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生的第三十个年头,
我早已蒙受了一切耻辱……
我珍惜我青春的时光,
那时,我比旁人更多地纵情玩乐,
直到暮年终于来访,
这晚年却对我隐瞒了动身的时刻。
我的韶华既不曾徒步而行,
也没有骑马而去: 唉!怎么办?
我飞逝的韶光突然不见踪影,
竟没给我留下什么纪念。
青春逝去,我独自留下来,
缺乏知识,缺乏理性,
忧郁,慌张,比桑果更悲哀,
没有财产,没有年金。
说实话,我最微贱的亲友
都不认我,都不回头看我一眼,
连天职都抛之脑后,
只因为我没有几个钱……
唉!上帝啊,假如我读过书,
在我疯狂的青年时代,
献身于善良的风俗,
我会有个家,睡得畅快。
但怎么样呢?我竟逃避了学习,
像坏孩子的行为。
一提起这件往事,
我就禁不住心碎……
我的岁月在飘泊中消逝……
我再不害怕谁将我纠缠,
因为一切都归结于死亡。
和蔼的放荡之辈今在何方?
往日我曾经将他们追随,
他们口若悬河,纵情歌唱,
他们的言行是那么富于趣味!
他们全都与世长辞,
谁也不再在这人间逗留,
但愿上帝将幸存者拯救!
……我知道,神甫与俗子,
穷汉与富翁,平民与贵族,
智者与笨伯,吝啬鬼与慷慨之士,
美丈夫与丑八怪,无名小卒与大人物,
卷起衣领的少妇,
无论怎样的身份,
头上顶着瓦罐或挂着珍珠,
都毫无例外地躲不过死神。
且任帕里斯或埃莱娜失去影踪,
无论谁满怀着痛苦离开人间,
都无异于透过一口气,吹过一阵风:
他的辛酸从心头破裂消散,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流过怎样的汗水!
没有谁减轻他的痛苦:
纵然是兄弟或姐妹
也不愿代替一个孩子进入坟墓。
死亡使他吓得脸色发白,不断战栗,
低下头,拉紧血管,
缩起脖子,肌肉变得软弱无力,
关节与神经都扩大伸展。
女性的肉体啊,你是如此柔软。
光滑而细嫩,如此宝贵,
你不需要等待这些痛苦的熬煎?
这可是活生生地向天国远走高飞。
(张秋红译)
注释:
帕里斯: 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埃莱娜: 斯巴达王的妻子。前者曾诱拐走后者,从而引起历时10年的特洛伊战争。
【赏析】
弗朗索瓦·维庸虽然出身贫寒,但成年后取得了文学学士学位。按照常理,他有能力选择一种符合那个时代规范的优雅生活,安安稳稳地享受人生的乐趣。可是由于天性中的不安分因素,他宁愿与流浪汉、风尘女和作奸犯科者为伍,不断卷入凶杀、盗窃案中。牢狱的阴影、绞刑的噩梦、死亡的威胁,总是不断地追逐着他,撞击着他的心灵,因而他一生中仅有的两部诗集都是以“遗言”为名。这里节选的诗段,出自他的《大遗言集》。
《大遗言集》由186节八行诗组成,其中还穿插了一些谣曲和长短歌。在这部诗集中,维庸极尽冷嘲热讽、玩世不恭之能事,在暴露社会阴暗面的同时,真实而完整地敞开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回顾了自己的身世,追述了少年时期的放荡生活,袒露了对疾病、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以及对虚度年华、作恶行凶的悔恨,并对人的命运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节选的诗段,既有维庸感喟时间流逝的描写,也有他抒发死亡面前众生平等的词句,体现了他对个人境遇的反思和对人生状况的认识。
选段一开始,维庸便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他虽然正值“一生的第三十个年头”,却已经感受到韶光飞逝,暮年将至。在人生最健康、最朝气、最活跃的头三十年时间里,他“比旁人更多地纵情玩乐”。他珍惜自己的青春时光,并且认为及时行乐、肆意生活才是充分地运用时间、享受人生。他除了间或一展诗才外,整日沉溺于酗酒、赌博、斗殴、偷窃、行骗,甘与街头混混为伍,一再放逐自我,以至于后人要想了解这位中世纪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生活轨迹,只能通过他在诗中的自述以及他那个时代司法部门的档案记录。这样的生活带给他一定的自由感和满足感,却没有“留下什么纪念”。维庸在肆意挥霍了青春年华之后,徒然感叹时间之流逝、生命之短促。他为自己仍然“缺乏知识,缺乏理性”而忧郁、慌张,为“没有财产,没有年金”而悲哀、惋惜,为“最微贱的亲友”都不认自己而沮丧、落寞。他开始幻想,对“疯狂的青年时代”进行假设,用合乎常规的生活来映衬自己“坏孩子的行为”,追悔莫及,“禁不住心碎”。
维庸在反躬自责之后,逐渐变得理智。他用一种看破红尘般的口吻说道:“我再不害怕谁将我纠缠,/因为一切都归结于死亡。”昔日与自己“纵情歌唱”的友人,而今都已与世长辞。时间之神克洛诺斯,手执锋利的镰刀,毫不留情地砍断我们的生命之链,把我们的身躯推向死亡的深渊。无论“神甫与俗子”、“穷汉与富翁”、“平民与贵族”、“美丈夫与丑八怪”、“无名小卒与大人物”,无论“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显贵,都最终难逃一死。我们向着此生“透过一口气”,所有的尘缘往事、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爱恨离愁便“从心头破裂消散”,就仿佛一阵风吹散了云朵。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也都将经历自己的死亡,没有人能够替代别人的生死,也没有人能够改变生命的轨迹。站在这样的认识层面,我们对于人生的无常便多了一份宽慰,对于死亡的理解也多了一份坦然。既然芸芸众生,殊途同归,我们又何必斤斤计较此生的荣辱、得失与哀乐?对于每个灵魂来说,死亡是结束此生的不公正,“向天国远走高飞”的过程,是令人向往、令人期待的过程。
在《大遗言集》中,维庸还有很多对个人坎坷命运的描述,对生活放浪形骸的追悔,以及对人生意义的沉思。他用杰出的诗才,用真挚的情感,用坦诚的态度,向我们剖析生活的艰辛和生存的状况,充分体现了行吟诗人表现个人和现实的传统。与那些不露声色、满纸堆砌香艳之词的贵族抒情诗人相比,维庸显然是一个异端,也显然更加贴近我们的心灵。
(蔡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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