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被拐角处盛开的合欢树的馥郁花香所醉。雾霭向夜空升腾,升腾,终于遮没了最后一点星光。风儿捂住脸沿着行人稀疏的街道盲目闲荡,悬在铁皮护窗板上方的金色碟子般的理发馆标志,在昏暗中像钟摆般左右摆动。
我开门进屋,不料风儿抢先进了房间,而当我回身关门时它乒的一声推开窗扇匆匆溜掉。在我窗下,是个深深的院落,白昼透过丁香树丛可以见到晾晒在绳子上的一件件衬衣。有时从丁香丛后还传来狗的悲哀的吠声和回收空瓶的小贩的吆喝,喑哑的,如诉如泣似的小提琴声音。有一次院子里来了个浅黄发的胖女人,亮开嗓门,唱起了歌。歌声如此地动听,以致各家的女佣都把光溜溜的脖子伸出窗口。女人曲罢,院子里居然一反常态,变得悄无声息,只有我的女房东——一个懒于梳妆的寡妇——在走廊里独自呜咽。
现在深院里一片昏黑。坠进院子的盲目旋风忽又升起,在高处急剧盘旋,故态复萌。我对面一堵黑墙上的所有窗洞本像一个琥珀色的深渊,这会儿窗洞口手影发影交错,人们纷纷抓住被吹得摇摇欲坠的窗扇,乒乒乓乓地将它关上。窗内的灯火灭了。暗紫色夜空响起了如同石块从高处掉落的沉闷雷声。那么静,一如双手紧抱丰满乳胸的女乞安静得不发一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使我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我在这宁静中睡着了,而我的梦,全为你所占有。
我之醒来,是因为夜坍塌了。疯狂的,苍白的电闪像是巨轮辐条的反光,一个接一个劈雷敲打着天宇,哗哗大雨铺天盖地。
我被这幽蓝的电闪,被袭人的冷气迷住了,伫立在湿淋淋的窗口,吮吸着灵界的气息,心则像震动的玻璃铮铮作响。
先知的马车沿着云头奔驰,它的响声越来越猛。广漠的黑夜,铁皮的屋顶,摇曳的丁香花丛,全被遽发的天火照亮,他——长一大把蓬松胡子的白发巨人,身背疾风,穿着飘飘散散的,闪亮闪亮的宝衣,昂然挺立在风火轮马车上,双手紧握急奔的巨马的缰绳。马的毛色是乌黑的,颈鬃像烈焰红得发紫。它们急急地飞奔,从嘴里劈劈啪啪地飞溅着口沫。因为马儿奔得太快,马车倾斜了。张皇的先知虽勒紧缰绳亦徒劳无益,他的脸因疾风、因紧张而扭曲了。旋风吹开他衣摆的皱褶,露出他那强壮的膝馒。其时马儿抖动着烈焰般的鬃毛,性急火燎地,而且益发狂暴地踏着云头往下冲刺。啊,它们拖着隆隆马车行进在闪亮的屋顶上,一只轮子脱离了车轴,以利亚的身子倏地一晃。而驾车的马儿因踩及尘世间的房屋的铁皮盖顶,简直像是疯了,它一跃而起,向上方奔腾。先知被扔出车外。我从窗口目睹那只硕大无比的风火轮滚到檐口,然后落进昏暗的院子里,烈马拖着向一边倾斜的独轮轻车,早已奔驰在云端之上。隆隆声划然而止,雷火亦消逸于紫色深渊。
跌落在屋面上的先知好不容易站立起来,连手里的马鞭也掉了。他不慎一脚踏破了天窗,哎哟一声,忙不迭双手抱住烟囱,然后徐徐转过黝黑的脸膛,似乎在寻觅什么,大概,是在寻找那只从金轴上脱落的车轮。嗣后他抬头望天,捋了捋乱蓬蓬的胡须,生气地摇摇头,——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并非第一遭,——接着一步一拐地,小心翼翼地走下屋面。
我离开窗口,急急忙忙披衣下楼,往院子奔去。惊雷已然远去,但还飘散着星星雨点。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从高处看,庭院里似乎是一片昏黑,其实那里只不过弥漫着一层欲消犹存的雾气。在湿漉漉的、雾气腾腾的草地中央,站着一个弯腰曲背的瘦老头,穿件淋湿了的宽袖窄身长袍。嘴里念念有词,眼则东瞅西瞅。他见到我,气忿地问:
“是你,叶利谢伊?”
