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出去,一个鬼祟的巫女,
在夜里更大胆,紧追着黑风;
梦想着做坏事,我轻轻飞过
普通的人家,一盏盏的灯:
十二个手指的孤独者,早已忘怀。
这样的女人不太像女人,
我一向就是她那一类。
我在森林里找到温暖的洞穴,
在里面放上煎锅,雕刻,绸缎,
橱子,柜子,无数的摆设;
给虫子和精灵准备了晚餐;
我呜呜地叫着,把这混乱重新安排,
这样的女人总是被人误会,
我一向就是她那一类。
我一直坐在你的车中,赶车人,
我挥着裸臂答谢途经的村庄,
认定这是最后的光明之路,幸存者,
你的火焰至今咬在我的腿上。
你的轮子转动,我的肋骨压碎。
这样的女人不会羞于死亡。
我一向就是她那一类。
(赵毅衡 译)
【赏析】
作者安妮·塞克斯顿没有受到过完整的正规教育,但与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一起参加洛威尔在洛斯顿大学办的讲习班,因此她一开始写诗就走上了自白派的道路。1976年她的诗集《生,或者死》获普利策奖,一举成名,次年被选为英国皇家文学院研究员。她患有精神病,最终与其他两位自白派女诗人——伯利曼和普拉斯一样,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她是美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之一。她的“自白”被有的批评家看做“自白派”中自我剖露最为直率的。她的诗作敏锐、坦诚、有力,充满着不可思议的视野和意象。
自白派由美国自由派发展而来,反对艾略特的诗歌理论,主张通过直接描写痛苦、欲望、性,以及对扭曲的精神进行逼真的再现,来对自我生命进行深刻的发掘。他们往往直陈个人经历和瞬间感受。塞克斯顿就曾说,诗“应该是震动感官。这甚至应该是一种刺痛”。
20世纪中期西方兴起的女性主义思潮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极大反响,它不仅仅局限于世界妇女解放的问题,还大大拓展了文学、哲学、艺术、人类学等众多学科的范围和思考方式,对现今社会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女性主义思潮中的一项理论就认为,历史中所谓的疯女人、女巫等称谓是用来对付那些不恪守社会对女性的规约,隐藏在这些话语之后的是真正的血淋淋的暴力(包括男性的、社会的、道德的,甚至女性自身的)。于是“女巫”就成了不甘受压迫的女性的代名词,成了勇敢争取平等权利的象征。
《她那一类》这首诗就借用了这一意象,表现了诗人女性身份的觉醒。这完完全全是一个女巫,她能飞,有十二根手指,想着做坏事,住在洞穴里,给虫子和精灵做饭,呜呜地喊叫,挥舞着裸臂,最终被人们处死——到最后都是一个女巫式的下场。但她同时又是一个“孤独者”,还“总是被人误会”,而当面对危险时她“不羞于死亡”。这哪里是一个到处作恶的恶魔,分明是一个有血有肉、敏感可爱又勇敢无畏的大写的女人!种种对她的污蔑和异化不过是为了掩盖她已经觉醒了的个性,压制她已经在蠢蠢欲动的反抗。
在欧洲的历史上,无数女性被男性社会扼杀了个性,被雕琢成统一大小、成色类似的器物,淹没在浩渺的时间长河中,而那些被冠以“疯子”、“女巫”、“精神病患者”、“淫乱”称呼的女人往往有着桀骜不驯的灵魂。诗中的女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原来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娜拉”,但终于能够冲出重重锁链,开始了自己自由的生活。她为周围世事所不容,只得孤独一个,在黑夜游荡于山谷洞穴之中,与虫子和精灵为伴,只有它们才能懂得她是作为一个女人,而并非一件东西存在的。她所要求的两性间的平等、尊重与当时的社会水火不容,因此她只有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在与非人类相处中才能找到那一点点温情!没有了世俗圈子的刻板、无聊与束缚,可以随心所欲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无论怎样肆意妄为,都没关系,因为她已经不在意世俗的看法,已经把自己划为非常人、非普通女人那一类,而只属于另类的“那一类”,而且一向属于那一类。因为一向属于那一类,所以注定无法过常人的日子,只能走出去,去迎接自己的“不太像女人的女人”那样的新生活。走出去的生活并不意味着一路漂泊无依,也要有一个小憩之所,于是“在森林里找到了温暖的洞穴”,在那里可能遇到几位随遇而安的“朋友”,她愿意随心所欲地为他们“准备晚餐”,可是她的性格注定不为人所容,于是只能一直在路上,那才是她“最后的光明之路”。这样一类在路上的女人,不会过多驻足于某处独特的风景,不会沉溺于某处舒适的处所,更不会为某个人停留,总之,她一向就是那一类。虽然她凄凉、无助,但她是勇敢的,当被人误会、被人捕获后,她没有半点怯懦,而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向沿途的村庄“答谢”。最后的章节里“我”似乎又有死的欲望,以及重新命名自己的愿望。每段结尾不断重复“我一向就是她那一类”,让读者感受到了作者冷静的态度和顽强的精神。
(荣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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