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声声
入冬,下了两场小雪,渴望的大雪却仍然未至。
感觉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行者,睁开眼就得开始忙碌奔波。所幸工作早已驾轻就熟,忙时诊病,闲时看书,生活竟也过得饶有兴致。
家务倒是做得极少了。
或许凡事皆有定数吧。老人们常说,一个人的一生都是有定数的,包括走多少路,吃多少饭,穿多少衣。因为母亲走得早,我从七岁便开始做饭,一直做到考学之前,那些年似乎把一生的饭都做尽了。当同龄的小朋友在他们的童年里尽情玩乐时,刚高过锅台的我,已经学会一边烧火,一边围着锅台贴大饼子了。
父亲主外,操持一家三口的生计;家里归我,我过早地进入应该扮演的女主人角色。一日三餐,洗衣做饭,衣服一洗就是满满的一晾衣绳,而作为女主人的重头戏,莫过于一家三口的行李和冬天的棉衣棉裤。
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村里几位亲戚看我们可怜,每到冬天便主动帮我们做好。后来父亲说:“老求人也不是事,让丫头学吧!”于是,十几岁的我戴着笨拙的顶针,一针一针地开始行被。
棉被相对来说要比棉衣容易得多,通常都是父亲去老户的人家借一个门板(对开的那种,中间一道横称一别),一头架在墙上,一头用凳子支上,然后从井沿挑回清水,将拆下来的被罩和床单用洗衣粉浸泡,泡的时间差不多了,就放在木板上刷洗,然后晾干。
那时候农村广阔的草地就是天然的晾衣场,青青的绿草上面全是五颜六色的被面,被面大多是红花的,现在很多农家大院的饭店里还可以觅见。或许是农村太单调的缘故吧,这些喜庆的东西反倒招人待见。而褥面大多是绿花和蓝花,被那些白色的被里一衬,越发显得色彩缤纷。那时候,青青的草香伴着飞舞的蝴蝶,天空都被渲染得湛蓝,每当晾晒完毕,我都要望着天空驻足很久。我也只有在此刻提笔的瞬间才能想起童年,那时虽然物质贫乏,但因为欲望低,不用花费一文钱,就能享受幸福,而现在的城市再也找不到那种幸福感了。
被单干了之后就要放到门板上,用打好的糨糊一层层浆洗,再晾干。干了之后再喷水,将浆洗好的被单折好,放在烟青色的玉石板上,用棒槌一下下捶打,据说这样捶出来的被子既干净盖着也舒服。
洗被大多是在盛夏七八月的时候,正值农闲。那时候蝉正在树上叫得火热,男人们正在午休,孩子们在大街上疯跑,整个村庄都陷在巨大的宁静里。这时,村里的棒槌声此起彼伏,哪家的女人都能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曼妙无比的音乐,现在想想,那是多么美的一幅乡村画呀。即使现在凝神细听,仿佛仍能听见那棒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无法复制的棒槌声捶得你的心直疼!
而棉衣相对来说却要困难得多,光会走针是不行的,它涉及接缝——袖子和裤腿等地方都需要接缝。撇开剪裁不说,絮棉花也是非常讲究的,既要均匀又要暖和。我有一个小脚的舅姥,算起来她是我姥爷的妹妹。在我的记忆里,她是女工做得最好的一个,我所有的女工手艺都来自她的细心传授。无论是纽襻式带大襟的棉袄,还是那种对襟纽扣式的棉袄,她都做得漂亮而精致。她絮的棉衣暖和匀称,缝制的被子针脚绵软细密。在农村,女人家的好活计着实让人羡慕。可能是我天生愚钝,只勉强学会做对襟的棉衣,这且不说,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特别淘的缘故,我给小弟做的棉裤总爱开裆,每年都要重新缝几回。
而现在,当初那个棉裤容易开裆的流鼻涕小男孩,自己的孩子都已上高二了。他的孩子怕是见也没见过那种老式的棉衣,恐怕也无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对那种棉衣的亲切与痛恨。现在人们追寻的不再是单一的保暖,而是美观塑身;现代的洗衣机代替了那种老式的浆洗,棒槌也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被人们束之高阁。人们把双手解放出来用在更方便、更舒适的生活上,一切都发展成现代化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目光和思想依然喜欢陷在过去的时空里,不忍卒读。
女友说:“我是特喜新厌旧的人,旧的东西我都扔掉。”想来,那旧的时光里,一定有她不可诉说的痛。就像我从来不肯回忆童年,总是妄图逃避童年里没有母亲一样。可是,人是无法摆脱过去的,不管见了多少世面,活得多么体面,头脑里始终会有过去的影子,无法把过去从身体里完全分割出去。亲人、家乡,甚至是口音,将是终生不能放下的生命之重。
雪小禅说,人到一定年龄,是往回收的。收到最后,二三知己,一杯淡茶,一段老戏,或许再养条狗,养只猫,就着那中国的水墨,把生活活成自己的生活样。
我说那不是真正的生活样,真正的生活样是越活越老样了。越老越像我们的长辈,越老越活得循规蹈矩。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镜子中认真地审视过自己,每个人都能从镜子中找到我们父母的影子,越老,行为和思想越像我们的父母,不止相貌,行为也是,或许这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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