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贫弱的智慧,荒学的报应!
你用不着撺掇我舞墨弄文,
饱食终日,大字不识一升,
不当作家,照样在国内扬名。
眼前有的是登龙捷径,
只要胆大妄为,绝不至终生蹭蹬;
最糟的是九位缪斯指引的前程;
许多人在此白白耗费精神;
呕心沥血,形容枯槁,
只落得大伙对你揶揄,拿你讥笑,
见了你躲不迭就逃。
由谁伏案求学,他绝不能捞到
高轩华屋和太湖石点缀的院套;
也不能给祖传羊群增添一头羊羔。
不错,缪斯们把厚望寄托在年轻君王身上。
无知见了他逃避无影,
阿波罗交付他维护荣誉之大任,
且为他降生了大批帕那索司的子民。
可惜的是: 佞人们惧祸而曲意讨好,
把大众深恶的事物吹嘘得比天高。
…………
“科学是旁门左道的化身;
谁善于思考,他一定唬人;
谁痴心读书,他一定是渎神”——
大人们手揣念珠长叹短评,
热泪盈眶,要力挽迷学颓风:
年轻人原本是老实安分,
虔诚谛听父兄们自己也不了然的教训,
乐于紧跟着为圣绩而献身。
到如今挤出教堂读圣经;
刨根问底什么都要问原因,
对至圣时贤一概不相信;
丢了传统美德,忘了祖传食品,
对家乡的腌猪肉也不愿问津;
不烧高烛,不守圣斋,
鼓吹教会不应该插手世俗行政,
胡说既然脱离凡尘,
庄园和祖产与圣职便不相称。
西尔范补充科学的又一弊病:
“学问是世上穷根;
先前压根儿不学拉丁,
我们活得比目前称心;
混混噩噩,丰衣足食,
学了洋文,缺粮少银。
即使是语无伦次,目不识丁,
对贵族老爷有什么要紧?
人前应有,礼貌逢迎——
都是普通平民的责份,
有身份的只管签‘驳回’或‘批准’。
谁若想开发精神力量,
他准是神经出了毛病;
谁若是成天苦费心机,
琢磨世界秩序和万事万物的成因,
他准是闲得发昏。
花这份脑筋能让我多活一天?
或者钱囊里多出一文?
花这份脑筋能帮我
把账房先生每年骗去的账目查清?
能使我池塘里上涨一寸?
能使我酒坊里坛数猛增?
有的焚膏继晷,聚精会神,
想分析矿石的成分,
这种人十足愚蠢;
我们本来就会背‘天地玄黄’,
我们本来分得清铜铁金银;
甭指敲药性和病因,
如果你头痛,从手掌就能瞧出病根;
各种疑难杂症,全怪血流不稳:
身体虚弱,是血液过慢周行;
血流太快,你就会高烧头晕。
虽然谁也不考察活体内情,
它可对答如流,不留下丝毫疑问。
就这样梦死而醉生,
钱财却纷纷往他口袋里流进。
有什么用去计算天体运行,
为了一点星光耽误整宵好梦?
只为了好奇,问个究竟
运行不息的是太阳还是地球和地球上的我们?
弄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其实你只消翻开每日课经
就知道每天日出的时辰。
不靠欧几里得也能把田亩丈量均分,
不靠代数就能说出一卢布值戈比几文。”
西尔范极口称赞的唯一聪明
是教人打算盘少出多进;
至于与孔方兄无缘的行业,
他一概申斥为无济于事的邪门。
红脸蛋的路卡打完了三个嗝就发泄:
“科学破坏了人们的友谊;
我辈本是合群的上帝奴婢,
求知对我们毫无裨益。
面壁读书,于世何补?
与死人交往,与活人生疏!
以致我的哥儿们,僚属,
尽是墨水、笔尖、稿纸和函牍!
我们总该在游乐中欢度光阴,
人生朝露,何苦为读书而损坏眼睛;
岂不如举杯痛饮,好消磨驹隙浮生?
