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1
……
达吉雅娜给奥涅金的信
我在给您写信——难道还不够？
我还能再说一些什么话？
现在，我知道，您完全有理由
用轻蔑来对我加以惩罚。
可是您，对我这不幸的命运
如果还保有点滴的爱怜，
我求您别把我抛在一边。
最初我并不想对您明讲；
请相信： 那样您就永没可能
知道我是多么地难以为情，
如果说我还可能有个希望
在村里见到您，哪怕很少见，
哪怕一礼拜只见您一次面，
只要能让我听听您的声音，
跟您讲句话，然后专心去想，
想啊、想，直到下次再跟您遇上，
日日夜夜只惦着这一桩事情。
可是人家说，您不愿跟人交往；
这穷乡僻壤到处都惹您厌烦，
而我们……没什么可夸耀的地方，
只是对您真心实意地喜欢。
为什么您要来拜访我们？
在这个人所遗忘的荒村，
如果我不知道有您这个人，
我就不会尝到这绞心的苦痛。
我幼稚的心灵的一时激动
会渐渐平息(也说不定？)，
我会找到个称心的伴侣，
会成为一个忠实的贤妻，
也会成为一个善良的母亲。
别人！……不，我的这颗心
世界上谁也不能拿去！
我是你的——这是命中注定，
这是老天爷他的旨意……
我之所以还需要活着：
就为了保证能和你相见；
我知道，上帝把你派来给我，
做保护人，直到坟墓的边缘……
你的身影曾经在我的梦中显露，
我虽然没看清你，已感到你的可亲，
你奇妙的目光让我心神不宁，
你的声音早响彻我灵魂深处……
不呵，这不是一场梦幻！
你刚一进门，我马上看出，
我全身燃烧，全身麻木，
心里暗暗说： 这就是他，看！
不是吗？我听见过你的声音：
可是你在悄悄地跟我倾谈，
当我在周济那些穷人，
或者当我在祈求神灵
宽慰我激动的心的熬煎？
在眼前这个短短的一瞬，
不就是你吗，亲爱的幻影，
在透明的暗夜里闪闪发光，
轻轻地贴近了我的枕边？
不是你吗，带着抚慰的爱怜
悄悄地对我在显示希望？
你是什么？是保护我的天神，
还是一个来诱惑我的奸人？
你应该解除我的疑难。
也许，这一切全是泡影，
全是幼稚的心灵的欺骗！
命定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情……
然而，就算它是这样！
我也从此把命运向你托付，
我站在你面前，泪珠挂在脸上，
我恳求得到你的保护……
你想想，我在家里孤孤零零，
没有一个了解我的人，
整日里头脑昏昏沉沉，
我只有默默地了此一生。
我等你： 请用唯一的你的眼
把我心头的希望复活，
或是把这场沉重的噩梦捅破，
唉，用我应该受到的责难！
写完了！我真怕重读一遍……
我木然地感到羞惭和惧怕……
但是您高贵的品格是我的靠山，
我大胆地把我自己托付给它……
第四章
11
然而，收到达尼娅的来信，
奥涅金也曾经深深感动：
少女的梦幻语言使他思绪纷纭，
搅得他心头像有一窝蜜蜂；
他想起可爱的达吉雅娜，
那忧郁的容颜、苍白的面颊；
这时，他的整个的心灵
沉没于甜美、无邪的梦境。
或许，大约有一分钟光景，
他又燃起昔日感情的火焰；
但是，他并不愿意欺骗
一颗天真的心对他的轻信。
现在，让我们赶快飞往花园，
达吉雅娜正在那儿和他会面。
12
有一会儿两人都保持沉默，
终于奥涅金向她身边走去，
对她说：“您写了封信给我，
请不必否认。在这封信里，
我读到一颗信赖的心的倾诉，
也读到无邪的爱的流露；
我喜欢您的一片真诚；
它使我早已消沉的感情
又重新掀起层层波澜；
可是我并不想把您夸奖；
正像您对我的真诚一样，
我也要报以坦率，毫无遮掩；
请您听一听我内心的表白：
我把自己交给您听凭决裁。
13
“假如我想用家庭的圈子
来把我的生活加以约束；
假如出于幸福的命运所赐，
要我做一个父亲、丈夫；
假如家庭生活的画面
哪怕一分钟让我迷恋，——
那么只有您最为理想，
我不会去另找别的新娘。
我这话决非漂亮的恋歌：
如果按照我当年的心愿，
我只有选您做终身的侣伴，
陪同我度过我悲哀的生活，
一切美的东西有您都能满足，
我要多幸福……就能多幸福！
14
“但我却不是为幸福而生；
我的心和幸福了无因缘；
我配不上您那完美的天性，
您的美对于我只是徒然。
请您相信(良心可以担保)，
我们结婚只会带来苦恼。
我，不管怎样地和您相爱，
一旦生厌，会立即把您丢开；
您会哭泣： 然而您的眼泪
