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不群的才士,你诗情横溢,
提起笔来,丝毫不用苦想冥思;
诗神将自己全部珍藏向你打开,
琢磨佳句,你深知往何处取材。
在智斗中,你是个高超的剑师,
莫里哀啊,请教韵律藏在哪里?
只须你愿意,诗韵似迎你而来,
从未见你句末出现过些许偏乖。
无需漫长的搜求或推敲的迟疑,
你一旦开口,韵律就飘然而至。
可我啊阴差阳错,因一时之兴,
前世造孽,竟然成了蹩脚诗人。
在这艰苦职业中,我竭虑殚思,
上下求索,而依然是徒费力气。
常常自早至晚,枉自穷思不寐,
心想说白,不经意却弄成了黑。
我要勾画翩翩公子的俊俏模样,
为了谐韵下笔竟是修士的蠢相。
我想描绘某位完美无瑕的文豪,
理性说维吉尔,韵下却是吉瑙。
总之,无论写什么或想写什么,
莫名其妙总是和我的意思相左。
有时因寻不着韵律而无名火起,
伤心厌倦羞愧,竟将构思放弃。
几十次诅咒那诱我执笔的妖魔,
千百回起誓今后永远不再写作。
然而正当我咒骂缪斯与阿波罗,
不想她的时候却见到她的轮廓。
于是不由自主地激情再度复燃,
我立刻就铺开纸张,重拿笔管;
早已忘却自己反复念叨的誓词,
我一行一行地侍候她降尊而至。
那才情激越的缪斯,为了韵律,
也起码忍受冷冰冰的修饰词语;
我可以像别人,不去多方搜求,
需要时总找到字词将诗句紧扣。
倘若我颂扬菲莉此人充满神奇,
我随即会想到用语: 无与伦比。
假使我想称赞某对象天下无双,
我会立即写上: 艳丽远胜太阳。
平素谈论星辰,述说美景奇迹,
议论诸神杰作,倾谈绝色佳丽;
凭借常常拼凑而得的华美文辞,
还千百次地将动词与名词移置,
在我凑合的诗句中,缺才乏艺,
会轻易将马莱伯弄得破碎支离。
但我内心却为选词而战战兢兢,
我会一字不用,若非妙语天成;
我忍受不了某一个无味的习语,
竟然塞在诗行之末的空缺一隅。
于是一部作品,总要重写多遍,
写下四个字,竟删掉其中之三。
有人才气纵横,可是真该死啊,
他却让思想去接受诗行的关卡;
他竟将言辞禁闭在狭窄的牢房,
想叫理性任凭韵律去把它捆绑!
倘无此影响我生活安宁的手艺,
我的日子准会过得从容、舒适。
那时我会高歌欢笑,畅饮行乐,
就像一名胖神甫那样怡然自得,
无所事事,优哉游哉宁静度日,
晚上睡得香甜,白天悠闲写意。
内心摆脱忧愁,不受情欲左右,
我懂得约束自己不作过分奢求。
不去欣赏那卢浮宫的珍贵宝藏,
躲避令人极度腻烦的富丽堂皇。
如果有此幸运,令我无需执笔,
就是终老此生,我也快乐无比。
然而,我昏头昏脑,意乱神迷,
凭一时兴致,陷入疯狂的境地;
嫉妒的魔鬼,不许我自得其乐,
诱使我呕心沥血地去字斟句酌,
从此身不由己天天钉在手稿上,
润色某处某段,删改整页整章,
总之,消度此生于此可怜手艺,
提起笔来就羡慕佩氏的好运气。
幸运的斯居代里,多产的文笔,
你能每月出书一本,不费力气!
诚然,你的大作,粗糙而呆滞,
似乎行文结构全都有悖于常理;
然而,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嘀咕,
自有书商推销,也有蠢才去读;
只要韵脚最后都落在诗行之末,
其余杂乱无章,又算得了什么?
倒霉透顶的是那种狂热的诗怪,
硬要艺术规则束缚自己的天才!
蠢货提起笔写什么都洋洋得意,
他毫不为诗中词语的选择犹疑;
他总是对脱稿的作品极度珍惜,
为此惊奇赞叹,自我欣赏不已。
但有识之士想攀上这样的高度,
竭尽全力也总达不到完美之处。
他对自己的作品没有得意之时,
获得众人赞赏而自己却不满意。
所有场合人人都夸奖他的才能,
他却宁愿从不写什么以求安静。
你看那缪斯将我陷于何种困境,
求求你,教我捕捉诗韵的本领;
或者,你的指点要是白费苦心,
莫里哀你就教我如何不做诗文。
(黄建华译)
注释:
吉瑙(Qyinault,1653—1688): 当时一个平庸的悲剧作家,布瓦洛曾多次抨击。
菲莉: 莫里哀剧作《厌世者》中提到的人物。
佩氏: 佩尔蒂埃(生卒年月不详),曾经每天写一首十四行诗的平庸诗人。
斯居代里(1601—1667): 法国诗人、剧作家,当时以丰产著称。
【赏析】
布瓦洛是法国古典主义最重要的文艺理论家,也是一位诗人。他青年时期的作品主要是《讽刺诗》,讽刺的矛头指向当时附庸风雅、咬文嚼字的贵族和文人;中年时期的重要著作是《诗艺》(1674)。《诗艺》是布瓦洛的代表作,在文学史上被认为是古典主义文学理论的经典,它对17世纪以及后来的法国文学影响很大。普希金曾说过:“布瓦洛,一个具有雄厚天才和稀有智慧的诗人,发表了自己的法典,连文学都要听从他的命令。”在这部著作里,布瓦洛总结了数十年来古典主义作家的创作经验,概括了古典主义文学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基本理论,使之成为古典主义文学运动中权威的美学法典,布瓦洛也因此获得古典主义立法者的称号。
《致莫里哀》一诗以作者对莫里哀诗艺的赞美开始全篇。他的一番赞美并非文人间的互相吹捧,而是布瓦洛发自肺腑的对莫里哀的欣赏。(布瓦洛善于发现未被常人觉察的天才,为一些尚未树立声望的作者鸣锣开道,莫里哀就是其中之一。路易十四曾问布瓦洛:“在我统治期间,谁在文学上为我带来最大的光荣?”布瓦洛回答:“陛下,是莫里哀。”)
赞美了莫里哀的诗艺,诗人笔锋一转,开始诉说自己创作时的苦闷,并以此来阐释自己对于文学艺术的观点。“但我内心却为选词而战战兢兢,/我会一字不用,若非妙语天成;/我忍受不了某一个无味的习语,/竟然塞在诗行之末的空缺一隅。/于是一部作品,总要重写多遍,/写下四个字,竟删掉其中之三。”这种字斟句酌、要求语言新颖合意的态度是布瓦洛推崇的文学创作态度。众所周知,布瓦洛的古典主义美学体系,建立在三大原则之上,从理性原则出发,要其文艺作品体现恒常真理;从自然原则出发,要求合理相称;从道德原则出发,要求文艺有教化功能。而在这些原则之上,布瓦洛重视文章的技巧和语言的修饰,他认为文章的价值不在于思想的新颖,而只在于语言的新颖。在布瓦洛之后的《诗艺》中,大半篇幅都涉及语言风格问题,每种诗体都有一定的语言风格,总的原则是贺拉斯的“合式原则”,概括起来说,就是形式从属于内容,语言切合于情境。
由此可见,《致莫里哀》可以说是诗人代表作《诗艺》的雏形,从中我们认识到作者关于文学尤其是关于诗学的见解。
(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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