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水桶向井里垂落,
传来楝树碰撞墙壁之声,
这井是大地的明星
——黄昏独来的星,
它是一点黎明之火
正期待着牧人和畜群的光临。
然而井底之水永远是封闭的,
水面上加盖着天星的金印,
楝树的枝干下闪出憧憧的身影,
那是在黑夜里跋涉的过客,
他们躬着背驼着黑暗的重负,
在歧路上徘徊。
有的似乎正等待什么,
有的则消失在暗淡的夜色之中。
男人和女人的旅程是如此漫长,
长过了世间的生命,
井是他们征途尽头的希望之火,
夜空正在两树之间的缝隙里泛着微明,
当桶触到水面并被浮起的时候,
快乐之情被楝树的浓荫蘸得更浓。
(葛雷 译)
【赏析】
书写瞬间是博纳富瓦的诗歌实践的重要题材,在博纳富瓦看来,时间是抽象的、无情的,它置物质于不顾,不因亲人而停留,不因过去与突如其来的死亡而消失。博纳富瓦认为柏拉图用抽象的本质取代存在,从而导致了诗化时间和存在时间的分离,所以他在诗歌作品中经常使用一些表示瞬间性的时间副词,把事件的纯现在性推向了存在的极端,因而事件被置于时间之外,让瞬间激化,从而引起了存在的消失。
《井》就是一首描写瞬间的诗作,同时也是一首描写黑暗和光亮的诗作。《井》的中心意象是描写水桶接触到井中的水面的瞬间所激起的诗人的感慨和想象。当水桶向井底垂落时,楝树做成的桶碰撞着井壁,发出喑哑的回声,震颤着诗人的心绪。井在这一刻就像大地上最耀眼的明星,像那黄昏时刻出现的那颗星辰,为人们从黑夜走向黎明点燃一盏灯火,把晚归的牧人和畜群迎入怀抱。井底的水面是封闭的,星空就像是印在水面上的印章;水桶打破了水面的平静,闪现出幢幢波影,就像是一群在黑暗中跋涉的匆匆过客,他们弯腰躬背地就像驼着沉重的黑暗,却不知道下一刻要走向哪里。水面上的影子有的像是在等待什么,有的则很快消失在幽深的井壁后。人类从历史的尽头一路走来,每一口水井都是他们征程中的希望和快乐。夜晚到来,月亮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把微弱的光亮投射到井里,当水桶终于触到水面并浮起来时,它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水面上舞蹈,而水桶的阴影映衬着它的舞蹈更加优美而快乐。博纳富瓦曾指出,写作不是与他者相遇,而是从精神上去创造他者,他把这称作“非创造”,“创造者实际上是不创造他者出现的人”,写作从本质上看是牺牲他者,是投身于自身之外,是一种异化,是对主观性的扬弃,而与他者相遇引起了存在外形的破裂、世界的扩张和宇宙的膨胀。这里所说的“与他者相遇”就是诗人与自发出现在诗人意识的意象相遇,或者说就是诗人在瞬间感悟到“他者”即意象。《井》这首诗中出现的各种意象就是在水桶碰触到水面的瞬间,自动涌现在诗人头脑中的诗情,即他者。
博纳富瓦用诗来对抗艺术。艺术与形式有关,而诗却是在场;艺术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写作,而诗歌却是接近艺术的途径;艺术极力创造自足的语言对象,以激化能指和辞格为基础,而诗却超越了符号,它是一种行为,通过这种行为,作者走出了文本,它表明有价值的东西存在于外部世界,最接近现实,最接近交际中的日常话语。在博纳富瓦看来,艺术遁入了文本之内,而诗却超脱于文本之外,它们是对立的。为了使诗摆脱艺术的束缚,评语与场所应该交换它们内在的东西,以便除去它们之间的界限。诗与期待的等同构成了博纳富瓦全部作品的基础,期望不是乐观主义的同义语,它更接近兰波那“炽热的忍耐”,它把现实与非现实结合起来。博纳富瓦用非现实的语式表达一种满足的情绪,而期望使不满足的情绪内在化了,它意味着对空缺的感知。与期望这一情绪不可分离的是焦虑,焦虑与期望实际上是存在那唯一而相同的冲动,期望只是把焦虑变成了对抗。当对象主动出现的时候,诗人所期望的很少,而当对象与期望之间的距离同焦虑相比加大了的时候,诗人发现期望得到了满足。因此,博纳富瓦指出,他的诗与期望同化了,这不是因为他的诗充满了乐观主义,而是因为他的诗不断地加剧了把焦虑之力变成期望之力的那一运动。
(杜绣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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