酒是仙家玉液,醉乡安稳可航;
酒能交友,教人巧语如簧;
酒能提神,教人忘掉忧患,
酒能安慰,教世上贫弱者健忘,
酒能软化残忍的心,是消忧解愁良方;
情场上灌饱黄汤,有情人如愿以偿。
只有当天空中用犁杖开膛,
当星星从地面发光,
当河水向源头倒注,
当逝去的岁月回到我们身旁,
只有当斋期里高僧们吃鱼割肉,
那时节才可以扔下酒杯,走进书房。”
(李锡胤译)
【赏析】
康捷米尔是俄国古典主义文学形成时期的第一个讽刺作家,也是俄国近代讽刺诗的奠基人之一。《致智慧》是诗人从1729年起创作的9首讽刺长诗之中的第一首,也是最重要的一首。康捷米尔的讽刺作品维护彼得一世的改革,谴责贵族地主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抨击贵族阶级顽固守旧的意识和游手好闲的习性,宣扬公民精神、爱国主义和天赋平等思想。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自人类诞生以来,便在不断与愚昧作斗争,人类的成长史诚然也是知识的发展史。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虽因偷吃禁果而失去乐园,但却得到智慧看到自己,于是人类开始了漫长的智慧之旅。从此,知识和理智充实了我们的精神世界,人类拥有了主宰自己的自由意志。
在诗人生活的时代,崇尚科学、沉迷知识被视为是荒唐可笑的事情,社会上充斥着一群大字不识、铤而走险的野心家,而理智之士受到保守之人的嘲笑,说“学者虽然智慧超群,但是却两手空空”。在《致智慧》中,诗人对反动势力的保守愚昧和对知识的蔑视、压制深感悲哀,于是把美好理想寄托在开明君王的身上,但是保守势力为维护自身利益,曲意逢迎,歪曲事实,给启蒙主义思想的传播造成了极大的阻力。诗中诗人一方面揭露了保守势力对科学的攻击,同时也写出了启蒙者的“智慧的痛苦”,劝智者勿与流氓一般见识。
“我贫弱的智慧,荒学的报应!”首句即如平地惊雷,勾起读者的好奇心: 诗人为何出此惊人之语?诗人选取了新颖的叙述角度,用犀利又不乏生动的笔勾勒出了智慧受到轻视、愚昧奉为美德的俄罗斯全景图和保守势力的群像: 有虚伪无知的宗教人士、金钱至上的功利主义者和纵情酒色的享乐主义者。虚伪的宗教人士将科学视为妖魔,认为知识是对宗教的亵渎,抱怨年轻人学科学、不信上帝,害怕他们有了文化会不服管教,对教会的权威产生质疑。目光短浅的功利主义者认为学问一无是处,不仅不能带来金钱和名利,还将导致贫穷,他们诽谤读书,美化愚昧无知,因“计算天体运行”而耽误整宵好梦在他们看来不可理喻,想“分析矿石的成分”更是十足的愚蠢。在醉心于声色犬马的享乐主义者看来,人生来就是上帝的奴仆,他们攻击科学破坏了人的和睦关系,认为求知对人们毫无裨益,人生苦短,应在饮酒和享乐之中度过。
康捷米尔的讽刺诗最早体现了俄罗斯文学的战斗精神和公民气质。他以揭露反动势力为己任,认为诗人应该是社会的医生,他创作讽刺诗的目的就是与各种弊端作斗争。他继承了法国古典主义诗人布瓦洛和古罗马作家尤维纳利斯、贺拉斯的传统,在颂扬知识、理性和美德的同时,揭露和批判了现实中存在的种种愚昧、自私、贪婪和虚伪等恶习。在承认人的天性一成不变的同时,又主张用美德教育来克制人的情欲,以求得对社会风气的改变。
康捷米尔诗歌中的讽刺形象无比鲜明,不仅向读者展示了18世纪30年代俄国的社会风貌,更是生动逼真地描写了人类的谬误,仿佛这些人就在你我身边。在他的诗中,贵族官僚、粗暴的农奴主、欧化的阔少、追求时髦的公爵小姐和反动的宗教势力,凡一切退步保守的现象,皆是他批判的对象,嬉笑怒骂,自成文章。
(张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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