决不能够打动我的心，
只能激怒它、惹它气愤。
想想吧，许门为我们两位
准备下一束什么样的玫瑰花，
也许，还要我们长久守着它！
15
“世界上有什么比这更坏：
一个家庭里，有位可怜的妻，
日夜孤单单，忧思满怀，
为了不相称的丈夫而悲戚；
烦闷的丈夫明知她的可贵
(却又诅咒命运，自叹倒霉)，
老是两眉紧锁，沉默不言，
冷冷地忌妒，怒气冲天！
我就是这样。难道凭您的纯洁、
您的聪明，您给我写信，
您那颗朴实的火热的心
所要寻求的就是这些？
难道说严厉的命运之神
就给你准备下这样的一生？
16
“幻想和年华一去不再来，
我无法复活我死去的心……
我爱您，用一种兄长的爱，
而且，也许更温柔深沉。
请您别生气，再听我讲：
年轻姑娘飘浮不定的幻想
都会一时一时地更替变换；
正如同每一年到了春天，
树木都要换一次新绿。
显然这都是上天的安排。
将来您一定会重新恋爱：
只不过……掌握自己，这很必须；
并非人人都了解您，像我一样，
缺乏经验会造成不幸的下场。”
第八章
40
奥涅金奔向哪里？大概你们
早就猜到了；实在一点不差：
我的这个禀性难移的怪人
奔去找她，找他的达吉雅娜，
他像具僵尸样直往前走。
只见前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走进大厅；再往前： 还不见有谁。
他伸出手来把房门一推。
他大吃一惊，却是什么原因？
原来公爵夫人独自坐在眼前，
她面色苍白，尚未梳洗打扮，
正读着一封不知什么书信，
泪水像小河般静静地流下，
一只手伸出来托住脸颊。
41
呵，在这迅速飞逝的瞬间，
谁能对她无言的苦不一目洞察！
谁在公爵夫人身上不会发现
当年的达尼娅，可怜的达尼娅！
沉浸在疯狂的悔恨的痛苦里，
叶甫盖尼向她的脚边俯下去；
她微微地一颤，默默无言；
只抬眼把奥涅金看了一看，
她既不愤怒，也不诧异……
他的病容的、黯淡的两眼、
祈求的神情、无声的责难，
她都心领神会。一位纯真的少女
连同她昔日的梦幻、心灵，
这时重又在她的身上苏醒。
42
她并不伸手去扶他起来，
不挪动她凝望着他的眼睛，
也不把她没知觉的手抽开，
任他去贪婪地一吻再吻……
此刻她心头想望些什么？……
经过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终于，她低声地说起话来：
“够了，请您站起来。我应该
坦率地向您说明。奥涅金，
您是不是还记得那一天，
那时，在花园里，在林荫道边，
命运让我们相遇，对您的教训
我当时多么顺从地恭听过？
那么，今天该轮到了我。
43
“奥涅金，那时候我更年轻，
好像，那时候，我还漂亮得多，
奥涅金，我那时爱上了您，
可怎样呢？我在您心里找到什么？
您怎样回答我？只是一本正经。
那时，一个温顺的姑娘的爱情
——难道不是吗？——对您并不新鲜？
如今，一想起您那冰冷的两眼，
还有您那套谆谆的教诲，
天哪，——真让人血液发冷……
我并不怪您： 在那可怕的时辰，
您的所作所为非常高贵，
您在我面前没做错事情：
我感谢您！用我整个的心灵……
44
“那时——不是吗？——在偏僻的乡村，
远离开人们虚荣的言谈，
我不讨您喜欢……可是如今
为什么您对我这般热恋？
为什么您苦苦地将我紧追？
是不是因为，在这上流社会，
如今我不得不去抛头露面？
因为我如今有名而且有钱？
因为我有个作战受伤的丈夫，
我们为此得到宫廷的宠幸？
是不是因为，如今我的不贞
可能会引起所有人的注目，
因此，可能为您在社会中
赢得一种声名狼藉的光荣？
45
“我在哭……如果您直到如今
还没把您的达尼娅忘记，
那您该知道： 和这些眼泪、书信，
这种令人羞辱的激情相比，
我更喜欢您那种尖刻的责骂
和您那次冷酷、严厉的谈话，
假如能够随我的意思挑选。
那时候，您至少也还可怜
我那些天真幼稚的梦想，
至少也还尊重我的年华……
而现在！——您跪在我的脚下，
多么渺小啊！是什么让您这样？
为什么凭您的心灵和才气，
竟会成为浅薄感情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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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奥涅金，这豪华富丽，
