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不可思议地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与壁龛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入睡了。凌晨4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发现花未眠,我大吃一惊。有葫芦花和夜来香,也有牵牛花和百合花,这些花差不多都是昼夜绽放的。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4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花未眠这众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发现花的机缘。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正因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这是我的实际感受,也是我的感叹。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代同步前进,也不是伴随年龄而增长。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应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 要活下去!
画家雷诺阿说: 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这是多么凄惨啊。他又说: 我相信我还在进步。这是他临终的话。米开朗基罗临终的话也是: 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米开朗基罗享年89岁。我喜欢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脸型。
毋宁说,感受美的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是比较容易的。光凭头脑想象是困难的。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是需要反复陶冶的。比如唯一一件的古美术作品,成了美的启迪,成了美的开光,这种情况确是很多。所以说,一朵花也是好的。
凝视着壁龛里摆着的一朵插花,我心里想道: 与这同样的花自然开放的时候,我会这样仔细凝视它吗?只摘了一朵花插入花瓶,摆在壁龛里,我才凝视注视它。不仅限于花。就说文学吧,今天的小说家如同今天的歌人一样,一般都不怎么认真观察自然。大概认真观察的机会很少吧。壁龛里插上一朵花,要再挂上一幅花的画。这画的美,不亚于真花的当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画作拙劣,那么真花就更加显得美。就算画中花很美,可真花的美仍然是很显眼的。然而,我们仔细观赏画中花,却不怎么留心欣赏真的花。
李迪、钱舜举也好,宗达、光琳、御舟以及古径也好,许多时候我们是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略到真花的美。不仅限于花。最近我在书桌上摆上两件小青铜像,一件是罗丹创作的《女人的手》,一件是玛伊约尔创作的《勒达像》。光这两件作品也能看出罗丹和玛伊约尔的风格是迥然不同的。从罗丹的作品中可以体味到各种的手势,从玛伊约尔的作品中则可以领略到女人的肌肤。他们观察之仔细,不禁让人惊讶。
我家的狗产崽,小狗东倒西歪地迈步的时候,看见一只小狗的小小形象,我吓了一跳。因为它的形象和某种东西一模一样。我发觉原来它和宗达所画的小狗很相似。那是宗达水墨画中的一只在春草上的小狗的形象。我家喂养的是杂种狗,算不上什么好狗,但我深深理解宗达高尚的写实精神。
去年岁暮,我在京都观赏晚霞,就觉得它同长次郎使用的红色一模一样。我以前曾看见过长次郎制造的称之为夕暮的名茶碗。这只花碗的黄色带红釉子,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透到我的心中。我是在京都仰望真正的天空才想起茶碗来的。观赏这只茶碗的时候,我不由地浮现出坂本繁二郎的画来。那是一幅小画。画的是在荒原寂寞村庄的黄昏天空上,泛起破碎而蓬乱的十字型云彩。这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入我的心。坂本繁二郎画的霞彩,同长次郎制造的茶碗的颜色,都是日本色彩。在日暮时分的京都,我也想起了这幅画。于是,繁二郎的画、长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黄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中相互呼应,显得更美了。
那时候,我去本能寺拜谒浦上玉堂的墓,归途正是黄昏。翌日,我去岚山观赏赖山阳刻的玉堂碑。由于是冬天,没有人到岚山来参观。可我却第一次发现了岚山的美。以前我也曾来过几次,作为一般的名胜,我没有很好地欣赏它的美。岚山总是美的。自然总是美的。不过,有时候,这种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罢了。
