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寂静
如同海底的洪流
将我围拢。
我躺在海蓝色水波无声的深处。
听见我的心
时而闪烁明亮,时而暗淡无光,
如同一座灯塔。
低沉的节奏
神秘的密码
我解析不出它的谜底。
每当亮光闪烁,
我双眼闭合,
让黑夜延续,
让寂静长存,
我将消失其中。
(王泰来 译)
【赏析】
安娜·埃贝尔被誉为“魁北克当代文坛上的贵妇”,是魁北克最著名的法语女诗人之一。她与圣德尼·加尔诺(1912—1943)、阿兰·格朗布瓦(1900—1975)和丽娜·拉尼埃(1915— )被称为加拿大当代四大诗人。她的诗充满了孤独感,面对现代社会的不安与惶恐,具有极强的焦虑感,《夜》即深深打上了这个烙印。
夜从亘古以来就跟随着人们,是一个富有强大张力的符号,简单的能指下掩藏着一座巨大的所指冰山。夜可以抚平日的焦躁,也可带来神秘而恐怖的体验,更可见月以思亲。但埃贝尔的夜却是“静”寂的,连光也没有,无声却不“死”寂的,朴实的表象下蕴含着鲜艳的躁动。无声的夜是“海底的洪流”,紧紧将“我”围绕,甚至于艰于视听,这不正是20世纪那个现代化的进程无声无息地占据着人的一切,将人异化为非人,失去自我的此在的具像吗?一切不合法的就堂而皇之地登上人的宝座,此中诗人是最早醒悟的群体之一。雪莱曾说:“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以美妙的声音唱歌来安慰自己的寂寞。”诗人就是这样一只啼血歌唱的夜莺,在无边的静默中,甚至是痛苦的惶恐中,没有屈服而以生命的热血来追求茫然的未来。埃贝尔的热血就是一个清醒的心,在通向现代这个物质的大市场,而同时又是精神的大荒原途中,犹有一座灯塔。在传统的眼光中,灯塔就是一个坚固的存在,灯塔就是方向,有了它,就能大踏步地迈进,即使是小步,终有到达的一天。茫茫夜,心的真实存在就洋溢在喜悦的光明中,抗争的结局是个大团圆。冬天在,不可怕;春天不远,注定要来到。
喜悦毕竟是短暂的,美丽的肥皂泡挡不住残酷的现实。现代化的进程无情地撕扯封建小农温馨与甜蜜的美梦。理性王国在机器的轰鸣中怦然倒塌,两次世界大战揭开了现代化的个个私处;上帝无处可去,广大的天幕塞满了响当当的金币。心的灯塔成为一个疯人,唧唧喳喳的预言不再是清晰的灯影,成了一片斑驳的面纱,有的是“节奏”,有的是“密码”,人迷失了自我,灯塔成为一个虚构。不安与焦虑隐隐约约在敲打着心鼓。传统的价值给予人一片坚实的土地,而现实拒绝作出任何回答。心拥有一套自身的意义生成系统,指令却是拒绝进入。神秘真正露出真面目,神秘就是断裂,一片自主的视域,甚至作为一个神圣的人存在都成为疑问。徒劳妄想解析谜底,无限的可能性在前方等待,更可能根本就没有谜底,悲壮的抗争化为可笑的与风车作战,激昂的口号变为疯子的号叫。
作为深受波德莱尔影响的诗人,埃贝尔在这个“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楷模”(T。S。艾略特语)的指引下,怀有“巴黎的忧郁”而不绝望,用一束“恶之花”来反击。于是在亮光闪烁时,并不听从所谓明亮的声音,反而是永久切断与尘世的联系,从响亮自我的表象中走向静默的夜的本真。黑夜的“我”是“我”的黑夜,明晰界定出所谓的界线与场域是个甜蜜的许诺,黑夜与白天到底在何处才有真正的分野,答案是没有的。“消失”并不代表没有与虚空,真正呈现为“延续”与“长存”,亮光的意义不在于亮不亮,而在于它的存在。在灯塔破碎的黑夜里,“我”在消失中出现。这是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是否有那条薄弱的裂缝,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来毁灭,“我”是苍白的。老子语:“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早就道出了有形的只是相对的,无限的才能长久;永恒的黑夜,短暂的人生,人生沉入黑夜,“我”在苦苦等待,等待什么,也许是戈多。
夜成了一切,“我”成了黑夜,“我”成了一切吗?那“我”在哪?黑夜在哪?埃贝尔一个人孤独地走着,心的灯塔由明晰走向模糊,最终消失,但在不久混沌中应该会有一个夜的“我”出现,应该会有一个“我”的夜升起。激烈的抗争消失在平静无限的时空中,生产前的阵痛是苦难更是希望。
(吕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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