这令人厌恶的生活的光辉，
我在社交旋风中获得的名气，
我的时髦的家和这些晚会，
都有什么意思？我情愿马上
抛弃这些假面舞会的破衣裳，
这些乌烟瘴气、奢华、纷乱，
换一架书，换一座荒芜的花园，
换我们当年那所简陋的住处，
奥涅金呵，换回那个地点，
在那儿，我第一次和您见面，
再换回那座卑微的坟墓，
在那儿，一个十字架，一片荫凉，
如今正覆盖着我可怜的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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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幸福曾经是那么伸手可及，
那么有可能！……但是，我的命运
已经全部注定了。也许，
这件事我做得不够审慎：
母亲流着泪苦苦哀求我，
对于可怜的达尼娅来说，
怎么都行，她听随命运摆布……
我便嫁给了我这个丈夫。
我求您离开我，您应该这样；
我十分了解： 您的心中有骄傲，
而且也有真正的荣耀。
我爱您(何必对您说谎？)，
但现在我已经嫁给了别人；
我将要一辈子对他忠贞。”
48
她走了。叶甫盖尼木然不动，
仿佛被一声霹雳惊倒。
此时此刻，在他的心中，
掀起怎样万感交集的风暴！
然而却传来了马刺的声响，
达吉雅娜的丈夫随即出场，
在这里，在我的这位主人公
最感处境狼狈的这一分钟，
读者啊，让我们和他分手。
和他长久地……永远地别离。
我们大家已经跟他在一起
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了很久。
让我们彼此祝贺靠岸吧，乌啦！
也早就是时候了(可不是吗？)！
(王智量译)
注释：
希腊神话中的婚姻之神。
【赏析】
普希金于1823—1831年创作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一部著名的长篇叙事诗，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奥涅金和达吉雅娜的爱情故事被普希金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赋予了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作品真实地再现了那一代贵族青年的迷茫、苦闷和探求，提出了许多重要的社会问题，被誉为“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
全诗在奥涅金的内心独白中开场。他出身于上流社会，在彼得堡过着奢侈荒淫的贵族生活，沉醉于舞会的喧嚣、爱情的游戏。碌碌无为的生活使得奥涅金颇感空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到外省乡下继承叔父的遗产，与热情浪漫的年轻诗人连斯基成为好友，并结识了连斯基的未婚妻奥尔加以及她的姐姐达吉雅娜。纯真而富于幻想的达吉雅娜对来访的奥涅金一见钟情，连夜写信向他倾诉衷肠。但奥涅金误认为这是上流社会的爱情游戏，他拒绝了达吉雅娜真诚的爱情，后又因不满连斯基的邀约，而故意向连斯基的女友奥尔加假献殷勤，导致连斯基与之决斗。决斗造成了连斯基的死亡，奥涅金受到良心的谴责，从此浪迹天涯。多年后，奥涅金回到俄国，在圣彼得堡一个舞会上，与已成为公爵夫人的达吉雅娜重逢。达吉雅娜唤醒了奥涅金内心深处的爱情，他不顾一切地试图重新赢得她的芳心，但遭到拒绝，最终孤独离去。
男主人公奥涅金出身贵族，才智出众，有着聪颖的天资和独特的个性。受当时的时代氛围和启蒙思想的影响，他开始厌倦奢华的贵族生活，抱着对新生活的渴望来到乡村，并试图从事农事改革。但是，华而不实的贵族教育没有给他实际工作的能力，好逸恶劳的习性又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加上周围地主的非难，奥涅金处于无所事事、苦闷和彷徨的境地。与青年诗人连斯基的相识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线光明。他与连斯基志同道合，成为好友。但是，奥涅金为了维护个人荣誉而轻率地与连斯基决斗则暴露了他唯我主义的自私灵魂。