我之发现花未眠,大概也是由于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凌晨4时就醒来的缘故吧。
(叶渭渠 译)
注释:
米开朗基罗(1475—1564):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大的艺术家之一,擅长雕刻、绘画等。
开光: 佛语,谓佛像开眼之光明,亦称“开眼”。
玛伊约尔(1861—1944): 法国雕刻家。
勒达: 希腊神话中斯巴达国国王之妻。
田中长次郎(1516—1592): 日本素陶制品的鼻祖。
【赏析】
《花未眠》是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一篇意味深长的美文。作品描述了热海的一间旅馆中海棠花在凌晨4点钟绽放,川端康成由此发现了未眠的海棠,并由海棠花的美联想到了自然之美、艺术之美。
展读《花未眠》,文中的一句话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 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这是作者由一朵花的美进而产生了生的渴望,这种渴望不仅散发着如同凡·高笔下的“向日葵”所吐露着的强烈的生命意识,还含有淡淡的忧郁和哀伤。这种渴望,表现了人所追求的一种坦然与平静面对生死的态度。而含有的忧伤,则源于人对生死的无法超越与释然。
忧伤的美,是作者发出“要活下去”的渴望时所隐含的信息,也是整篇文章的基调,这种基调几乎贯穿在川端康成所有的作品中,深入在作家的骨髓中,而培植这忧伤的土壤,正是川端康成少年时悲苦的经历。
康成的幼年,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在他两三岁时,父母就因染上了肺病早早离开了人间,撇下康成、康成的姐姐和他们年事已高的祖父母。姐姐被寄养在远亲家,小康成则和祖父母过活,两位老人对康成疼爱有加。他们甚至不让康成出门,生怕他出事。祖父母用爱在康成和外部世界间竖起了一道高墙。于是,幼年的康成“变成一个固执的扭曲了的人”,“把自己胆怯的心闭锁在一个渺小的躯壳里,为此而感到忧郁与苦恼”。康成7岁时,祖母撒手人寰。姐姐不久也离开人世。亲人相继作古,康成开始了和祖父相依为命的生活。这种生活,充满了康成对祖父爱的依赖,也充满了爱的恐惧——康成常因梦见祖父死去而惊醒。他常因看到现实中孤寂垂老的祖父,内心产生无比的孤寂感和对死的惶恐。然而,康成还是没有留住祖父。在他16岁那年,祖父逝世,康成成了真正的孤儿。
康成的幼年缺少爱,却充斥了太多死的事实。这些事实编织成一个巨大的黑网,把康成捆得紧紧的,使他不能呼吸。成人之后,康成内心渗透了太多无法克服的忧郁和悲哀,对于人生的虚幻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感不时挟着寒意袭来。久而久之,当作为作家的康成拿起手中的笔写作时,他的作品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死亡意识,一种抹不去的忧伤。
幼年面对死亡的经历,是康成作品中永远化不去的寒意。然而,如果一个人的作品只是死亡恐惧下的奴隶,它是不会迎来真正的读者的,也不可能是优秀的作品。川端康成的《花未眠》有着死亡、忧郁的气息,但它同时给予我们的是生的渴望与超然面对悲观命运的勇气。那么,这种勇气又来自何处呢?康成的解答是自然。
在康成看来,美,哀伤,很好地融合于自然之中,表现为一种自然的美。这种美以它蕴含的丰富的生命信息、宇宙奥秘而存在,并在与人的交感中给人启示,与人合一。它与人是一对相互渗透、相互参与的共存体。以此观点反观《花未眠》,我们似乎能够理解作家由自然界的一朵花所产生的联想,发出“要活下去”的呼喊背后的深意——花未眠,而人有眠。一朵花的开放、凋落是循环往复的,而一个人的离去,就意味着永远不能再相见。就像中国古话说的那样,“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比起自然界万事万物的勃勃生机,循环往复,人的生命显得太脆弱了。正如画家雷诺阿所说: 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这是多么凄惨啊。康成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这个事实,他也就更清楚人应该跳出悲观的现实,去效法自然,从自然界的永生中,寻求力量。所以康成谈艺术,谈论画时,认为画的美不及自然界的美。画有时给人以假乱真之美感,而这美的真谛,恰恰在于对自然的深刻把握。
“凌晨4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开,含有一种哀伤的美。”这哀伤的美,是文章潜在的写作基调。自然美所蕴含的生命力,是作者追求与感悟的至高境界。这就是川端康成《花未眠》所透漏的信息。
(曲佩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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