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一位旅客来自古国,他说:
失去了躯体的两条石腿硕大无朋,
矗立沙漠之中。近旁的沙里半埋着
残缺的石像的脸,——紧蹙的眉峰,
一丝威风凛凛的冷笑挂在唇边,
说明雕刻者对这些表情感受极深,
把它翻印在无生命的石头上,使其生命
超越了雕刻者的手和冷笑者的心。
在台座上现出一行模糊的字样:
“我的名字是奥济曼底亚斯,王中之王。
盖世雄杰面对我的业绩,也将羞愧绝望!”
此外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在这巨大的
石刻残骸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黄沙,
光秃,平坦,死寂一片,铺向天涯。
(飞白译)
【赏析】
波西·比希·雪莱是我国读者熟悉的浪漫主义诗人,常与拜伦并称。他继承了18世纪启蒙主义文学作时代喉舌的精神,又深受葛德文的自由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思潮影响,成了诗人中的一位“天才的预言家”(恩格斯语)。在青年时代,他就曾因印发宣传无神论的小册子而遭牛津大学开除过。
雪莱诗中洋溢着的理想主义是明显可感的。他毕生追求的是至美至善,他相信理念王国是一个真实、完美、永恒的王国,但这种柏拉图哲学又与泛神论融合为一,体现在自然崇拜之中。就这一方面而论,雪莱有唯灵论的色彩;但另一方面,雪莱对未来的期望、他的空想社会主义理想,又具有为人民代言的唯物的性质。这几种因素构成了雪莱的诗歌风格。
雪莱与拜伦一样富于叛逆精神,却完全没有拜伦式的忧郁。雪莱与华兹华斯一样认为诗人应当是导师,用诗追求“善”的境界,但不同于华兹华斯的是雪莱惯于“向前看”,诗中贯注着对光明美好的未来的向往。
《奥济曼底亚斯》是雪莱的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但是作者的浪漫主义气质冲破了十四行诗的固定规格,不仅韵脚排列格式比传统十四行诗自由得多,而且在十四行中竟有六行属于“跨行”,即不像古典主义诗歌那样一句一行并在行末点上标点,在意义上、语法上、语气上作一个停顿,而是无停顿地跨越到下一行去。这表现了浪漫主义诗歌在思想感情上和形式上的解放,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历来的十四行诗有“室内乐”的风味,但雪莱此诗从纤巧化出壮阔,从匀称化出雄奇,不作剑拔弩张之态,却有气吞山河之势。于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古代霸主奥济曼底亚斯,在诗人俯瞰的目光之下竟然显得如此渺小!
“王中之王”奥济曼底亚斯何许人也?他是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的霸主、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年代是公元前1304—前1237年,相当于中国商殷文化初期。当时的埃及是一个强大的奴隶制军事帝国,曾不断东征西讨,征服了叙利亚、巴勒斯坦、利比亚和努比亚等地,真可谓威加四海,盛极一时。古埃及流传下来的诗歌中就有不少对拉美西斯二世的颂歌,把他比作至高无上的喇神。可是这位法老统治的漫长时期,却也是古埃及帝国盛极而衰的时期,是帝国的最后一个顶峰。他在位时爆发的叙利亚奴隶起义,就是帝国走向衰落的一个信号。
这位法老死后,陵墓建在尼罗河西。许多世纪之后,据古希腊历史学家记载,在该地还有高达数十米的奥济曼底亚斯巨型石像,然而现在已湮灭无闻了。
雪莱作这首诗是在1817年,正是英国上流社会和法院对雪莱进行诉讼迫害之时,也正是反动的神圣同盟像庞然大物一般压迫着整个欧洲之时。于是雪莱假借海外来客之口,描述了“王中之王”奥济曼底亚斯睥睨历史而又遭历史嘲弄的事实,对古往今来不可一世的霸权统治者表现了冷冷的蔑视。诗人的蔑视比霸主的睥睨更为有力,因为诗人是站在历史的高度上,他不需要用大声叫喊来进行论战,他只需要历史的“无言的”蔑视就够了。
在艺术手法方面,这首诗完全建构在反讽的基础上。在总共十四行诗中,诗人毫不吝啬地奉送给奥济曼底亚斯十行,给奥济曼底亚斯以充分的表现机会;此外就剩下头尾几行诗对客观环境作了简略的描绘,诗人并未出面作什么批判、归纳或总结。可以说,诗人想作的批判或嘲弄的工作,都交给奥济曼底亚斯自己去做了。
(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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