女主人公达吉雅娜被作者称为“我的亲爱的理想”，普希金在她身上寄托了自己的诸多情感。达吉雅娜在乡村长大，少女时的她爱听奶妈讲述民间故事和传说，爱日出前的晨曦和冬日的雪原，在爱情萌发时敢于大胆表白；婚后成了贵夫人的达吉雅娜虽然更加成熟，但依然纯朴如一，思念乡村，挚爱自然，厌恶灯红酒绿的生活。尽管达吉雅娜和奥涅金都与自己生活的环境格格不入，但是在奥涅金身上深刻地显示了贵族知识分子与人民的距离，而在达吉雅娜身上可以看到更多的与人民、与大自然的联系。作者由衷地赞美了达吉雅娜身上的俄罗斯民族特有的气质，赞美了这个“灵魂上的俄罗斯人”。达吉雅娜的品格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而她的不幸遭遇也博得了人们的同情。
选段是作品中奥涅金和达吉雅娜之间的爱情故事的核心部分。达吉雅娜致奥涅金的信和奥涅金后来的答复，包含着丰富和复杂的内涵。达吉雅娜深爱着奥涅金，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在给奥涅金的信中，达吉雅娜对奥涅金的告白如火焰般炽烈，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完全托付给对方。而奥涅金的误解、拒绝和训诫，一方面与他对上流社会庸俗习气的厌恶有关，另一方面则与此时的奥涅金对生活充满失望并对爱情失去热情相联系。漫游多年之后，奥涅金在彼得堡的一个舞会上重逢达吉雅娜，被她打动，并开始热烈追求她。达吉雅娜尽管对他仍心存爱意，却婉言拒绝。奥涅金的这次追求虽不乏真情，但其中也掺杂了虚荣的成分。作品留给奥涅金的依然是迷惘的前程和一事无成的悲哀。
奥涅金的悲剧命运发人深省，而他和达吉雅娜的爱情也令人扼腕。普希金将奥涅金作为一个人物典型加以塑造，试图探究那一时代的俄国贵族青年的心理状态和思想特征。在俄国封建经济崩溃和贵族出现分化的历史阶段，开始觉醒的贵族青年的出路何在？他们如何实现生存的意义和生命的追求，摆脱“忧郁病”和“多余人”的阴影？这都是普希金苦苦思索的问题，也代表了诗人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创作的转变。除此之外，诗人还通过奥涅金和达吉雅娜之间的爱情悲剧，探讨了像达吉雅娜一样的俄罗斯女性的婚姻爱情和出路问题，在19世纪的俄国，达吉雅娜在遭到奥涅金的拒绝之后，便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她被迫嫁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老将军。在普希金笔下，是残酷的社会风俗和人们对爱情自由的不理解，使得当时像达吉雅娜一样的俄罗斯女性无法真正坚持自己的爱情梦想，最终只能以悲剧告终。
诗歌是一种非常注重节奏、音响和韵律的文体，不同的音韵在不同的场合中往往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普希金的这部作品极为重视韵律，作品是以四音步抑扬律写成的十四行诗，第一个四行押间行韵脚，第二个四行押贴行韵脚，第三个四行押环形韵脚，最后两行押贴行韵脚。这种独特的韵律便是为后人所称道的“奥涅金诗行”。诗人以独特的节奏和韵律结构出优美的诗篇，往往通过简洁凝练、生动典型的对话，表现人物隐秘的社会关系和性格心理；在语言的修饰和语法的运用上，则力图使其精当准确，达到了诗歌与小说圆融的艺术佳境。这部长诗有着严谨完整的故事情节和文本结构，兼有诗和小说的特点。全诗分为八章，通过叙事、抒情、议论等手法，将故事的发展进程和人物内心世界，以及时代的精神风貌和作者想要塑造的形象意蕴勾联起来。作品还继承了俄罗斯民间文学的优秀传统，民族色彩和生活气息浓郁。
(秦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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