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
有人用亲切的声调说: 时令已进入深秋,这是读书的好季节啊!但是,我读书从来就不曾考虑过季节问题。常年的学习自然养成这种习惯,不读书就难以度日。
有一回,不是同一人说: 怎样才能好好读书呢?然而我必须找的窍门是,如何才能不读书而又能对付过去呢。一读起书来,就无法写书。
从什么时候起,我养成这种难以拂去的习惯了呢?我想确实是从我多病的童年时代开始的吧。容易得病的孩子,无法在户外又蹦又跳的,于是,就代之以读书,但这不是我主动的乐意的选择,而是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就这样开始读书,不久,我发现像我一样有读书习惯的人,不是小学里的小伙伴,而是一个成年人。而且是我那个时候最熟悉的唯一的一个成年人,那就是我的父亲。我逐渐喜欢同父亲谈话,并且接受了他谈话的影响。
父亲对所有形而上学都持怀疑的态度,他不相信未经实证的任何知识。父亲这种思考方法的影响,至今依然保留在我体内。我现在爱读贝特朗·罗素的书,就是喜欢他那表现的准确性,这与小学生的我喜欢父亲的谈话别无二致吧。
那个时候父亲在读《万叶集》。小学生的我是啃不动《万叶集》的。但是上中学以后,我第一次接触的文学就是《万叶集》。我从头开始读。我并不是有意识主动地选择这样做的,而是偶然的,书就在我身边的缘故。但是它的影响,至今似乎还没有消失。可以说,我背诵的数首《万叶集》短歌,连同东京秋天黄昏的西边天空和早春的风一起,温乎乎地抚触着我的肌肤,从遥远的少年时代直到现在几乎全部留存下来,成为我的纪念品。
然而,对我来说,《万叶集》决不是昔日的褪了色的照片。不是的,它是我现在热爱日本诗歌的最大的原因,甚至或许还是我相信文学的原因之一。
我没有变。我对此事并不后悔。尽管我希望像一棵树那样扎下根来,但并不希望将它移植到别的土地上。
战 争
中学生时代,告诉我有关芥川龙之介的,是幼年的朋友们(他们如今已不是幼年了)。于是我把零花钱攒起来,在涩谷的旧书店买了芥川全集十卷,一页也一无遗漏地读遍了。但并不都是一无遗漏地理解了。我没有考虑过自杀,也不能理解自杀的人的内心世界。
在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中,我领略到的是反军国主义、破坏日本历史的偶像、对道德说教的反抗、不随大溜的批判精神。可以说,我不是通过吉野作造,而是通过芥川龙之介接受了“大正民主”的遗产。后来,我住进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宿舍之后,读了马克思的书,知道有这种理智地组织非顺应大势主义的方法。战争早已在中国大陆开始,珍珠湾即将到了转折点。在我的周围,我看不见与之有关的左翼运动。但是马克思的方法对我理解战争的现象大有裨益。
然而,在芥川龙之介的作品里,中学生的我所发现的,不仅是非顺应大势主义,日本语表现上的丰富的可能性,也使我大开眼界。后来上大学预科,我在瓦莱里的作品中发现了采取分析方法来处理语言表现的可能性,以及这种方法的无与伦比的乐趣。
战争期间,我再度是个病人,自己不是病人的时候,就照顾其他的病人。我在东京帝国大学学医,不久就住在附属医院的一室里。在这家医院的一个房间里,我读医学书,观察显微镜,治疗患者,除此之外,能够做的就只有读书了。
但是,那时候,大日本帝国出版的报刊、书籍里,充斥着诸如八弘一宇、灭私奉公、魔鬼美英、打他个稀巴烂、大东亚共荣圈以及世界史的哲学、超克近代、胜利以前不奢欲之类的词句。我只能在旧书中、在外来文学中寻找读书消遣的工具。大概是那时候,我接近日本的古典文学,并养成了阅读西方的报刊,以及诗歌、小说之类的习惯。
至今我还没有丢掉这种习惯。如今,不论住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也从未曾有过不读日本古典文学和西方报刊的。不,甚至可以更确切地说,不论任何一个地方,不能阅读的话,我都不想住下去。
西 方
战后,我持着占领军当局签发的护照到西方去了。我在西方发现的,虽然确实是很普通的东西,但在语言的最广泛意义上说,那就是西方的古典文学。西方古典文学的中心是戏剧,因此,我也是在那里发现了戏剧这玩艺的。
我通过翻译知道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泰伦提乌斯其名,并读过他们的作品。还有我以各自的语言阅读而且品赏过莎士比亚、拉辛、莫里哀、歌德的作品。于是,我觉得近代剧的大部分,不,甚至连近代小说的大部分,似乎只不过是这些原型(以歌德式来说是原本文献)的变形而已。阿里斯托芬是王尔德和萧伯纳的,泰伦提乌斯是意大利假面剧和十八世纪的喜剧的,莎士比亚和莫里哀是所有近代剧的,拉辛和歌德是囊括了所有近代小说的最重要的要点。而索福克勒斯的戏剧性对立,就是它的世界的结构本身。比如人的意志与超过它的东西。索福克勒斯的希腊把它称作命运,后来的西方把它称作神、决定论、历史。名称即使变了(从而内容即使变了),但结构并没有变。
在西方,我发现的第二种东西,就是中世纪的美术。我在那里看到了形的世界,或者说看到了变成形的精神世界。如果没有座堂,就不可能有蒙德里安吧。对我的人生来说,这的确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验之一。但是,这种事偏离了读书的话题。比如不是因为读了亨利·佛松才获得这种经验,而是获得了这种经验才读亨利·佛松的。
