力和光芒四射的东西,任何一种时尚,任何一种风格都不能将它湮没,仿佛在你们疆土的地下有一尊巨型卧像,这尊由矿石和磷塑成的卧像坚如磐石,而且是有机的整体,身上仍然披着彩衣,佩戴着珠宝;尽管时间与沙土将它掩埋,它仍然在被人遗弃的石头上,在渺无人烟的土地上露出茁壮的身躯。美洲就是你们的秘鲁,你们十八世纪的和原始的秘鲁。你们的祖国神秘、高傲而又古老;在美洲任何一个国度,我们都找不到凝聚着美洲本质的东西,你们却用斟满黄金与玉米的酒杯,为我们美洲勾勒出一幅神秘莫测的远景。
秘鲁的美洲人,如果我这个来自南方的人已经触及你们的外表,如果我已经剖开你们友爱的神圣果实,请你们不要以为我的心也不向你们的现状与伟大靠拢,便离你们而去。因此,请原谅我这个地道的美洲人对你们的沉默评头品足。
多少年来,在整个沉默的美洲,有两个国家——美洲自由的瞭望塔和发祥地——一直注视着你们。这两个国家一个是智利,一个是墨西哥。
这两个国家地处本大陆条件恶劣的两端。当美洲的生命勇敢地要求墨西哥用我们美洲的基本实体去对付北方求实的大国时,她当之无愧地成了我们的鲜血的桥头堡。当我们整个星球的自由受到威胁,具有高贵血统的北美人起而捍卫的时候,又是墨西哥首先举起了旗帜。
正如西蒙·博利瓦尔所预言的那样,智利获得过自由。我的祖国在贫瘠的土地上流血流汗,而且遇到了极其难以逾越的障碍,尽管如此,它仍以同样的热忱和灵巧劳动着,同我们不同纬度地区的恶劣气候条件斗争着,终于触动了人类的心,把这颗心像一只闪射自由光芒的酒杯那样高高举起。在历史上,我的祖国忍辱负重,苦苦挣扎,一步步走向黎明,至今我们智利人仍然天天在坚持不懈地驱散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霾。
我们两个国家,一个地处南部,一个具有音乐性和爆破力,都满怀期望地注视着秘鲁,盼望她肩负起美洲人这个称号所赋予的责任。既然在美洲的艰难历程中,你们亲手燃起了有朝一日可能被晨风永远扑灭的自由之火,那么,不仅为了你们的国家,也为了整个伟大的美洲,你们有责任保存这一具有生命力的火种,并让它永远熊熊燃烧。到明天,如果我们看一下有秀丽河流和壮观火山的美洲地图,我们会看到,在有些地区暴政被困于结成冰的泪水中;我们会发现,在美洲最繁荣、最富庶、最强大的国家里又产生了新的暴君。这些新暴君同昔日我们深受其害的暴君毫无二致,也佩戴着有穗的肩章,手持皮鞭和大刀。我们看到,那些凶残的原始野兽——老虎和鳄鱼,如何虎视眈眈地窥伺着我们所剩无几的自由。因此,秘鲁人、智利人、哥伦比亚人和所有那些呼吸着史前野兽留给我们的自由空气的人们,都要多加小心,要加倍小心。我们要提防那些业已暴毙的古代野兽,尽管它们连同其有防御作用的巨型骨骼、昔日的威风和沾满血迹的肢体,已被分类放置在博物馆里。在当今世界上,仍有统治他人的欲望,仍有蹂躏他人的恶毒用心,我们的刽子手夜以继日地窥伺着我们。同时,也要提防我们内部虚伪的解放者,他们丝毫不理解当今的时代精神,妄图把奉献在人类自由的祭坛上的花束变成暴力。
害怕光明的反动派和精神空虚的蛊惑者都仇视美洲自由的儿子,诸如苏克雷、博利瓦尔、奥希金斯、莫雷洛斯、阿蒂加斯、圣马丁、马里亚特吉。美洲的自由将在我们的行动和思想中诞生。
(王小友 译)
注释:
老征服者: 指印加人,也就是上文的“印加征服者”。
西蒙·博利瓦尔(1783—1830): 委内瑞拉政治家、军事家、作家。是南美洲西班牙殖民地解放战争的领袖,有“南美洲的解放者”之称。
苏克雷(1795—1830): 委内瑞拉政治家、军事家。
奥希金斯(1776—1842): 智利政治家、将军。
莫雷洛斯(1765—1815): 墨西哥教士、爱国者。
阿蒂加斯(1764—1850): 乌拉圭独立时期的将军。
马里亚特吉(1895—1930): 秘鲁共产党创始人、作家。
【赏析】