我鞠了一躬。先知打个咯儿,捋捋光脑门:
“掉了一个轮子,帮我找找。”
雨止了。屋顶上空的大块浮云如同着了火一般。周围的一切——树丛,栅墙,光闪闪的狗舍,——都在蓝莹莹的、似梦非梦般的空气中浮游。我俩在角里角落翻寻了好久。老头儿撩起被雨水淋得沉甸甸的长袍,连咳嗽带喘,穿着他那双笨头笨脑的凉鞋蹚过一个个水洼,他鼻尖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水珠。我扒开丁香树靠根的枝桠,在一堆垃圾上,发现一个小铁轮躺在碎玻璃碴中间。看来,这是童车上的小轱辘儿。在我耳边喘着粗气的老头儿急急推开我,由他自己捡起这锈轮,接着,朝我眨眨眼:
“瞧,它滚到哪了……”
说罢扬起白眉瞪着我,想起了什么似的,命令我:
“背过身去,叶利谢伊。”
我乖乖听从他的吩咐,甚至眯缝起眼睛,转身站了有一分钟之久,但终于禁不住……
庭院空空,只有那只长毛蓬松的老狗从狗舍伸出苍白的嘴脸,惊奇地瞪着褐色眼珠,像人一样仰望着上空。我抬头看去,见以利亚已攀上屋顶,铁皮房檐在他身后一闪一亮,乌黑的烟囱的上方停留着一团接一团的橘红彩云。我和默不作声的长毛狗一起注视着先知如何走上屋脊,沉着地跨上云头,踩着如火彩云步步向上攀登。
小轱辘经太阳照射顷刻成了金灿灿的巨轮,以利亚本人也烈焰绕身,逐渐与他步入的天空的彩云合而为一,最后隐没于火光熊熊的空谷。
只在这时,长毛狗方发出清晨第一次喑哑的吠叫。亮晶晶的水洼掀起了粼粼涟漪。阳台上,殷红的天竺葵在微风中摇曳。三三两两的窗户梦醒了。我脚套湿淋淋的十字叉拖鞋,身上只穿一件乳白色睡衣,上街追赶睡眼惺忪的第一辆电车。睡衣下摆随着我奔跑而飘荡。我止不住地笑,想着我怎样到你跟前诉说那场夜空的奇迹,那个年老的愠怒的先知怎样跌落进我的庭院。
(石忱川 译)
【赏析】
厄普代克为纳博科夫《文学奖稿》所作的序言中写道:“他(纳博科夫)曾两次被流放,一次是被布尔什维克主义从俄国赶了出来,一次是被希特勒从欧洲赶了出来。然而他却用相当于正在死亡的语言,为正在无情地消失的流亡读者们创作了一批才华横溢的作品……在定居美国后的第二个十年里,他竟然给美国文学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冒险精神和炫耀精神,帮助恢复了它天生的幻想气质,也给他自己带来了财富和国际声望。”
弗拉季米尔·纳博科夫,一位白俄流亡者,一位语言圣灵的守护者。
提到这个与莎士比亚拥有相同生日的天才,人们很难予以确切的描述。他出身俄国贵族,却因为家族的原因从1919年起便开始了流亡欧洲的经历。1940年,又被迫从法西斯阴云密布的欧洲辗转前往美国。如今,欧洲和美国都相信,是自己的文明造就了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
毫无疑问,他是20世纪文坛的瑰宝,在他身上同时集合了俄罗斯和欧洲文学深厚的传统。移居美国后,受到新大陆文化的滋养,锐意进取的作家更是获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我们耳熟能详、为之着迷的《洛丽塔》确立了他在世界文坛中牢不可破的地位,而《微暗的火》等大胆的探索性作品,又显示了他不拘一格的创作生命。这位语言天才作为后现代主义大师同样为人顶礼膜拜。他的幽默和机智,他的超群的语言才华,以及文字所能携带的对世界对人生的深刻探讨,都令我们渴望抛开芜杂的心情,平心静气地阅读,以期进入梦幻中出现过的境界。