但是,我邂逅西方的“形”的世界,是在法国。我思念德国的时候,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瓦格纳的半音阶成为永恒的《特里斯丹和绮瑟》的情念。当我缅怀法国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沙特尔和兰斯的天使的脸。而且我想成为罗丹的秘书的里尔克,大概已经看过无论如何不能不看的东西了。那时候,里尔克,结结巴巴地把看到的东西,只是称为“东西”。
旅行的结束
近年来,每年我几乎至少一次,越过大海。有时越过太平洋,有时越过大西洋,还有时越过北冰洋。然而,那种旅行不是为了去欣赏途中的风物,或是为了要在新的土地上寻求新的刺激。这是由于客观情况所造成的,不得已而为之,就像迁徙那样。每次迁居,我的精神生活的思路,总是难以改变,如愿地适应当地的风俗。
昔日,我初次访问西方的时候,改变了精神生活的方向。我得读另一些与先前在日本所读的不同的书,反复地思考“西方与日本”这个问题。
如今,我由于改变了住处,吃的东西变了,说的语言也不同了。但是所读的书没有变。我在加拿大埋头阅读荻生徂徕的书,在德国的大学图书馆里欣赏道元的古注。还思考了原文部大臣桥田邦彦的《正法眼藏释意》之疏漏,和西尾先生的《正法眼藏》注解之缜密。这种事与德国的经济奇迹、北大西洋条约机构、大众车、麦酒桶,以及《蔷薇骑士》的作曲家的伟大生涯没有太深的关系吧。同样,如果我在东京读维特根斯坦的著作,那么它与经济高速增长、核潜艇、奥林匹克、高速公路,以及“享受酒吧女作为国际旅客招待员的高级娱乐热的私人现实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芭蕉在旅途中唱着“不易流行”的时候,思考了时代的东西和超越时代的东西。但是,不可能考虑到地域的东西和超越地域的东西吧。超越地域而又不易的东西,对于易址是越多就越需要的。这种“不易”在心中膨胀的时候,旅行已变成不是旅行了。关于“西方与日本”这个问题,我现在变得很少去玩味模糊的思索。因为在活着的时候,无论在哪里不易的部分逐渐膨大了起来。
我感到另一次漫长的旅行即将悄悄地结束。因为我自身感到现在某件事即将开始。迁徙多的生活不是很不方便吗。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超过20公斤的私人财物,对生活、工作都不重要了。
(唐月梅 译)
【赏析】
对于很多人来说,早年读书的经历总是特别难忘。回忆起那段经历,心情也格外复杂,或叹惋,或惆怅,或愉悦,或无奈……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他读书的历程自然较常人更加丰富、悠长,其回忆是无法用某个词藻就能涵盖与形容的。
与罗曼·罗兰、D。H。劳伦斯等著名作家相同,自幼的体弱多病,迫使加藤选择了读书作为打发童年寂寞时光的重要方式。而令加藤真正爱上读书的,是一个人与一本书。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他对未经实证的任何知识都持怀疑态度,直接影响了加藤的思考方法;一本书就是《万叶集》,启发了加藤对文学最初的热爱,并且对他影响深远。《万叶集》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收录和歌4 000余首,共20卷。大多是自公元4世纪中叶至8世纪约420年间的作品,8世纪末成书。该书作者有天皇,有农民,其素材包括政治事件、文化风俗、四季抒怀等等,是日本社会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建成了天皇专制统治国家的社会生活的写照,也是日本后世诗歌创作的典范,被称为日本的《诗经》。
中学时期,借助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加藤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政治观点。这种“非顺应大势主义”使得他在战火纷飞的时代,对战争有了深入而冷静的认识。作者厌烦战争期间日本国内媒体的煽动报道,转而阅读西方报刊,从此养成了阅读西方报刊和日本古典文学的习惯。
在游历西方各国期间,加藤发现了古典文学中的戏剧和中世纪的美术。前者,使他找到了大部分近代戏剧和小说的原型;后者,使他得窥文学以外的另一艺术天地,一个“形的世界”,或者说“变成形的精神世界”。而对作者的人生来说,后者“的确是具有决定意义的经验之一”。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加藤常常思索的是“西方与日本”的问题。当他准备结束旅行之时,这个问题也逐渐趋淡。然而对祖国的热忱之情却在平淡从容的语句之下不断地涌动着……
作为学者,加藤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政治终身保持了一种持续而冷静的关注。在这篇回顾自己读书经历的短文里,仍然隐约透露出作者早年的政治倾向,即反对战争,反思战争。2005年,86岁高龄的加藤应邀访华,发表了《日本和平宪法与东亚》的讲演,呼吁日本反省自己的侵略历史。或许这就是出于“知识分子的良心”吧!
(张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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