文章标题所提及的“美洲”,实际上仅指拉丁美洲。在这篇文章中,聂鲁达以一个智利诗人的身份,向与智利北部接壤、作为拉丁美洲文明发源地之一的古国秘鲁所包孕的古老文化致敬,并表明他期望秘鲁能够肩负起传承和引领拉丁美洲文化的重任。
有人说,拉丁美洲的地域特征决定了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诗人所拥有的禀赋,他们依赖的文化背景与其他大洲迥然有别。拉丁美洲不仅为诗人们提供了生活必需的公共名词,而且规范着由这些名词所衍生出来的每一位诗人的天分。因此,在拉丁美洲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诗人,必然共同传承相似的文化血脉。
在这篇文章中,聂鲁达首先肯定了秘鲁作为一片丰饶的土地,其中蕴涵着丰富的自然资源,这是秘鲁能够孕育出成熟灿烂的文明的基础。在此基础上,聂鲁达回顾了印加人征服和重塑秘鲁文明的历史: 秘鲁当地落后的阿劳科人,接受了印加征服者带来的宗教文化以及包括纺织、冶炼和锻造等诸多技艺,此后在秘鲁大地上形成了古老而成熟的印加文化。这种文化经由秘鲁传至智利,也变成了智利文化的一部分,因此,可以说,智利文化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秘鲁印加文化的影响。作为对文化祖先的追认,聂鲁达由衷地说:“我们不知道精华之水的渗入,对我国觉醒的影响有多深,对我们地缘成熟的作用有多大。我的诗只是这一成熟的反映。”
聂鲁达称赞在秘鲁大地上,有一种“世界性”的东西。这种世界性的东西是本质性的,如同一个有机整体。聂鲁达在《元素的颂歌》中描写一切引起他兴趣和关注的日常事物。他认为正是这些平凡的物质构成了大千世界,它们是这个世界的本质。随着聂鲁达的诗歌,不仅智利,拉丁美洲的高山海洋,草原河流,岛屿海港,石头房屋,小鸟花草,海螺贝壳……以及那片土地上的人民全都走向了世界,走进了历史。聂鲁达说,在拉丁美洲,只有在秘鲁才能找到称其为这片土地之本质的东西。换句话说,拉丁美洲的根在秘鲁,秘鲁文明像整个拉丁美洲文明一样,有着“沉默”的属性。也正是在这种像“地下埋着一尊睡佛”一样的沉默中,蕴涵着拉丁美洲文化的未来。
聂鲁达将秘鲁的近邻,墨西哥和智利比作拉丁美洲自由的瞭望塔和发祥地: 墨西哥勇敢地面对外来者的侵略,而智利则无畏地抗拒土地贫瘠和气候恶劣等自然条件方面的困难。在这片土地上,每个国家都各有其分工,各自担负着使这一古老土地繁荣的任务。聂鲁达希望秘鲁能够肩负起“美洲人这个称号所赋予的责任”。他认为,秘鲁文化点燃了拉丁美洲争取自由的火种,也应该将这一追求继续保持下去。
当聂鲁达关注拉丁美洲现实情况时,他提醒人们,自然环境中需要克服的艰难仍在,在国家中也产生了强大的暴君,在外部世界中,仍然有敌对力量没有放弃侵略拉丁美洲的意图。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把自由的花朵转变为暴力。为此,聂鲁达呼吁拉丁美洲的人民联合起来。因为只有联合行动才能使拉丁美洲成为一个整体,拥有保卫自由的力量。这便是这篇散文的主题。
聂鲁达的一生都在呼吁拉丁美洲各个国家的联合。在流亡生涯中,他完成了《漫歌》的创作。《漫歌》标志着聂鲁达诗歌创作的又一个高峰。在这部史诗中,他试图写——或说重写——拉丁美洲的历史。聂鲁达认为,并不是殖民者发现了新大陆,拉丁美洲亘古以来就存在,它的土地上生活着它的劳动者——玛雅人、阿兹台克人、印加人、阿劳科人。拉丁美洲的人民有权要求自己的独立和完整。那些反击侵略和反抗本土独裁者的勇士们,始终是聂鲁达称赞的对象。
(阚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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