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哦,不,不要去那忘川,也不要榨挤附子草
深扎土中的根茎,那可是一杯毒酒,
也不要让地狱女王红玉色的葡萄——
龙葵的一吻印上你苍白的额头;
不要用水松果壳串成你的念珠,
也别让那甲虫,和垂死的飞蛾
充作灵魂的化身,也别让阴险的
夜枭相陪伴,将悲哀之隐秘透露;
因为阴影叠加只会更加困厄,
苦闷的灵魂永无清醒的一天。
2
当忧郁的情绪骤然间降下,
仿佛来自天空的悲泣的云团,
滋润着垂头丧气的小花,
四月的白雾笼罩着青山,
将你的哀愁滋养于早晨的玫瑰,
波光粼粼的海面虹霓,
或者是花团锦簇的牡丹丛;
或者,倘若你的恋人对你怨怼,
切莫争辩,只须将她的柔手执起,
深深地,深深地啜饮她美眸的清纯。
3
她与美共居一处——美呀,有着必死的劫数,
还有欢乐,总是将手指放在唇间,随时
准备飞吻道别;毗邻的还有痛楚的愉悦,
只要蜜蜂来吮吸,它就变成毒汁。
哦,在快乐居住的殿堂里面,
隐匿的忧郁有一至尊的偶像,
尽管唯有咀嚼过欢乐之酸果,
味觉灵敏的人方才有缘看见;
灵魂一旦触及她悲伤的力量,
立即束手就擒,在白云纪念碑上悬浮。
(汪剑钊译)
【赏析】
《忧郁颂》是济慈最短的一首颂诗,形式非常规则,诗人用规整的诗格配合着诗的富于争辩性的论题结构。全诗每节10行,诗句以相对精确的五步抑扬格式排列。头两节诗向遭受忧郁之苦的人提供建议,遵循ABABCDECDE的韵律格式。第三节说明这些建议,末尾有小小的变化,变成了“ABABCDEDCE”的格式,第八和第九行诗句的韵律在次序上翻转了。济慈其他的诗作中也是这种格式,如《秋颂》和《希腊古瓮颂》,每一节都是两分式韵律结构: 一部分是AB式,另一部分是CDE式。这种两分式的韵律组合创造出两部分主题结构的诗歌感受,其中每节的前四句限定了这一节的论题,后六句则对这一论题进行发挥,这种情况在后两节中尤为明显。
《忧郁颂》里抒情主人公用吁请的语气劝诫忧郁症患者,造成一种阅读效果——好像这种建议出自他自己通过艰辛的经历获得的经验。第一节讲述的是“不该”做的事: 受难者不应该走入那希腊神话中的遗忘之河,以致忘记他们的痛苦;也不要自暴自弃地接近各种毒物自我戕害(“红玉色的葡萄”和“龙葵”都是神话传说中地狱女王的毒药);也不应被死亡和痛苦之物所困扰(“甲虫”、“垂死的飞蛾”、“夜枭”都是死亡的象征),因为这些举动将麻醉精神的苦闷,而受难者应该尽一切努力来对自己的苦难保持清醒和警觉。
第二节则告诫受难者哪些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当被“忧郁的情绪”折磨的时候,被困扰者应该用自然之美来制服这些痛苦。将你的哀愁滋养于早晨的玫瑰,欣赏“波光粼粼的海面虹霓”,与恋人甜蜜相处,“深深地,深深地啜饮她美眸的清纯”,一切忧郁和伤感只有在对美好事物的沉浸与欣赏中才能得到缓解。
诗歌的第三节和第一、二节构成了一个正反合的关系,抒情主人公解释了第二节发出的指示: 为什么只能在美好事物的追寻与欣赏中才能治愈忧郁的病症呢?这是因为欢愉和痛楚是不可避免地连接在一起的。作者用了一连串比拟来说明二者的关系: 愉快的花朵只要蜜蜂来吮吸,它就变成毒汁;隐匿忧郁的圣殿就在快乐的殿堂中;一个人只有沉浸在欢乐中,才会慢慢体会到其中所蕴含的伤感……明了愉快与痛苦之间关系的人才会了解什么是快乐之痛,这样的人感情细腻,感受深刻,正如诗中所说,对于快乐之痛,“唯有咀嚼过欢乐之酸果,/味觉灵敏的人方才有缘看见”。快乐之痛的力量异常强大,“灵魂一旦触及她悲伤的力量,/立即束手就擒,在白云纪念碑上悬浮”。
总的来看,济慈在《忧郁颂》中,谈的是美和欢乐的短暂,欢乐可以变为痛楚,即使欢乐存在着,它也是一种“痛楚的愉悦”。在这种人生的洞察中,诗人对人类的生存投以不祥的一瞥: 人类的愉悦之易受痛苦的影响,或者必然地导向痛苦是让人困惑的。济慈在诗中探讨了忧郁所带给人的悲惨的感受,它能够在美与渴望之物上滋生,并把它们变成相反之物。诗歌的最后一部分,诗人似乎在歌咏失去的希望,真正的幸福是短暂的和无法达到的——“还有欢乐,总是将手指放在唇间,随时/准备飞吻道别;毗邻的还有痛楚的愉悦。”
在诗歌的表现上,济慈没有让自己作为真正的主体出现在诗中。诗歌的主体被讽喻性地人格化了,诸如“忧郁”、“欢乐”、“美”等等,这些都在不可避免地流逝,忧郁来自欢愉的瞬间,欢愉则是忧郁的片刻缺失,这些人格化的情绪在不断的变换和流转中给人带来奇特的感受和哲理思考。在很多方面,《忧郁颂》追求合成济慈之前所有颂歌的语言,希腊神话、对自然美的描述、激情的表达和精妙的哲思,这些元素在《忧郁颂》中都可以找到。但《忧郁颂》又不是前此诗歌诸多主题元素的简单混合,诗歌末尾探讨了美好事物的短暂易逝,探讨了愉悦和痛苦之间的联系,这使他能够比在其他诗作中更深地理解美。
尽管《忧郁颂》并未直接涉及作者的艺术观念,但诗中对快乐和苦难的理解显然来自作者早先的艺术经验和体悟。据说济慈《忧郁颂》的初稿,第一节是描写一个英雄乘坐着神话传说中的奇异船只在阴间航行,追寻忧郁女神。济慈最终删除了这一节,这使得整个诗歌显得更加敏感微妙,不是那么沉重紧张。但这个“追寻”的故事依然为读解这首诗留下了一个最合适的线索: 主人公在神话般的地狱和想象的庙宇中去追寻他的梦想,他不知道该如何在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中找到自己渴望的东西。这种对理想之美的寻找、对深刻主题的艺术再现我们还可以在《秋颂》中看到。
(俞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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