这篇《雷雨》选自作家1930年出版的散文集《乔尔勃归来》,那是他流亡欧洲的年月。翻开作家生平我们看到,这段经历使他得以接触到乔伊斯等欧洲现代主义大师,潜移默化的影响令他的作品拥有了某种突破性,不再拘泥于传统的书写,先锋的影响和浸润在他创作的字里行间闪现。
《雷雨》的行文无比流畅,瑰丽的色彩交杂着匪夷所思的想象。他用另一种内省置换了平凡无奇的世界——这种内省是作家心灵地图钩沉出的通灵境界。
我们大多数人都曾亲自领略过雷雨天带给人们的特殊感受: 惊惧、抑郁、酣畅,还有轰鸣炫目的雷电交加所必然引起的种种奇幻感觉。雷雨夜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惑色调,一如站在电闪雷鸣的苍穹之下,每个内心有所触动的人都会有一瞬间化身而为通灵者的奇妙冲动,只不过诗人纳博科夫更加敏锐。一道闪电通过烟囱与大地连通的一刻,便也连通了作者的诗心,还有黝黑暗夜里闪动的智慧和才情之光。在这个奇妙的夜晚,诗人的情智让他的所见与所想交感,通融地焕发出混沌一如天地初创之时的美。一切都黯淡了,明亮的仿佛仅仅是浩瀚夜空中驾着车飞奔的先知——还有仰望寰宇的诗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诗人是那么一种特殊的生灵: 对世间的一切苦痛,他们最先感知;世间的一切爱,他们最深体悟;世间的一切智慧,他们最先秉承。他们是上帝单独创造出来,有别于芸芸众生的精灵。
若是雷雨夜先知出行,也只有通灵的诗魂能窥见其貌。先知代表信仰,代表知识,代表正义,恰恰,在古老的希伯来传统中,还代表着诗性智慧。诗人,便是人间的先知。
诗人与以利亚的直面,隐喻了诗的创生。浑然一体的宇宙,在劈开的一瞬,有文明的光迸发。一切色彩、韵律、乐感、情思,随着电母与土地相接,所有这些化身种子,一遇诗心就会萌发。置身雷雨夜的纳博科夫拥有从容和淡定的姿态,然而在他脑际环绕着的奇思妙想却悄悄侵入了读者的身心。浸淫着古老俄罗斯的神奇莫测,纳博科夫的文字携带着诡异的气质。他用文字抒写着迷离的感受,久读之后会陡然而生亦幻亦真的疏离感。然而就在这些读者的感受风暴的中央,我们的作家悠悠倾吐,举重若轻。
不难想象流亡欧洲的纳博科夫当时的境遇,对俄罗斯的爱与恨交织,对欧洲的疏与离缠绕,对传统的承继和突破纠结。然而他将这一切融化为崭新的文字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世界震惊地发出这样的感叹:“他是新一代最伟大的希望!”
就像《雷雨》这样的文字给我们感官上的摇撼,扑朔迷离的象征、深藏若虚的暗示,飘摇在作家随心所欲、变化多端的技巧当中。
拥有才子气质的纳博科夫坚信,风格和结构才是文学作品的精华,信仰新批评理论的他认为,文学作品携带的全部信息都包含在作品本身之中。如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只有对他的作品细细品读,才能把握他在字里行间释放的信息——或者更多的是对智慧以及美的和盘托出。
通灵的纳博科夫掌握和操控了惊人的瑰丽语言,有时候让人不禁怀疑,或许在他的艺术探索之路上,真的曾于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遇见先知以利亚。
(刘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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