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一支粗壮的笔躺着,舒适自在像一支枪。
我的窗下,一个清晰而粗厉的响声,
铁铲切进了砾石累累的土地:
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
看到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
弯下去,伸上来,二十年来
穿过白薯垄有节奏地俯仰着,
他在挖土。
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
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
他把表面一层厚土连根掀起,
把铁铲发亮的一边深深埋下去,
使新薯四散,我们捡在手中,
爱它们又凉又硬的味儿。
说真的,这老头子使铁铲的巧劲
就像他那老头子一样。
我爷爷的土纳的泥沼地
一天挖的泥炭比谁个都多。
有一次我给他送去一瓶牛奶,
用纸团松松地塞住瓶口。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
开了,
利索地把泥炭截短,切开,把土
撩过肩,为找好泥炭,
一直向下,向下挖掘。
白薯地的冷气,潮湿泥炭地的
咯吱声、咕咕声,铁铲切进活薯根的短促声响
在我头脑中回荡。
但我可没有铁铲像他们那样去干。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那支粗壮的笔躺着。
我要用它去挖掘。
(袁可嘉 译)
注释:
土纳,北爱尔兰地名。
【赏析】
《挖掘》完成于1964年夏天,是希尼第一首成名之作,是一首典型的挖掘回忆的诗。希尼在诗中自豪地写到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技能很高的农民,两人都精于使用铁铲,他们继承家族中世代相传的人生使命,为得到以之为生的马铃薯和更好的泥炭“越挖越深”。这一家族传统影响着希尼,虽然他不再用父辈们用的工具在泥土地上挖掘,他是用笔杆子在心灵世界的沃土中挖掘,挖掘爱尔兰这片浸渍了血泪和汗水的土地上真实的过去和现实: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那支粗壮的笔躺着。
我要用它去挖掘。
《挖掘》是向下的掘进,是通过一块现实的沼泽,向历史纵深处的掘进。在语言有秩序的推进中,诗歌的触角随着空间的变化向下、向内挖掘。仿佛那些马铃薯、泥炭以及铁铲在它们上的切痕、挖掘过程中散发的气息,都埋藏在诗人的心中,它们“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
这首诗受到了英诗中的抑扬格五音步诗、四音步诗和十四行诗那种ABAB韵的影响,在音韵上别有一番讲究,常常巧用象声词来增强效果,传达特定的动作节奏和场景气氛,诗歌语言简约、质朴而又富于弹性。希尼曾经说过:“在《挖掘》这首诗中,写我父亲‘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撬动’和‘结实’两词在英语中属于不同性质的范畴,作为诗让人感到惊奇的就是这种语言的活力。”
希尼的诗虽有学院派的背景,却绝无学院派的那种孤芳自赏的情调。他的诗艺既不同于现代派五光十色的风格,也不同于浪漫派直抒胸臆的诗学。他喜欢立足于自身现实的自然流露,他说:“我对技巧的定义是: 它不仅取决于诗人的语言方式、韵律设计,以及词章结构,同时也取决于诗人的生活态度,取决于诗人的自身现实。”在诗歌的艺术方面,希尼摒弃了现代主义的标新立异,而采用传统的诗体和日常的口语,形成一种清新自然、朴实隽永的风格。《挖掘》就是如此。
希尼在创作谈《进入文字的感情》(Feelings into Words)中曾提到《挖掘》是他写作的“胚胎”,“打开了人生经验的矿脉”,“是我写的第一首我认为感情进入文字,或更准确地说,我认为我的感觉进入了文字的诗作”。它的节奏与音响依然使我快乐。他说:“我第一次觉得我所做的不仅仅是文字排列: 我感到我已掘进现实生活中去了。那件事的事实与外表都是真实的,然而更重要的是,给它们命名所引起的兴奋使我漫不经心并且自信。在这儿挖掘变成了一个性的暗喻,一个初创的象征,如同把手伸入灌木丛中或掏鸟巢一样……我现在相信《挖掘》这首诗对于我也有初创的力量。”希尼从《挖掘》开始,幸运地找到了对“多重声音”的切入点,后来,“挖掘”成为最基本的诗歌意象贯穿诗人的全部创作。
(党啸林)
上一篇:《拥护自由的宗师 [德国]黑尔韦格》读后感
下一篇:《掘金者 [法国]埃雷迪亚》读后感